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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八十九章 孔文仲我連死都不行了?

  賈易放下手中的邸報:“也不知,吾百年后,會否能與包孝肅公一般,流芳百世,恩蔭子孫,福澤后人……”

  邸報上刊載著最新的都堂堂除名單。

  排在第一位的,就是那位包孝肅公之子包綬:通直郎、熙州通判包綬,以考績中上,為奉議郎,用太師、平章軍國重事保舉,特授貼職:秘閣校理。

  同時,包綬諸子,也都已在去年被天子以思慕名臣,褒揚后人的名義,統統賜給官身。

  于是包綬二子,皆為太廟齋郎。

  一時羨煞汴京!

  偏沒有任何人能質疑、非議。

  即是因為包孝肅公的名聲,實在太大,也是因為包家的親戚實在太多了!

  戶部去年年底奏報,在熙河一路,統計出來了二三十萬包姓男丁。

  而這些姓包的,全部屬于先帝賜名,當今官家承認,還和廬州包氏宗祠建立了聯系,交換族譜的真.廬州包氏熙河分包。

  這些人和包綬的關系,不是族叔伯,就是族兄弟、族侄。

  有了這么多親戚,包綬想不升官都難。

  就連朝廷,也已經有聲音在議論,是不是該給包孝肅公立廟了啊?

  哪怕是為了安撫熙河包氏,也該由朝廷下詔,立廟祭祀。

  “在世天下名臣,死則百世之神……”賈易眼中,露出艷羨之色。

  包孝肅公,是天下敬仰的名臣。

  也是他一直崇拜和希望成為的人。

  可也正是因此,他才知道,要做包孝肅那樣的人,難!

  賈易微微后仰,靠到那張跟了他三年的椅子上。

  椅子是他入京為官的時候,在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大會上用著一頂舊帽子淘換來的。

  舊帽子,當然只能換來舊椅子。

  而且是一把,早已經跟了不知道多少個主人的舊椅子。

  賈易換回來后,還花了時間來修。

  如今,三年過去,這把舊椅子早已不堪重負。

  哪怕只是微微靠著,椅背也有些搖搖晃晃,似乎隨時可能散架。

  賈易靠著椅背,看向門外的院子。

  汴京居,大不易。

  即使他如今已官拜御史臺左正言,本官升到了正八品的通直郎,還因為為官清廉,頗有官聲,被當今官家在去年特授了一個館閣校勘的貼職。

  但他的生活,依舊過的緊巴巴的。

  錯非是當今官家恩典,在元祐元年,將被抄沒的徐國公張耆舊邸,改為在京官員的‘公屋’,以遠低于市價的價格,租給官員。

  使他可以用每月不過十五貫的租金,就租到了這個有著三間廂房,還帶個十來步的小院子的房子。

  不然,以他的俸祿是決計負擔不了汴京城內城房子的租金的。

  當然了,只要他立場稍微靈活一些,就可以在這汴京城里,過的非常舒服。

  比如說,他只需要學一下他的很多同僚的做法。

  將朝廷撥給他的公使錢,挪為私用。

  以他目前的本官和差遣,一歲公使錢加起來,少說也有好幾百貫。

  再算上御史臺的其他收入。

  輕輕松松就能負擔起一個汴京城內里外三進的院子的租金。

  他若再黑心一點,學鮮于子俊(鮮于侁),讓子侄門人親戚出去打著他的旗號做生意、跑關系。

  別說租房了!

  在汴京買房也不是夢!

  可是……

  他沒有,他也不能!

