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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八十二章 元祐革新(2)

  趙煦拿著章衡等人擬定的考題,看了很久。

  趙煦終于做出了決定:“科舉之制,必須改革!”

  “而且,是本次科舉就要開始改革!”

  “只有這樣,我才能徹底掌握科舉改革的主動權,并向天下人發出一個明確無誤的信號!”

  作為一個全面用文官官僚制度治國的王朝。

  大宋朝在科舉上是下足了功夫的。

  自開國以來,歷代趙官家,都會針對科舉制度暴露出來的弊端,進行或大或小的改革、調整。

  所以,趙煦之前在明法科和明算科上的折騰,才能那么順利的得到朝野認可。

  即使有人反對,但也都接受和認可了。

  因為老趙家就愛折騰科舉。

  不折騰科舉的趙官家,才是異類!

  同時,最終歷史都證明了,這些折騰既有利于國家,也有利于士人——正是過去百年,歷代趙官家在科舉制度上的不斷折騰,使大宋科舉日漸完善、公平。

  所以,在大宋朝搞科舉改革,有著其他朝代所沒有的優勢——幾乎不會有阻力。

  朝野都認同并尊重,趙官家在科舉制度方面的權威。

  這很好理解——每一次科舉改革,趙官家都贏了。

  在這種一直贏的預期下,后來的趙佶甚至能直接廢黜科舉制度,改用太學三舍法取士。

  所以,趙煦需要考慮的,其實一直都不是要不要改革的問題。

  而是怎么改?改到什么程度的問題?

  這樣想著,趙煦的眼睛就明亮起來、

  “是呢!”

  “我終究還是受現代影響太深了!”

  “總想著不得罪人!”

  在現代的他,說白了,就是一個小資產階級。

  而小資產階級,先天就是軟弱的!

  好在,他除了是小資外,還是一個皇帝!

  一個封建專制帝王!

  于是,此刻,屬于帝王的一面開始蘇醒。

  上上輩子,紹圣到元符的統治經驗,開始占據上風。

  趙煦的眼神開始堅定起來。

  他輕聲呢喃著:“改革這種事情,哪里有不得罪人的?”

  “歷朝歷代,古今中外,哪怕是現代,也沒有不得罪人就可以改革成功的例子!”

  “這就是我走入誤區了!”

  “當以此為戒!”

  這樣說著,趙煦的心思就堅定了起來。

  旋即,他便召來童貫,與他吩咐道:“童邸候,且去傳我的旨意……”

  “命右相蒲宗孟、御史中丞呂大防、知貢舉章衡、權知貢舉王子韶、范百祿,立刻入宮,會商科舉之事!”

  “諾!”童貫領命而去。

  趙煦看著童貫的身影遠去,然后抓起一支元書紙。

  提筆在上面,寫下八個字:終始唯一,時日乃新!

  這是《尚書》咸有一德中的句子。

  這篇尚書傳說乃是伊尹歸政太甲時所作的勸諫之書。

  當然,趙煦知道,這是偽作。

  便是如今的大宋,其實也有很多士大夫知道,這是偽作(竹書紀年,在北宋很多士大夫之間有著流傳)。

  但,這一點也不妨礙,趙煦要將之拿來當成自己的理論依據。

  開寶寺,貢院。

  自被拜為知貢舉后,章衡、王子韶、范百祿三人,就被禁軍直接護送到了這里。

  每日飲食起居,都有專人服侍。

  對外聯絡,自然是被徹底切斷。

  他們的書信、札子、奏表,等一切文書,都有專門的內臣把關、審核。

  且只有得到允許,才能與外界通信。

  若無宮中旨意,一般他們也不會和外界通信。

  此刻,章衡三人,就在這開寶寺的貢院內部,圍坐在一起,商議著剛剛送進宮中的考題。

  “也不知官家看了我等考題,會不會有意見?”章衡有些憂慮的說著。

  王子韶沉默不語,范百祿則道:“自熙寧以來,朝廷取士,便是以經義取士……”

  “經義取士,雖世論有所非議……“

  “然,當今官家,純孝至仁,以弘先帝德業為先!自是推崇先帝以經義取士之法!”

  恩,是的!

