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昏地暗,大雨滂沱。
雷霆暴閃!
大地震動,風雷呼嘯,仿佛千軍萬馬奔騰馳騁大草原,鐵蹄踏起塵煙,旌旗獵獵蔽天。
升高!
地面在升高!
火燎漆黑的圍墻垮塌,轉經筒砸落大地裂縫,無數褐色水花擠壓碰撞,自截面處濺出。
“瑪哈嘎拉!瑪哈嘎拉!”
渾渾噩噩又精疲力盡的農奴驚懼大叫,腳滑摔跌入泥濘,胡亂擺動。
他們四肢著地,竭力逃跑,有的倉皇中抱頭蜷縮。
“他們在喊什么?什么是瑪哈嘎拉?”龍延瑞回頭問。
“回大人。瑪哈嘎拉是大黑天護法,其怒相可震懾引發地動的地妖‘薩帕’。大雪山的農奴們相信地動是龍族被業力激怒所致,瑪哈嘎拉作為護法,能鎮壓地脈中的邪靈!”
龍延瑞不解:“我們分明救了他們,他們難道還信這些么?”
龍炳麟手指凍成冰雕的農奴。
“延瑞!人信什么,做什么,從來不是自己,而是環境決定的,大人救他們一次,不識字的奴隸便能從祖祖輩輩的教化中解脫了么?”
“那該怎么辦?”
沒有回答。
龍炳麟也回答不出。
“回去問長老吧!”
金項鏈掉落在地,濺起泥水。
范子玄、寇壯手捧金器,不自覺地用出樁功,雙足牢牢扎根地面。
查清只覺得自己腳下不是大地,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。
煌煌天威!
煌煌天威!
長二里,寬半里,四百余畝的廣袤土地,足能夠養出一個叱咤一方的大地主,供養百戶人家,輕松拉出數十壯丁,分明是一座倒懸生長的小山。
憑空托舉這樣一座小山。
當真是人力所能企及?
小蜃龍呼啦啦飛升上天,俯瞰大地。
草甸碎裂,圍墻橫斷,月泉寺的磚瓦石塊混雜草屑墜落深淵,本平整開闊的高原上,兀得睜裂開一只“人眼”,怒目望天!
嘩啦。
怒潮在地下流淌。
水沿縫隙倒涌而出,仿佛下雨天,踏上石板,自石縫間溢擠出的水沫。
白猿雙手擎天,虬結大臂纏繞白龍,仰天咆哮。
渦水源源不斷,輕易將整條地下河流千萬噸的水量全部替換,四通八達,心念相通,白猿手中宛若攥住一條利鞭,輕輕一抽,綿延一公里的梭形礦脈從大地上割開,完整剝落。
未等礦脈下沉,渦水急流,硬生生將其托舉上浮!
然浮島只是第一步,也是最為簡單的一步。
數里外的藍湖在呼喚!
裂地!
開河!
手中水鞭再揮!
纏繞大臂的兩條純白游龍交錯飛出,蜿蜒騰空,于地下輾轉,急速成長,很快蔓延到數千米長,上百米寬,龐大駭人的身軀占據整條水脈,為天地環境禁錮,動彈不得。
然白龍怎會甘心。
匍匐的龍首忽然騰起,絞動雄偉身軀,咆哮撕開頭頂大地,掙脫束縛,困龍升天!
轟隆隆。
地面塌陷,水花沖天。
一切碎石、泥土,灰燼全部跌落,又被急速逆流的水流沖走。
目光所及,盡皆末日!
高臺上的查清心臟狂跳,口干舌燥。
他聽不見任何聲音,只清楚看到白龍鉆出地面,身軀延綿起伏,仿佛有一只無形大手,將大地的經絡蠻橫抓出,昂首咆哮!
江河倒懸!
奔流于天!
“龍!龍被神靈抓出來了!”
“忿怒尊金剛橛降臨!忿怒尊金剛橛降臨!”
驚恐交加,大起大落,目睹一切的農奴們沒有力氣跑了,他們摔坐在地上,張大嘴巴,嗬嗬無言,直面白龍,那巨大震撼,將一切荒唐、荒謬想法,統統擠壓出了腦海!
這才是神!
真神降臨人間!
呼啦啦。
農奴、明妃、仆從跪倒一片。
“撤,快撤!”
“拔錨,拔錨!”