  每年朝廷撥給他的公使錢,他都嚴格按照規定,只用于公務招待和公務支出。

  且,每次開銷后,每一文錢他都記在賬上,然后原原本本的報到了諸司專勾司。

  而不是像一些他在御史臺的同僚般,無論是自己租房還是狎妓、聽曲,甚至連雇婢女的開銷,都籠統的納入公使錢范疇。

  甚至,在外面還有大量打著他們旗號,狐假虎威的做買賣的親戚朋友。

  賈易對這些行徑和撈錢的辦法,都很清楚。

  他也動過心。

  每每看到母親和妻子,只能穿著粗布衣袍,戴著銅制的簪子,連婢女都雇不起,只能自己洗衣做飯,打掃衛生。

  兒女們只能跟著他住在這個三進的小院子,吃著粗茶淡飯。

  他想過,要不要撈一點。

  哪怕——立場靈活一點。

  他的母親和妻兒的生活,都不會這么貧寒。

  可他不能,也不可以。

  賈易慢慢的站起身來,走到房門口。

  看著母親和妻子,在院子一角,教著他的孩子識字讀書的景象。

 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。

  他自幼喪父,是老母親在家里,拿著紡錐,一點一點的紡紗,賺來錢財,供他上學。

  有時候,母親會有些多余的錢。

  便會給他一點拿去零用,可能是三錢,也可能是五錢。

  好叫他能和其他同學一樣,買些吃食。

  而他眼見母親日夜辛勞,賺到的血汗錢,實在來之不易。

  于是即使他再嘴饞,也舍不得花。

  而是將母親給的零用存起來,存滿一百,就交給母親。

  以此減輕母親的負擔。

  此事,被他的恩師伊川先生(程頤)知道。

  先生無比欣慰,不止贊賞了他,還親自為他揚名,免除他的束脩,更給他提供餐食和讀書用的筆墨紙張。

  從那以后,無論他走到那里,人們都會說——這就是孝子賈明叔啊!

  母恩如天,師恩如海。

  從此,賈易無論做什么,都必須想到老母和恩師。

  他只能是用著圣人的要求來要求自己。

  即使,很多時候,賈易知道,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。

  但他依舊咬著牙,撐了過來。

  賈易不知道,他還能撐多久?

  是否能如包孝肅公一樣,來時清清白白,走也坦坦蕩蕩。

  但在此刻,他決定堅持到底。

  做個如同包孝肅公一樣的人。

  想到這里,賈易就想起了,他內心中一直存在著的動搖。

  也想起了,恩師與母親的教導。

  更想起了,如今汴京城中他的名聲——當代包孝肅。

  于是,他微微吁出一口氣:“圣人云:久假而不歸,惡知其非有也?”

  “誠哉斯言!”

  賈易知道自己的。

  他也曾少年艾慕,也曾暢想過,醉臥花叢,只手破新橙的風流快活。

  也幻想過,腰纏十萬貫,買田一千頃。

  他也有過機會。

  但,母親的教導,恩師的期望,還有他從小就積累的名聲,使他不敢也不能。

  他知道,他若那樣做。

  既對不起母親,也對不起恩師,更對不起那些視他為當代包孝肅的人。

  所以,賈易知道,自己不是包孝肅公。

  他只是一個如同圣人所評價的春秋五霸那樣,假仁假義的偽君子。

  一個,迎合著輿論,竭力表演的人。

  有些時候,他都為自己心中冒起來的那些黑暗念頭而顫抖。

  但他想成為包孝肅公。

  只要他能堅持到死,表演到死!

  篤篤篤……

 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。

  “賈正言可在家?”

  賈易循聲望去,看到了門前的人影,他的聲音很陌生。

  但賈易還是走上前去。

  因為,隨著他的名聲越來越大,傳到地方州郡,于是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,從天下州郡到御史臺指名道姓的要尋他。

  喊冤的、檢舉的、上訴的、求情的絡繹不絕。

  一些機靈的,更是開始在他上下值的必經之路等著他。

  有關系的,則會請托人,帶其登門拜謁。

  賈易也已經習慣了。

  但像這樣,來到他家門口,事先卻連個拜帖都不送的,從來沒有過。

  因為這既不禮貌,也很不體面。

  而且,此地是官家御賜的百官公屋。

  是街道司負責的產業!

  不是住在這里的人,沒有請帖,連大門都進不來!

  所以賈易很謹慎,沒有開門,而是隔著門問道:“足下是?”

  門口的人,輕笑了一聲,然后將一張帖子從門縫遞了進來。

  “正言看后自知!”他說道。

  賈易接過帖子,打開來一看,頓時瞳孔緊鎖。

  因為,這帖子的封皮從左到右,用著楷書赫然寫著:皇帝殿邸候童貫謹致左正言賈公諱易……

  賈易用著顫抖的手,打開封皮,看到里面的文字。

 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然后對著門外的人,拱手道:“吾知矣!”

  “請回稟貴主人,我當依書而行!”

  “諾!”門外之人拱手作揖:“在下拜辭,伏望公留步!”

  “尊客慢行!”

  送走來客,賈易靠到門扉上,大口大口的喘著氣。

  他緊緊攥著手里的拜帖,感覺渾身都開始燥熱了。

  母親和妻子,在這個時候,也都扭頭看著他。

  賈易攥著手里的拜帖,沒有說話,努力的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后,鎮定的對母親和妻子說道:“阿母、夫人,我有公務要處置,吃飯就不要喊我了!”

