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息日早上,唐老師還是一身藏青色的龍裝,一雙藍布鞋。晉元特意穿上了嶄新的新龍式學生裝,在向唐老師施禮后,兩人乘升降梯下到負28層。
龍族域內的公共交通全在地下或天上,路面大多只供行人走路和休閑。交通網早已通達龍京都城各處。
約莫兩小時的路程過去,晉元有些不耐,“噓!總該有幾千公里了吧,唐師,怎么還沒到啊?”
唐老師笑著說下幾站就到了,晉元按捺住激動,舒了口氣,將目光從量子手本前收起。唐老師臨行前關照在這里不宜多話,讓他先看些有關景奉山和道館的資料。
他查閱了些,內容不多,說是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景泰山峰上有一內湖,臨湖有座景奉道宮的道館云云。晉元也看過參觀路線的視頻轉播,風景確實十分秀美。
景奉道宮共有兩處,一處在海拔一千多米處,另一處是三千米的最高峰。
“唐師,我們要登最高的還是一千多米高的?”晉元經常登山,他知道三千多米高的山頂沒有一兩天的功夫可登不上去,因為龍族的所有山脈都不允許安裝升降工具。
“今天不早了,我們只能去下面的道宮嘍!”
這是一個滿意答案,晉元很開心,他不想把時間花費在登山上。
下車后又轉了幾個車次,他們終于走上路面,晉元第一次來,見是一個車站的分支終點站。唐老師在前引路,沒多少時間就來到一大片高聳樹林掩映的山腳下。
舉頭仰望,是一座極為壯麗巍峨的山脈,比視頻中的更顯壯美,四座主峰和次峰重山疊嶂,最高山在前三峰之后,竟整整高出一半有余,只見皚皚白云在其山腰處緩緩升騰盤繞,仿佛仙境。
晉元很是喜歡高拔青綠之地,自覺一腔豪氣充溢胸腔,他很興奮“唐師,我們這就上山了吧?”
“對,是要走一段路的,小子,你可行?”
唐老師也感覺有些汗,于是卷起袖管,看晉元躍躍欲試模樣不禁笑出聲“你是有多想耍啊!小家伙!哈哈!”
“那我們走嘍!”
晉元跟著唐老師快步穿過一片幽暗竹林掩映下的羊腸土道,直到出現一條數米寬的碎石鋪就的路徑在林間盤繞而上。
晉元已沖在前面“勻速前進,否則你接不上力!”唐老師忙告誡“我們還有好一段路要走,你給我悠著點吧!”
果不多久晉元就開始喘了,他無奈只得遵從唐老師的話放慢速度,一路過去遇到好幾個登山散客。
“我們爬了快一個小時了吧,唐師。”
回眸望去峰巒疊翠,晉元心思卻早飛上那座云頂深宮,這個什么景奉道宮,估計里面會出現些新奇物事吧!不然建在這個高處絕頂哪還會有人拜訪?
“快了,最多還有一個多小時,”畢竟一百多歲的年紀,唐老師開始接不上力。
“我們可以休息下了!”
唐老師邊喘粗氣,邊敲大腿,他讓晉元跟著順著山道平緩處過去,出現幾顆蒼松,仿佛迎客般伸展著斑駁而虬張的松枝,一蓬蓬青綠松針則是它果品。
他們在遮蔽天陽的巨大松影下選了塊巖石坐下,晉元見巖石上還刻著字“競松石”。
“還有叫競松的嗎?”晉元有些好奇。“不,只是幾顆松樹而已,是競相給游客們送禮的意思。”唐老師從背包里摸出水壺。
唐老師有些腳步蹣跚地往里走,晉元忙跟著“唐師,我去吧?”
“不必,”
不遠處有一口水潭,唐老師蹲下灌了些泉水,喝下,一副很滿足的樣子。晉元思忖唐老師肯定常來。
“來吧,小晉來喝點,”
晉元正咽著口水,喉頭發干,忙過去,那泓泉水果然清澈可人,往上不時有幾股細流從崖壁巖塊間墜下,在泉潭敲出“叮叮咚咚”聲響。
“唐師,水可甜?”
唐老師笑瞇瞇地咂嘴“很多事,只能自己嘗。”
晉元彎下腰,小心踩著水潭邊幾顆拳頭一般大小的鵝卵石,他捧起一手的泉水,頓時微甜涼意很舒適地遍布周身“真好喝啊!”