藍湖之上的白家船只更是從癡呆中回神,調轉船頭,倉皇避讓。
水流撞擊巖石,散開的水花氤氳作云霧,又被磅礴大雨擊落。
小蜃龍從高空俯瞰。
巨大的“人眼”流淌下清澈的白淚,匯聚入蔚藍大湖之中。
不夠!
不夠寬!
梁渠從未有過如此縱情寫意的揮灑,全身氣力仿若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,擒龍伏虎,神力無窮,肆意地涂抹、改造大地!
雨水狂落。
兩條白龍汲取水流,仍在成長,于大地之上左右翻騰,交錯環首,沖撞巖石,硬生生自地表撕開一條猙獰裂口,天上地下,同時有雷鳴。
“人眼”流的淚越來越多,越來越兇,最后竟如瀑布一般,同“人眼”等寬,甚至更寬,江河奔騰!
整個“人眼”浸泡入汪洋。
便在此刻,白龍高亢,一鼓作氣,俯下龍頭,將最后的泥沙撞入藍湖!
轟隆隆!
百噸蛇綠巖墜落大湖,未等沉沒湖底,倒卷沖回。
接天的水墻塌了下來,卷起白沫,巨量的藍湖水倒灌,奔騰沖向“人眼”,“人眼”猛地一震,向后倒退,然很快,白猿撐住浮島,腳踏白龍,強頂藍湖波濤逆流,踏步向前。
浮島撐過逆流,眾人腳下連綿的震蕩終于穩定下來,似從扁舟化為巨船,不再為細雨綿風所擾,緩緩向寬闊的藍湖前進。
至此,整座浮島宛若一艘亙古未有的巨舟,乘著江河入海!
潮水連綿起伏。
刺猬驚嘆。
蝙蝠尖叫。
獺獺開立足“眼角”,渾身毛發獵獵。
大河貍齜開門牙,啃食寶庫里撿來的礦石,大扁尾巴拍地,呼呼帶風。
“蕪湖,老大威武!走咯!”
小蜃龍一個旋身,又從天空俯沖下來,纏繞上龍娥英的小臂,雙爪沖拳,無比興奮。
十數里外。
“跑!快跑!”
“地母寬恕!地母寬恕!”
駿馬嘶鳴揚蹄,騎手呆愣不動,從馬背摔倒在泥坑,奉獻出自己的牛奶。
自白龍探首,他們便不敢再張望,騎行獒犬、駿馬,狼狽逃竄。
憑空造河。
有大神通者!
非大寺不可力敵!
附近村莊,鄉民緊閉家門,驅趕牛羊入圈,唯恐禍患上門。
雨水沖刷大地。
負有盛名的月泉寺徹底化作廢墟,整個后院作汪洋一片,在雨中蕩漾出綿密漣漪,不見半點盛況。
直好似食盡鳥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。
萬獒寺。
大猊匍匐躺地,儀態威嚴,面目如獅。
熱格交還上等大獒,向上師訴說瀚臺府內所見所得,同時邀請萬獒寺內的高僧一同參加殊勝日,言語間,忽地感到一陣無端心悸。
似乎有什么大事發生。
咔嚓。
天空中開出枝形閃電。
白家管事吞咽唾沫,眺望不遠處江河中的巨島沉浮,冷汗涔涔。
他本是幫白家甩鍋,帶興義伯來月泉寺討要說法,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鬧到如此地步,照面之間,沒給上師解釋機會,月泉寺付諸一炬,連傳承悠久的寒冰泉都讓連根拔起!
如此偉力。
非人哉!
“老八、老九,你們兩個帶人,先坐小船,趕快回白家告訴老爺們!越快越好!”
“是!”
“人眼”一路沖刷滑行,沖撞入浩浩藍湖,掀起滔天巨浪,在查清、范子玄等人心驚膽戰的注視下,“人眼”猛地一沉,在藍湖水淹沒之前又繼續上浮,穩穩向對岸的瀚臺靠近,同大船無異!
做到了。
真的做到了!
整個寒冰泉,月泉寺的發展根基,完好無損的拆卸出來!
接下來,帶著整個礦脈,一路往東?
從西往東,有著極高的地勢差,許多地方皆為峽谷瀑布……
查清覺得自己是胡亂操心。
陸上開河尚可為之,區區峽谷瀑布,又能作為什么阻礙?
這便是修行偉力么?
可惜,
此生無望。
嘩啦。
水中人影跳出。
梁渠甩了甩頭發,控干全身水漬,握住拳頭,尤有興奮,修為越來越高,憑空把一座“小山”規模的礦脈推出來,居然沒有力竭。
“大人!”