  “好!”賈易的母親和妻子,都是全力支持他的人。

  這么多年來,從未過問過他在仕途上的事情。

  賈易攥著拜帖,走回自己的房子,把門關上。

  然后坐到那張椅子上,他面色潮紅,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。

  因為,拜帖內的文字,在最后一行,寫著兩個字:丙去!

  是御筆!

  所以,這是官家的直接指揮!

  拿著拜帖,再次認真的看了一次。

  賈易將上面的文字,完全記在心中,然后遵照指揮,拿出一個火折子,點燃拜帖,將之丟到一個火盆中,看著它被燒成灰燼,然后取來一瓢清水,澆到火盆中,看著燒盡的灰燼和水混合到一起。

  賈易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。

  然后,他看著自己面前的書冊,開始放肆的大笑起來。

  他知道的,包孝肅公之路,已為他敞開。

  作為伊川書院的高徒,賈易不僅僅曾受業于恩師,也在師伯明道先生的門下聽過課,聽明道先生講過君子為官的有為與無為。

  和恩師孜孜于圣人之道,嚴守禮法不同。

  明道先生,為人詼諧幽默,看事情并不局限于圣人之說。

  尤其是在講經濟財用和為官的時候。

  明道先生更多的會講權變。

  還舉了很多名臣的權變之事為例,給他們這些晚輩做示范。

  其中,包孝肅公為官權變的故事,明道先生是講的最多的。

  而在所有的包孝肅公的故事中,明道先生尤其講了當年包孝肅公勸諫仁廟,不要給溫成皇后的伯父張堯佐,授予節度使、宣徽使、景靈宮使。

  在這個事情里,包孝肅公并未擺出一副和外戚權貴不共戴天的架勢。

  而是很貼心的,在仁廟和張堯佐之間來回奔走。

  最終,使得張堯佐自己主動放棄了宣徽使、景靈宮使的待遇,只接受了節度使的拜任。

  而仁廟對此也很開心。

  認為包孝肅公,不僅僅是忠臣!也是能解決問題的能臣!

  而不是一個,有義而無君的頑固迂腐之人。

  這使得后來,包孝肅公能夠把吐沫星子噴到仁廟臉上,而仁廟并不見怪,反而甘之如飴。

  在明道先生所授的課上,他始終強調的是——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,是要不得的。

  因為,假如君子正人,自己主動放棄了爭取正義和正道。

  那么朝廷,就會落入小人和他們的邪道手中。

  屆時天下百姓,必將遭受嚴重的災難。

  君子正人,只要留在朝中,就一定可以對小人造成掣肘。

  同時,君子正人,只要能在朝中或者州郡,有個一官半職,也能盡可能的減免百姓所受到的傷害。

  再怎么樣,也好過將天子和天下,拱手讓給小人奸佞。

  回憶著昔日明道先生的教誨。

  賈易靠著椅背,再次拿起了那張朝廷的邸報。

  他看著邸報上的文字,輕聲念著:“通直郎、熙州通判包綬,以考績中上,為奉議郎,用太師、平章軍國重事保舉,特授貼職:秘閣校理。”

  他想著,戶部奏報的熙河路檢戶,檢出來二三十萬戶包姓男丁的事情。

  也想著包綬二子,皆為官家特旨恩蔭為太廟齋郎的事情。

  他看向皇城方向,神色變得無比堅定:“官家……”

  “臣必為官家,除奸去惡!”

  那帖子上的文字,在賈易胸中沸騰著。

  官家,已惡蜀黨小人。

  必欲除之!

  正好,他手里早就搜集了許多蜀黨小人的罪證!

  從司馬溫公喪儀之后,蘇子瞻那小人惡語恩師之后,他就一直在暗中搜集著那些小人的罪證。

  鮮于侁、上官均、曾肇、張舜民、孔文仲、韓川等人的貶黜,都有他的功勞。

  青州州衙。

  孔文仲,臥在病榻上,臉色蒼白,毫無血絲。

  在他病榻前,一個老友唉聲嘆氣著。

  “經父兄啊!”

  “您這是何苦來哉?”

  孔文仲慘然一笑:“圣人云: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!”

  “我悔不該不聽圣人之教,只身入汴京……”

  “以至有今日!”

  謠惑大臣,誹謗儒師!

