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僧寺中尚須舉辦法事,失陪二位檀越。」
「有勞懷空師傅,愿替瀚臺百姓移風易俗。」
「綿薄之力耳。」
「唉,去吧去吧,什么時候想回去,書信說一聲,填到付,我幫你給,讓赤山來接你懷空雙手合十,躬身一拜,踩踏青石板,徐步往瀚臺府東。
目送人離去,凌旋和梁渠二人走出院子,翻身上駿馬,控制韁繩調轉馬頭,馳騁向起伏草原。
駿馬跨出城門。
風吹臉上。
低房矮屋消失不見,視野陡然開闊。
零星有兩個帳篷,帳篷旁拴著牛羊,牧民往拉直繩子的晾衣架上晾曬皮毛,用藤拍捶打蓬松。
欣賞風景似的,兩人不約而同地拽住韁繩,緩下速度,上身隨馬背起伏搖晃。
馬蹄踏住草地,大地一呼一吸,自草叢間擠出泥水來。
梁渠翻閱《伏藏功》,一眼裹滿泥漿的馬蹄。
「昨日下了雨?」
「前天,不多見的暴雨。」凌旋答,「今年春天很暖和,嵩草和紫花針茅長得都很不錯,可這樣的好天,草根還是扒不住泥,城外的鏡山塌下一片山泥,壓了三間土屋,地到今天也沒干,馬跑快了,依舊會往袍子上濺泥星。」
梁渠端坐馬背,翻動冊頁,漸漸皺起眉頭。
凌旋不知梁渠在想些什么,臂甲下的手緊了緊韁繩。
一聲長嘆。
「今日,興義侯非要取簡中義性命么?」
梁渠故作訝然:「何出此言?」
凌旋失笑,掀開衣擺,翻了好幾層,結果想到什么,放下衣擺自嘲:「險些忘記,此行是替朝廷辦暗差,身上沒攜紫金印。搞得很多事情麻煩得很,我在外頭差遣一下地方衙門,都得費勁自證,先開個文書證明,興義侯,不會也忘了我之身份吧?」
梁渠哈哈大笑。
羊群受到驚嚇,嘶鳴著騷動。
見梁渠不說話,凌旋知曉自己得不到答案,換一個問題。
「興義侯同簡中義有仇?」
「沒仇。」
「那是同簡中義有利益沖突?」
「沒有利益沖突。」
「總該不會是情愛糾葛吧?」
「都沒有。」
「都沒有?」
梁渠合上冊頁,反問凌旋:「為何一定要有些什么呢?」
凌旋想了想:「我從銅牌緹騎,到銀牌,到金牌,再到紫金,辦過的案子,看過的卷宗數不勝數,興義侯知曉哪種案子最難破么?
是隨性殺人,沒有緣由,沒有糾葛,興致起來,將人一刀梟首,徒留一具尸首在官道之上。蓋因如此,這類人對朝廷,對世人,危害最大!」
「隨性殺人凌大人危言聳聽了,隨性殺人,徒留一具尸體。那些達官顯貴殺人,
府宅的地基都是白骨壘砌啊。」
凌旋不以為意:「‘人不同能,而任之以一事,不可責遍成’。我能力有限,只會破案,達官顯貴犯法,自有督察院彈劾,在下并非是來辯論此事。」
「也對。」梁渠伸手指向羊群,「看到羊群中那只鼠兔沒?有機會,凌緹騎會施以援手么?」
凌旋眺望。
起伏綿延的羊群中,有一只倉惶躲藏的鼠兔,是草原上獨有的小玩意,像鼠又像兔,
巴掌大一只,不知怎么跑到這里,跑到羊蹄之下。
羊不是只會吃草。
鳥雀、鼠兔,旦有機會,絕不吝嗇吃掉這些驚恐的小家伙。
一頭公羊追得最緊,低頭將鼠兔頂翻出去,一口咬住后腿,仰頭拋起,把鼠兔砸到巖石上,留下一個紅點,公羊張開整齊的白白齒,努力撕扯鼠兔,把鼠兔的腸子咬出來咀嚼,周圍小羊聞到血腥,全圍攏上來爭搶。
「‘君子之于禽獸也,見其生,不忍見其死’,雖是天地循環,既然見到,自會出手。可那也不至將羊殺死,趕走便是。」
「如果這羊早該死了呢?」
「此羊已以死替還,將功折罪,再行動手,于法不合。」
梁渠自顧自地闡述:「今日天亮,牧戶的父親說想吃羊肉,牧戶眺望羊群一圈,見此情景,想到自己昨日被這公羊用角頂過,現在回想起,后腰仍隱隱作痛,心頭一動,索性抓它出來,宰殺吃肉。」
凌旋琢磨許久,結合梁渠周遭關系,方才明悟一二,知曉單從目的上,自己已然勸阻不得。
「簡中義排除暗樁乃是國策。」
「錯!排除暗樁是國策,而非簡中義排除暗樁!」
凌旋驚訝:「興義侯有替換法子?」
梁渠斜睨一眼。
不語。
凌旋復言:「倘若興義侯有辦法,何不同簡中義齊頭并進,共為國家效力?如此一來,豈不更為穩妥?」
「君子小人,如冰炭之不相容,薰之不相入!」
滴水不漏。
凌旋十分焦慮。
簡中義事關旱位果,天底下比這個更大的事屈指可數!簡中義是死是活,沒人關心,但他的死會有巨大后勁!朝廷安排,按部就班而失敗,與未攔住梁渠而失敗梁渠的政治護身符他沾不到一點邊,但有差錯,一定第一個被波及。
單單是長輩要吃羊肉,意志如此堅定?