查清等人恭敬行禮。
梁渠轉頭咧嘴:“如何,是不是好奇我怎么辦到的?”
三人汗顏。
他們確實想知道,全然沒有膽子直接問。
“不必驚疑,白猿幫了點忙,我們協助共贏。”
白猿居然在?
幾人皆沒有預料,可仔細想想,也十分合理。
梁渠平日能在平陽和瀚臺之間快速往返,早上瀚臺辦公,晚上平陽睡覺,便是白猿神通幫忙,關系緊密,此行來幫忙挖個寒冰泉,同樣合情合理。
龍人兩相對視,露出會心一笑。
他們知曉白猿便是梁渠,共同守護秘密,有一種別樣的愜意和安心。
“平江、平河。”
“大人!”
“你們二人先回平陽,詢問寒冰泉如何處理,置放在哪,白猿在水下等你們兩個。”
“是!”
龍平江、龍平河跳入水中。
查清三人一直想嘗試一下白猿的快速穿梭,奈何聽聞能被帶的人皆有特殊之處。
“姐夫。”龍延瑞站出來,“那么大一個寒冰泉,要給朝廷么。”
梁渠笑:“怎么,你想搬到龍人族地里去?”
龍延瑞嘿笑:“龍人族里肯定有地方放……”
“倒也不是不行。”
“胡說八道。”龍娥英掐住龍延瑞耳朵,順手拎到一旁,“別聽他亂說。”
“沒事,大雪山特產不少,小寺星羅棋布,數不勝數,下次還有機會,這次確實不行。”梁渠拍拍延瑞肩膀。
寒冰泉沒法占為己有。
朝廷也是要吃肉的,否則平日光給獎勵,只出不進,怎么維持收支平衡?
梁渠覆滅月泉寺,行為近似于稍加改編后的“哪吒鬧海”,小事化大,借著小由頭,一次性辦成大事,自身是有“錯誤”的,此后朝廷必定會承受一定的大雪山壓力,這壓力當然不能白白承受。
否則縱使目的達成,圣皇沒有意見,朝中亦會有其他人不滿。
梁渠勢頭強勁時,這群人不會說什么,將來萬一勢頭弱了幾分,或者犯了錯誤,這群人會第一個跳出來,哪怕雙方從來沒見過面,亦不吝踹上一腳。
少賺少麻煩。
出道至今,梁渠就喜歡把朋友搞的多多,把敵人搞的少少。
走到哪都有朋友。
誰都樂意和他做朋友。
讓所有人知道,跟著興義伯有肉吃,早投資早賺。
如此一來,朝廷自樂意承擔壓力,回頭再針對大雪山、北庭乃至南疆,又可以下狠手,不停的小賺,循環往復。
然在此之前。
“寒冰泉里還剩不少月泉水,查清,你們仨去拿玉器,咱們先用掉!寶庫我也一塊切割帶出來了,待會你們自己去里頭挑三樣,只要靠岸之前能消化掉,想拿什么拿什么!”
中千銀錢不算完。
還有好處!
三人面色漲紅。
來瀚臺府一年,單今日一趟,絕不算虧!
興義伯果真大方!
“多謝大人!”
“阿彌陀佛。”懷空雙手合十,側身讓出身后跪拜的農奴,“這些苦難人,師伯打算如何安置?”
“正要說,懷空你用藥師佛給他們治一治,免得風寒,寒冰泉先不急送回中原,去白家逛一逛。”
白家?
懷空若有所思。
“姐夫,我也有一個問題。”龍延瑞舉手。
“問。”
龍延瑞把先前的疑問說出來。
周圍人全豎起耳朵,生出好奇之心。
懷空尤為認真。
許多事情上,梁渠總能得出些同世人不一樣的看法。
“這個啊……”梁渠撓撓鬢角,“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做到扭轉的,要破除千年冰封的思想,光靠幾個人如同用酥油化冰山。”
“長時間呢?”懷空問。
“容易吃飽穿暖,醫療水平大幅提升,普通人對自然的畏懼就會大幅下降,神靈的存在感也會削弱,蓮花宗對活人生活的侵占空間就會大大縮小,大概……兩到三代人吧,土壤會變得貧瘠,你若是臻象,壽三百,能直接看到那一天。”
懷空不解。
“大順算國力鼎盛,即便如此,家中若有人生一場大病,便有可能陷入交不上稅的境地。
據小僧所知,師伯昔日鄰居不正為如此?大雪山先天貧瘠,且有冷瘴,呼吸艱難,又要如何做到?”