  范百祿雖然是舊黨,但如今卻是舊黨內旗幟鮮明的經義取士派。

  這沒什么稀奇的。

  因為新黨內部也有詩賦取士派。

  在科舉用什么制度來取士的這個問題上,其實是不看意識形態,純看屁股在那邊的。

  站寒門的,基本都支持經義取士。

  站官宦、詩書門第的,基本都支持詩賦取士。

  其他的什么論點啊、立場啊,其實多數都是先畫靶子再射箭。

  只有像蘇軾這樣的人,才會傻兮兮的,真的認為,詩賦取士比經義取士更好。

  章衡嘆了口氣,道:“官家自然是千古第一孝子!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他垂下頭來:“圣心所屬,朝野皆知!”

  他是負責貢舉的主官。

  也是官家心腹!

  自然得跟著官家的指揮棒走。

  而當今官家,喜歡的是什么?他還能不知道?

  實學!

  而科舉的首選目的是什么?

  為國輪才,為天下選人?

  因為,這只是科舉的一個次要目的而已。

  而科舉的首要目的就是,給皇帝篩選出他所喜歡的臣子!

  故此,慶歷新政后,大宋科舉開始轉向經世救時。

  為此,所有桎梏和一切細節上的問題,都不再成為障礙。

  嘉佑二年的科舉考場上,蘇軾直接編了一個典故,都依然能夠被錄取!

  且至今,都被傳為士林佳話!

  至于先帝為了變法,更是直接廢黜詩賦取士,用經義取士,且是王安石的字說、三經新義來取士。

  所以,在被任命為知貢舉后,章衡就已經有一定覺悟了。

  歷代官家,變動科舉,皆是從任用知貢舉的大臣開始。

  每一界科舉考試,知貢舉和兩位權知貢舉的大臣人選,通常就反應了當朝官家對科舉的態度和傾向。

  同時也決定了,當界科舉的考題側重點和選項。

  所以,對于那些熟悉朝廷的官宦子弟而言。

  只要知道了知貢舉和權知貢舉的大臣是誰?

  然后去翻這些人的履歷、文章、詩集,大概率就能猜到科舉的風向,然后梭哈這個方向,只要自己水平不算太拉胯,基本上進士是穩了。

  區別不過是名次而已。

  這也是科舉體制中,對于官宦世家的孩子來說,一條光明正大的作弊路線。

  所以,官家命他來知貢舉的時候,章衡就已經在心中大概有數了——讓他如當年歐陽文忠公主持嘉佑二年的貢舉一般,給大宋文壇,吹上一股全新的風氣,并扭轉自熙寧以來的文壇風氣。

  但問題是……

  章衡看向皇城方向。

  自被任命為知貢舉以來,他一直在等,等著宮中降下指揮。

  這樣他才好針對性的出題。

  可惜他一直沒有等到宮中的明確旨意,沒有辦法,他也就只好采納范百祿的意見,按照元豐八年的故事,擬出了本年科舉的題目。

  然后,按照自己的猜想,在論考中大幅增加了實務方面的內容。

  他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。

  因為,胡亂揣測圣心,哪怕猜對了,也是致命的!

  正如那《汴京新報》上,如今已經連載完成的《三國演義》里楊修的典故。

  王子韶卻在聽了章衡的話后,只是笑笑:“子平公效諸葛武侯,用心謹慎,雖無過錯,但我恐將來也無成績!”

  “吾輩自蒙官家恩典,受命主持貢舉,為國取材,自當勇于任事,為君分憂呀!”