晉元連喝了幾口,直到打濕衣襟。
“該走了!不然我們來不及下山嘍!”唐老師催促道。
又一個多小時過去,晉元也累得直喘氣。“快到了,堅持一下,”唐老師鼓勵他。
繞了一個山路,眼見薄霧自旁邊峰腰間升騰,呼吸中頓時被潮濕滋潤著,非常舒適,而青石的步道也漸趨緩和。在隱約的山道盡頭,出現了一座晉元在量子手本上看到的道館。
“哦哦哦到了!”
緊接著眼前出現一座有著雙重檐的山門,它配著三個圓拱型過道的石墻,在左右兩顆如蒼龍遒勁的古柏后更顯得古樸靜穆。
山門上正中間是塊匾額,仔細看去正是景泰道宮四個龍飛鳳舞的白底黑字。
晉元知道是道館,龍族許多名川大山里都有道館和寺廟。
“哈哈!到啦!”晉元想往山門處跑去“慢慢走,別心急!”唐老師拍了他肩頭一下。
“唐道弟,你們來了!”
不遠處一個悠揚聲音隨風而至,但見山門里側站著一位老道長,他身板像長矛般又高又直,四肢碩長,神情肅穆,語調和緩。灰白長發在頭頂扎了一個短髻,幾縷銀須在消瘦狹長的臉上飄擺,一雙深邃眼眸時而被帶有深刻歲月印記的眼簾所遮蓋,身上的青色道袍也因天長日久已褪成灰色。
唐老師連忙趨前幾步,雙手向上一拱,“孫道兄,一向可好?”道長拂塵一擺,單手還禮,“健朗的很吶,死都死不啊,哈哈!”兩人同時大笑,驚起一灘鳥雀撲飛崖間。
“這位便是孫道長!小晉來!”
唐老師向兩位做著介紹,晉元鞠躬,道長則單手還禮,晉元從對方眼眸中感知到某種壓抑的驚異。
一番寒暄后,道長在前帶路,穿過山門,是一條深邃曲折的石板步道,兩邊是十多株巨大的桂香樹,看上去都經歷過幾百年的滄海桑田,晉元忽然有種遠離俗塵到達凈土樂園之感。
他們穿過前殿和中殿,在配殿的廊廡以及沿途都有散客和道者向孫道長恭敬地施禮。
道長將他們引入后殿最深處的一個廳堂,晉元抬頭見到掛著一副白底黑字的匾額,感覺有些瘆人,他奇怪地問唐老師“唐師,為什么這里會稱作悔贖堂?”
“小晉,你可知我們很多人都帶著罪孽的?”道長聞聲止步回身。
“罪孽?是亞特國他們的神帝教所說的嗎?每個人生而有罪,所以我們要贖罪這個意思?”
“不,我指的是我們龍族有原罪,跟任何教都沒關系。”
道長沒再繼續走,他筆直站著,神情肅穆,讓人感覺壓抑,晉元愕然不知所措。只聽孫道長接著說“其實天啟星的所有文明都從血戮中走來。很多時候,人類的每一次進步都是在血海尸堆里筑就的!”他嘆口氣,仿佛想吐盡胸中郁結。
老道眼眸中有種令人畏懼的東西,還有某些異常堅冷的深寒。
“走,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吧!”孫道長倏然轉身欲走,唐老師忙跟進一步問道“孫道兄,這?合適嗎?”孫道長沒回頭,只說了一句“可以了,”言畢,身形已飄然離去。
唐老師看了懵逼的晉元一眼,無奈的笑笑“走吧!我們跟上!”
又重新出去繞過大堂,在青石板的路上穿行一陣,他們來到一間清雅幽閉的房舍前,晉元不覺愣怔,他記起似乎在哪見過一般,難道是在旅游線路里的錄播?
道長在門前等他們,見人快到便輕輕推開門。
“兩位道友請進吧。”
這里有一股清香的陰涼讓晉元覺得舒坦,正午陽光已烤得他燥熱難耐。里面稍許昏暗,是間約二十平米的客廳,簡樸的擺設,大抵是以竹木家具為主,竹木書柜,一張木桌子,幾把隨意擺放著的竹椅。
除了能聞到檀香木的淡淡熏香,整個房間還被竹香浸染。
這種復合幽香好熟悉!仿佛又觸及晉元的某處記憶,他開始有點不自在,剛才的舒適感蕩然無存,他開始感覺陰冷。
“唐道弟你就沒必要客氣了,都請坐!”