  天子的責貶詔書用詞,如一把把刀子,割在他心頭。

  讓他痛不欲生。

  更讓他難受的,還是韓川等人,全部貶知偏遠軍州,且在告身之中,留下了貶斥文字。

  劉安世更是被下詔編管郴州居住,還加上了勒停、沖替以及遇赦不回等極端文字。

  對士大夫來說,這幾乎就是僅次于剝麻的酷刑!

  相當于秋后問斬了。

  那么,問題來了——這些人處罰的如此嚴厲。

  他孔文仲,作為當初那場風波中官階最高,名聲最大的人呢?

  是不是也和這些人一樣,本來都該貶為偏遠軍州知縣、知軍,在告身上留下罪責文字記錄。

  甚至如同劉安世一般,編管居住?

  為什么他沒有?

  士大夫們嘴上不說,但心里面肯定會問了——是不是,因為他孔文仲孔經父,是孔子后人,故此官家才法外開恩,留了體面?

  實際上,他孔文仲孔經父才是一切罪惡的源頭,問題的根源?

  對孔文仲來說,命可以不要。

  但名聲萬萬不能有污點!

  這就是他的心病來源!

  本來,他還不至于尋死。

  可是……

  汴京傳來消息——官家在罷黜他們這些人后,就開始改革科舉。

  不僅僅沒有恢復他所期望的詩賦取士。

  更不要說,廢黜那些他所認為的‘懷疑士大夫’、‘沒有將士大夫的德行納入考慮’等科場舊弊。

  反而在邪道上,越走越遠。

  先是,提高了明法科、明算科在科舉中的地位。

  還大力提倡,宗室外戚恩蔭子弟報考明法、明算兩科。

  更是增加了宗室在這兩科中的解額。

  不止如此,朝廷對于士大夫們的信任,也再次下降了。

  最近幾天,汴京城傳來了,科場改革將徹底消除士人懷挾之弊的聲音。

  據說是,有小人奏請天子,請賜士人考生服,并賜韻書、三經新義及字說等典冊。

  同時,士人在貢院的飲食、筆墨紙張,也都將由有司專門負責供給。

  據說,官家還在靜室對奏時,針對某位大臣提出希望德行取士的時候,親口說出了:若以德行取士,何必科舉?恢復魏晉察舉之制才是!

  甚至還說了‘舉秀才,不知書,舉孝廉,父別居。寒素清白濁如泥,寒門高門良將怯如雞’這樣的話。

  當孔文仲聽說了這些事情,他徹底死心。

  一心求死!

  因為,他如今面臨的,不僅僅是道不行的問題。

  名聲也完全爛掉了。

  有心之人,只要將他這兩年在汴京的言行以及投稿在汴京義報上的文章,拿到一起一看就知道。

  他孔文仲孔經父,就是那個一直在提倡德行取士、詩賦取士的人。

  而在官家御口定調之下。

  他孔文仲,將是一個開歷史倒車,希望門閥世家重現的奸佞之臣。

  他,萬萬承受不了這樣的罪名。

  也不敢承受。

  只有一死!

  也唯有一死!

  老友看著孔文仲的神色,他已知道孔文仲為何如此?

  他嘆道:“經父兄,自古最簡單的就是死!”

  “死,則萬事皆空!”

  “可是,您難道就不為活著的人想一想嗎?”

  “當今主上,雖然寬仁……”

  “但對于逆臣與罪臣,卻從不寬縱!”

  “李資深,迄今為官家所厭!”

  “故駙馬王詵,迄今葬在外地,連墓碑都不敢立!”

  “故宰相吳正憲公(吳充)之子吳安持,至今還在太學中接受再教育,主上迄今未能原諒,依然以其‘自棄圣人之教’,而命太學嚴加管教!”

  “張榮僖公(張耆),除其孫張叔夜外,不是下獄便是斬首,連徐國公舊邸都被抄沒為官產!”

  “經父兄,若就這么求死……”

  “我恐主上震怒,牽連他人……”

  “常父、毅父,恐遭牽連……甚至禍及衍圣公啊!”

  孔文仲聽著,瞪大了眼睛:“老夫連死也不行嗎?”

  這還有沒有天理?

  有沒有王法?

  自古以來,豈有這樣的事情?

  而且,這也太過夸張了吧?

  牽連他的兩個弟弟也就算了。

  連主家的衍圣公也可能獲罪?

  那人嘆息道:“經父兄……主上非尋常之人……”

  “還請經父兄深思!“

  孔文仲頓時垂下頭去。

  他知道,自己被此人說服了。

  可是……

  他如今已經病入膏肓。

  恐怕藥石無靈了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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