梁渠沉吟許久,按住懷空肩膀:“多讀歷史。”
“佛經之外,小僧不少讀史。”
“讀點不一樣的,《考工記》、《氾勝之書》、《營造法式》……”
懷空一愣。
梁渠列舉出來的這些書,他聽過名字。
大多是教人如何耕種,如何制造農具的,有涉獵,不深,其中又有什么奧妙?
懷空沒有執著淺顯答案,他打算自己尋找:“多謝師伯,小僧了然。”
“走,時間尚早,先去東域,帶上咱們的蛙族朋友!款待那么多,咱們回請它們喝‘飲料’!”
浮島不比寶船,移動速度緩慢。
橫跨小半個藍湖,起碼要七八天。
讓香再燒一會。
瀚臺府。
“挖走寒冰泉?”
凌旋翻閱情報,兩條眉毛糾纏在一起。
滅掉月泉寺,不足為奇。
梁渠一行人四個臻象,數量上興許比月泉寺的狩虎大武師都多。
月泉寺明面上只有住持,東西兩院長老是狩虎。
平均下來,一個狩虎要打不止一個臻象。
可搬走寒冰泉,抱歉,他想象力有限,實在不知道要怎么辦。
“怎么說?寒冰泉有何特殊之處?”二境臻象劉靖軒問。
凌旋解釋:“月泉寺的寒冰泉是依托月石礦脈和陣法而成,汲取月之精華,同咱們帝都望月樓類似,要挖走傳統意義上的寒冰泉,必須要挖走整個礦脈。
月泉寺下的這座月石礦脈,方圓當有一百五十多丈,合計最長超過二里地,深埋地底,莫說搬走,光挖出來便不是一個小工程。”
“打碎帶走?興義伯體魄強橫,扛起來應當有這個可能。”同行的金牌緹騎,索玉琴猜測。
她雖不是臻象,卻深刻明白臻象偉力。
凌旋搖頭:“打碎便無用,如鐵刀用錫汁滴焊,縱使看似完整,實在一碰即斷,真若如此,好比殺雞取卵,倒不如留在原地。”
哲丹插話:“難不成興義伯以為只挖一口井就有用?”
索玉琴遲疑:“興義伯,應當……不至這般蠢笨?”
“消息今日到,當為三日前,到底為何,咱們數日后去埠頭一觀便是。”簡中義開口。
“倒是如此。”
不止凌旋等人。
白家族老全生出好奇,連梁渠滅了月泉寺這等大事都排在后頭。
平陽府。
“寒冰泉……什么玩意?”
蘇龜山納悶。
“蕪湖!盆友!開懷!暢飲!”
浮島之上。
山豬在泥潭里打滾。
蛤蟆們聲色犬馬,扭動大肥屁股,將玉泉水當頭澆下。
“小心!深水炸彈!”
噗通!
肥鯰魚高高躍起,空中旋轉十多圈,猛地砸落小池塘。
水花濺躍至丈高。
蛤蟆們呱聲一片。
“老大老大,再來一點那個!”
小蜃龍捧著玉器飛到梁渠身邊。
“再來哪個?”
“就是那個就是那個,噼里啪啦,哇哇哇的。”
梁渠哈哈大笑。
他伸手一點,紊流觸發,玉器內的月泉水冒出大量氣泡。
小蜃龍喝一口,綿密的氣泡在舌尖炸開。
沒錯。
就是這等滋味!
金毛虎從玉泉池中鉆出,把頭頂毛發整齊往后捋,靠上池塘邊。
蝙蝠當即抓來銀鏡,落到面前。
玉泉養顏,果真不假。
又帥了幾分。
自己果真是雄性中的雄性,獸王中的獸王!
無比熱鬧之間。
一股獨特的氣息波動涌現。
梁渠抬眼望去,正是盤膝坐落月泉中的寇壯!
突破了!
奔馬九竅!
昔日同一起跑線,今時狼煙有望!
梁渠抬頭:“三王子,離瀚臺還有多遠?”
“看到口岸了!看到口岸了!”
“正正好。”
清晨。
薄霧蒙蒙。
商船桅桿若隱若現。
瀚臺埠上,各家隨從受到命令,早早等候。
當他們見到薄霧中撞出的龐然大物時,無不驚駭失聲。
什么玩意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