孫道長自己在一邊坐下,他想起什么,又起身去旁面的一間房忙碌了會,隨即端來一壺茶和三個杯子,又拿了幾塊餅“必定餓了吧,你們先吃點。”
唐老師向晉元示意放松點,既來之則安之,晉元也沒再想,肚子已餓了好一會,便吃起來。
吃完飲茶,聊過一陣后,道長招呼兩人去里間“這里的有些東西,小晉你會感興趣的,來吧。”
晉元突然記起那場夢,內心在抗拒,唐老師則向他微笑點點頭“晉元,去吧!”
道長已推開房門,跟著的晉元感覺一股陰森氣息,他一激靈,不會吧?難道噩夢重演?但他已步入臥房,唐老師已緊隨進來。
正踟躇間“喏!小晉,看這里!”孫道長指著里側一堵墻壁,對晉元說。
屋里有些陰暗,晉元還是能看清。
什么!
他頓時如被雷擊一般,那副恐懼畫面在眼前重現“唐師,我看到這個,好像就是這個!它,好像是!”他語無倫次,一手指著一邊倒退,生怕黑域中真會爬出什么怪物。
唐老師見晉元如此駭然,心中也不免心驚“別怕,小晉,我已跟道長說過此事,是道長特意讓你來的!”
“是的,唐道弟那日跟我提起你的夢,令人驚奇的是,就在前幾天的夜里突然電閃雷鳴,這面墻壁的白漆竟自剝落,我一想還真是趕了巧了。又或許,這是天意,這便是邀請你的緣故!”
聽孫道長這么一說,晉元更覺悚然,他艱難地咽了下口水“道長,難道您是覺得,我,和它會存在某種聯系?”言畢,他瞥見斑駁墻里黑沉石塊如一個個蠕動的惡鬼,晉元想再退,手卻死掐自己,絕不能被人看輕!他的指甲狠狠扣住手心,刺痛很快就中和了恐懼。
“你可以仔細看看那堵墻有什么?”孫道長和唐老師一起在竹木椅上坐下。
晉元稍稍猶豫了下,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幾步,墻確實有一大片墻漆已經掉落,粉塵滿地,露出里面一塊塊,好像是石材?還有好多地方隱隱泛黑紅色“這是什么?”
他嘀咕了聲,見只是石塊而已,便再跨進一步,眼前竟是一塊塊石碑,石碑,難道是墓碑?晉元渾身發冷,什么臥室墻壁要用墓碑來砌?
“唐師,孫道長,這些難道是墓志銘?墓碑?”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。
“對,這間房子本就是墓碑筑成,你看看碑上內容,”道長那邊風輕云淡,晉元則壓抑波瀾,又望向唐老師,唐老師感覺晉元未免有些膽怯,于是出聲鼓勵一番。
晉元目及處是斑駁的碑身,上面卻是刻的一個個名字,陰刻處應該是用紅漆涂刷過,因年代久遠早就褪色。他在旁邊還見到不一樣的碑體,內容原來并非名字,而是用古龍族語簡述的,晉元因為跟父親學書法懂些古語,識得大致內容,竟然是敘述墓碑上的人們是如何被屠殺的種種經過。
晉元正駭然,聽得孫道長說“你看到的碑身大多數是正面,上面都是姓名,碑體后面才是他們被殺的大致經歷。因為龍族不愿意我展示這些,不想讓后輩看到凄慘一面。在我堅持下,只留了這一塊碑體背面,所有墻壁已被粉刷抹白,外人看來已毫無跡象,而今露出的這部分正是那塊碑體背面!”
孫道長緩了口氣,自言自語道“天意如此?”
靜默了幾秒,他又說“小晉,你如今只是一名旁觀者,是坐在影院邊看老電影邊啃瓜子的觀眾,沒有任何東西會傷害到你,這些只是浮云,你一用力就消失了,懂么?”
“明白,道長。”見道長如此堅定,晉元也用力點頭。他接著問“難道這屋子是您造的?”