「陛下知否?」
「陛下知與不知,非是你能知曉的,你若擔心,大可事后一份密折,送到帝都,送到皇宮,在陛下面前彈劾于我。」
「若是耽誤排除暗樁呢?」
「放心,同爾等無關,位果出了任何差池,我梁渠一己擔之!」
靜默。
不是相信這句話。
凌旋并非第一天當官。
上官說這話,到底能不能扛不知道,但結果出現之前,放出這句豪言,一定王八吃秤碗。
有心火的臻象,除非自己想明白,轉變思路,旁人難勸之。
興義侯太聰明,歲少而老成,要鏟除簡中義,與陛下有無約定,哪怕兩件事擺在明面上,「證據確鑿」,他也一口咬定,拒不承認,絕不落人話柄。
藏馬熊在坡頂虎視耽耽。
草原變成半黃半青的荒坡,地上漸漸有黃沙。
人煙罕至,沒有道路,沒有標牌,沒有鄉人,只有茫茫的群山,對于外來人,這里的每一座蒼山都長得別無二致。
兩人掏出地圖、羅盤,確認方位。
凌旋開口說:「有時辦案太多,自有一種直覺,興義侯初來乍到,我便覺興義侯心理藏著其它事。
我查閱過三法司內,關于邪僧的全部卷宗,發覺將近十年前,您的師父楊東雄楊大人,曾上報過妖僧一事,事情不了了之,蘇龜山亦告知金剛明王行蹤。
金剛明王嫉惡如仇,為鏟除妖僧,自大雪山一路追至青州,復至淮陰,即今日平陽。
如今妖僧自食惡果,為簡中義做成法碗,命喪黃泉,興義侯得明王衣缽,千里迢迢來藍湖,脈絡牽引之下,我彼時便有懷疑。」
既然勸阻不得。
凌旋索性說出自己的推理思路,是想賣梁渠一個好,以示自己只是例行公事,有心為全局好,而非故意與梁渠作對。
同時言外之意表明,自己會看看情況幫助梁渠。
事實上沒法阻攔。
整個隊伍,劉靖軒二境臻象、池爾嵐和他一境臻象,算上簡中義,一共四個人,全綁起來不夠梁渠一個人打的。
如今的梁渠,三境臻象,大順侯爺,三品都尉,凌駕幾乎頂點之上,絕不是別人輕易能開罪的。
站隊問題很好選。
梁渠頜首:「欠你一個人情。」
頓了頓,凌旋補充:「此事并非我一人知曉。」
他能猜。
旁人亦可。
梁渠眉頭一擰,快馬加鞭:「欠你一個大人情。」
二人騎行半日,復乘舟跨躍藍湖對角,從雪山魯王所在之地上岸,來到大順和大雪山交界地。
澤鼎震顫。
溺業觸發溺業積累:二 「界色仁欽貢布!」
梁渠抬頭。
雪山巍峨,比之山脈上所有雪山,都要高出半個山頭!
界色,雪山語中的「界限」。仁欽,意為「大寶」、「珍寶」。貢布,意為「護法」
「恬主」、「神山之王」。
界色仁欽貢布,大順同雪山域交界之地,最為高聳的雪山。
不用想,澤鼎會給答案。
「蓮花宗把伏藏洞安排在這里?」
「沒錯。」凌旋頜首,「交界地,亦是三不管地,或許這處暗樁,是蓮花宗想利用財寶,最大限度的引起混亂,布置得相當繁瑣,桑杰事畢后,我們一直在這里著手處理,進展緩慢。」
梁渠牽引高頭大馬,立足半山腰,雪線之上,半黃半白。
金目燃起。
天關地軸之下,本圣潔的大雪山頃刻間陰云密布,條條黑灰色的「絲線」,交錯纏繞雪山頂之上,像有一頭巨大的毒蜘蛛在山上筑巢,牽絲拉線,結成大網。
筑巢都無法形容。
分明是一頭漆黑錯雜的須發!
金目內,白山變黑山,雪山變毛山。
無數毛發從山頂上叢生出來,鋪開張揚,遍布群山!毛發極多極密,像是一顆毛囊里鉆出四五根須發不止,把毛孔撐得極大。
黑色發絲自身旁靜靜漂浮。
應龍紋第五重,加之第三神通,二者重疊之下,本無可見的災氣、厄氣徹徹底底的暴露其下!
「簡中義處理的這里?」
梁渠伸出指頭去撥動,將漂浮的黑絲帶動。
能碰!能改!