  章衡黯然。

  這是他的性格缺陷。

  他不像章惇,熱愛冒險,經常的梭哈。

  也不像章楶,無論之前有多么猶豫,但一旦下定決心,就能勇往直前。

  他是個典型的技術官僚。

  習慣了在上級安排下做事。

  一旦上面沒有指示或者要求,他就會習慣性的去尋找故事、慣例。

  然后按照故事、慣例做事。

  這是他人生仕途中那個最大的挫折,給他留下的教訓所致——當年章衡卸任初授的湖州通判后,回朝為鹽鐵判官,兼任起居注。

  在任期間,章衡大膽的提出,三司財政,當按年編列預算,先預估一年所花費的錢財,然后以此為據,分配一歲的賦稅征收與支出。

  如此,就能公私兩便,也能減輕百姓負擔。

  然后……

  章衡就被內外一起圍攻,只能黯然出知地方。

  直到熙寧年間,才重新回朝。

  縱然如此,他當年的大膽提議,也讓他在朝野內外,遍布敵人。

  于是,他這個嘉佑二年的狀元,在仕途和官階上,極為坎坷。

  元豐年間,才被先帝特旨,準許服紫。

  吃了這個教訓,章衡自然在政治上無比謹慎,除非事到臨頭,不然他絕不愿做冒險之事。

  算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。

  所以,面對王子韶的陰陽怪氣,章衡只能黯然。

  王子韶見著章衡的模樣,只是呵呵一笑,不再說話。

  他想要的目的,已經達到了。

  自然不需要繼續去招惹章衡。

  一旁的范百祿看著這個衙內鉆的模樣,忍不住在心中暗罵起來:“小人!”

  “阿諛奉承之輩!”

  范百祿當然知道,王子韶這個衙內鉆,其實是在向宮中表態。

  博一個忠臣的名頭罷了。

  實際上,真叫這衙內鉆來主持今年貢舉,恐怕他會比章衡更加謹慎。

  這可是科舉!

  上上下下,多少雙眼睛盯著!

  沒有旨意,擅自變動,稍有差池,就是闔府獲罪!

  故此,在范百祿看來,王子韶純粹是在做無本買賣!

  三人相對默言的時候,門外傳來了敲門聲。

  篤篤篤……

  三人同時扭頭,看向門口。

  卻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,推開了門。

  是官家身邊的童貫!

  童貫看向他們三人,微笑著道:“大家有旨……”

  “知貢舉章衡、權知貢舉范百祿、王子韶,入宮覲見!”

  “諾!”章衡三人連忙起身,然后面朝皇城方向,拱手而禮。

  一個時辰后,章衡等三人,在童貫的引領下,進入福寧殿東閤靜室之中。

  而在這里,他們看到了右相蒲宗孟、御史中丞呂大防,坐在了靜室內的凳子上,兩位重臣都是穿戴整齊,手持著玉芴,臨襟正坐。

  章衡三人連忙微微一禮。

  蒲宗孟和呂大防坐在凳子上,微微頷首回禮,整個過程,沒有任何聲音,一切都盡在不言中。

  “三位知貢,且先安坐……”

  童貫親自將三條瓷凳,搬到蒲宗孟和呂大防身后,然后說道:“大家正在沐浴更衣,稍候便到!”

  章衡三人拱手道謝,然后走到那三張凳子前,小心翼翼的坐下來。

  他們三人剛剛坐下,便看到了右相蒲宗孟抬頭,望向靜室御座上方的橫梁。

  章衡三人循著蒲宗孟的視線看去,便見到了那橫梁上貼著一張元書紙。

  紙上是熟悉的御筆字跡。

  “終始唯一,時日乃新!”章衡三人念著紙上的文字,心中洪鐘大作,猛然驚醒。

  此是尚書.咸有一德中的句子。

  任何只要讀過尚書的士人,都會在下意識的想起了這句話的原文。

  “非天私我有商,惟天祐于一德;非商求于下民,惟民歸于一德……今嗣王新服厥命,惟新厥德,終始惟一,時乃日新……”

  而章衡等人,自非一般人。

  所以,在他們心中同時升起的,還有無數漣漪。

  章衡更是深深吸了一口氣,然后咽了咽口水。

  在看到那八個字的瞬間,他腦海里,就閃現出了另外一句話。

  嗚呼!七世之廟,可以觀德!萬夫之長,可以觀政!

  好巧不巧的是,大宋傳到當今官家,剛好是七世。

  更加湊巧的是——宋承商基,繼火德而獲天命!

  故此,宋室奉商王為先祖。

  于是,尚書中的商篇,成為了另外一種形式的祖宗之制!

  且是迭了無數BUFF的祖宗之制!

  商——三代之一,是先王之政,還是祖宗之法!

  更湊巧的是——當今官家,若太甲一般,也是新王嗣位,正處于聽政理政的過渡期。

  這么多的湊巧,加在一起,再迭加尚書的祖宗之法、先王之政。

  官家的心意,自然昭然若揭!

  什么叫‘終始唯一,時乃日新’?

  聯系后文‘任官惟賢材,左右惟其人’

  再看看,他章衡章子平現在的差遣?

  這就是沖著科舉來的。

  官家,在開明宗義——今年科舉取士之法,要改革!

  而且,不是小改!

  搞不好,又是一次如同熙寧二年一般的大變動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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