“是,但也不算全為紀念,對于龍族層面來說,歷史已經翻過去這么多年,傷痛早已愈合,傷痕也不能一直坦露。這里只是道館,修身養性之所,也許只是我的修行之地,為那些我永遠還不起的孽債罷了!”
“債?道長,您欠誰的債?”
晉元瞪大了眼,心想,孽債,不會這人,這些人是道長殺的吧?怎么可能,道長看上去這么慈眉善目的一位老人家?
“喏,這堵墻里嵌著的所有墓碑上的名字,”道長手指在四壁繞了一圈,再指向地面“全部是我的債,他們都是我殺的!”
晉元有點眩暈,第一反應是怎么可能地上也是墓碑?他想一走了之,卻定在原地,腦際又掠過雜亂的信息,一個墓碑上橫向約15個姓名,豎向約50個,如此一塊碑便有800人,一堵墻大概50塊碑,四堵墻,一塊地面。
“難道這里是十六萬條人命?”他忍不住脫口而出,隨即后悔不該如此魯莽。
“你算得倒是很快,精確的來說應該是十九萬五千六百二十一條人命,不會有一個誤差,當時命令就是不留活口。而這里也只是我在一個村落的殺人記錄而已!”
原來他是一個超級劊子手、殺人犯、不,應該是殺人狂?陰風乍起,晉元周身冰涼。一時間道長竟變得猙獰起來,他盯著自己的眼神是如此詭異,又似兩道寒鐵直插胸口,晉元心口發悶,一時語塞。
“小晉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坐吧,”晉元聽天由命般把身體放倒在唐老師拉過的竹椅里,旁邊傳來一陣汩汩流水聲,是唐老師為他倒了些茶,晉元連謝謝的聲音都像卡住了。
驀地眼前一亮,出現墻一般大小的屏幕,道長不知什么時候拿來了錄放設備,這時候誰還有心情看電影?晉元很疑惑。
“我們當時執行任務時,每人都會有一部用于實況轉播的攝像頭,全程記錄每次戰斗過程,部隊四萬多人,在指揮中心便存有四萬多人的歷次作戰記錄。當然個人是絕拿不走檔案的,除了有特殊關系。”
“小晉,如果你愿意,你會看到我們龍族的早年,在那場長生大戰中最不為人知的一面。正如凡事都會有正反,美的背后就會有丑陋。這段歷史因為時代久遠,這片源也已重新拷貝了多次,可能有些模糊。你很幸運,是近些年來第一個見到它的人。看得出你是個很敏感的人,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是你,更不知道你能否承受或者是否愿意承受這一切。”
孫道長說著看了晉元一眼,見他在皺眉思索,便又繼續說道“現在,我將選擇權交到你手里,你可以作出抉擇,你如果說我要回家,那么我讓唐老師馬上送你下山,只是你以后無須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!可以么?”
晉元不由松了口氣,回家,回家!
屋里很靜,只有晉元不太均勻的呼吸聲。
看著晉元開始放松的神情,唐老師在心里嘆了口氣,不是他。
晉元頭腦的一個聲音還在喊,我要回家!但另一個聲音卻在說,等等,我要看,我要看!
“那如果不回去?”晉元猶豫著說,孫道長看著他,語氣更加凝重“你也有十幾歲了,但還不算成年,給你看這些其實不合適。但,時間不多了!”
時間不多?
時間不多了!
這幾個字如錘重擊,那奇怪的夢,熔漿的追逐,是誰說的這句話!
時間不多了!
時間!不多了!晉元突然焦躁不安,仿佛一顆久埋于心底的地雷轟然炸開,刻進記憶最深處的某種東西在蘇醒。
“我,我想,”晉元踟躇著說,唐老師看向他,孫道長則一臉淡然。
“放松點小晉,沒事的,你不想看我們就回去,”唐老師不想讓他承擔這種歷史壓力,多一個人覺醒,也就多一個未來的修者而已,但可能讓這孩子從此背負了罪惡感的包袱,失去了應有的快樂,何必呢?
“我可以,唐師!道長!”晉元掙扎著抬頭,他覺得自己開始有些堅定了。
“小晉,你跨出的這一步,你可要想好了!我不希望你將來會為今天的你后悔。”孫道長看著他,神色肅穆。
晉元一挺胸,“不會的!我保證!!”他感覺一時間擁有了從未有的驕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