「把真實的暗樁撤下,換上偽裝后的?」
梁渠一步步往上,感知周遭的黑線,能覺察到這些黑線互相之間糾葛交錯,像是多米諾骨牌,一旦為人觸發,能產生連鎖反應,導致結果發生。
食指纏繞住一根。
溺業觸發溺業積累:三 心間的情緒似乎被撥撩一分,變得活躍。
若非梁渠手指頭上纏著,他興許都不會發現這點改變,很容易中招。
回想起老和尚的話。
災氣、厄氣特性,即將事物導向最壞的結果,兩相配合—
「技術活啊。」
梁渠乍一看情況,真不知道要如何下手,如何處理。
「興義侯?」凌旋領先半個身位回頭。
「走!」
梁渠正色,龍驟虎步。
「伏藏石窟在雪堆之中,并不是一個暴露在外的大洞窟,若非簡中義有感應,旁人根本尋不到。」凌旋介紹。
山澗中,金牌緹騎索玉琴和胡立信靠一條潺潺小溪,候立在外放風,仿佛來山澗歇息的旅人。
二人所在位置百丈外,一個適才能容納一人的洞窟顯現眼前,像個盜洞。
此地黑線最為濃密,同一個毛囊中鉆出無數雜亂黑發的感覺來到頂峰,有種生理性不適。
積雪掉落。
溺業觸發溺業積累:五 昏暗之中,視野無所阻礙,一路側身走出十余丈,狹窄的入口豁然開朗,形成一條能容納兩人并行的甬道。
梁渠看到凌旋一路下來,身上纏繞許多黑線。
「你們怎么規避?」
「簡中義有辦法。」
溺業觸發溺業積累:八溺業觸發溺業積累:十五 好迅猛!
早知如此,梁渠昔日完全沒有必要費勁去給神像撒尿。
他看著身上實質化的黑線,撥開。
溺業消散溺業積累:十 黑線沒了,但溺業不是馬上消失。
待身上再纏一些。
金光一閃。
溺業消散溺業積累:一 溺業沒了,但黑線還在。
溺業觸發 且重新觸發速度很快,不除黑線,用大日如來消散溺業,等同飲止渴!
簡中義是通過撥開黑線,讓溺業緩緩消散?
前行出百丈的時間,梁渠心中有了判斷。
「池爾嵐,你怎么在外面?」甬道盡頭,凌旋皺眉質問,寒冷下,口中白霧噴得又急又促,可見其語氣。
池爾嵐不滿:「我為何不能在此地?」
「簡中義為戴罪之身,必須兩位臻象以上同行,你不清楚嗎?上回便已犯過一次!」凌旋話語幾乎有些不客氣。
沒有人能不要臉面,即便自己有錯在先,被人喝問也頗有惱怒,掛不住臉,
「是兩位同行,不是貼身相伴!簡中義就在里面,我出來透氣,有何問題?」
「好了!」梁渠開口,「我不是過來聽你們爭吵的!」
嘈雜頓止。
池爾嵐微微躬身:「見過興義侯。」
「既為陛下,為大順辦差,合當力同心!」
「明白。」
梁渠并非拆除暗樁之人。
可他們知道的梁渠全知道,他們不知道的梁渠也知道,實力、地位、天賦更遠勝眾人,隱隱為龍象第二,哪怕沒有資格命令他們,也不得不讓三分面子,視作半個統領。
梁渠頜首:「我來看看暗樁,你既要透氣,便出去透吧,此地有我。」
「有勞。」
順利支開一位。
洞內便只剩下四人,若能把劉靖軒一并支開走出甬道。
「劉統領?」凌旋看著甬道出口,一個小廣場上,靠墻等候的劉靖軒,更為驚,環顧四周,「簡中義人呢?」
「簡中義在里面處理暗樁,說這個暗樁太難處理,我在里面被災厄纏繞,他很難一心二用。」劉靖軒回答,不覺有異。
凌旋臉色頓沉。
此時此刻已經不用質問,他徑直繞過劉靖軒,沖入暗室。
有一個人比凌旋更快!
梁渠!
一陣微風拂面,他避開纏繞黑線,闖入暗室。
映入眼簾。
巨大的峽谷斷崖橫亙中央,地下暗河的水浪隨「狹管效應」起落上漲,沖刷崖壁,碰撞出白色浪花,無數「黑線」從水浪中生長,頭發一般交纏。
峽谷對岸,鐵銹和靛青的顏料繪制出巖畫,暗金色的功法刻印墻壁之上,一尊關節骨骼長滿尖刺的掙狩骷髏懷抱猩紅石塊,端坐蒲團,頜骨脫落一半,像是陰側側的笑。
沒人!
空空蕩蕩。
簡中義不在這里!
凌旋呆愣原地。
梁渠環顧一圈,沒有任何猶豫,徑直跳下懸崖,投沒水中!
「簡中義!」
緊隨進來的劉靖軒看到空空蕩蕩的暗室,同樣一驚。
自己怎么會如此簡單的答應簡中義獨處的請求?
高壓之下,無數思緒碰撞。
「他瞞報神通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