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長老已然倉促起身,神色凝重,急匆匆向四樓走去。
莊先生目光微沉,瞳孔之中,有算紋衍生,玄奧莫測,同時手捻道訣,拂袖一揮,似乎憑空抹去了什么東西……
天機一斷,因果抹消。
五行宗的一眾掌門和長老,忽然怔住。
大長老也突然停住了腳步,愣愣出神,須臾之后,怔忡不解,口中喃喃道:
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剛剛好像……忘了什么?”
“我忘了什么……”
大長老腦海一片空白,他皺眉苦思,卻百思不得其解。
仿佛適才發生了令他十分震驚的事。
但又似乎……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?
如同午后小憩,子時乍醒,一切的一切,只是醒時的殘夢。
雨過而無痕,朦朦朧朧,了無蹤跡。
大長老狐疑地看了眼莊先生。
莊先生仍在喝茶,姿態閑適,從容優雅,一派仙風道骨,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。
察覺到大長老的目光,莊先生抬眸,沒事人一般反問道:
“怎么了?”
大長老一怔,開始自我懷疑起來。
姓莊的動了手腳?
但看著也不像……
他能動什么手腳?
大長老又看了看四周,一切景物,陳設,桌椅,茶杯,屏風,陣樓,都和他記憶中,一模一樣,沒有絲毫改變。
沒有任何外力影響的痕跡。
大長老微微搖頭。
“錯覺吧……”
這幾日與虎謀皮,提防這姓莊的,警惕那木頭一般的老者,還要擔心,五行宗的傳承,被人偷學了去。
憂心太重,所以生出錯覺了。
傳承被人學了去……
一念及此,大長老心中一顫。
他想去神龕前看看,但剛一邁步,又生生止步。
大長老轉頭,看了眼莊先生,頗為不悅道:“莊先生,已經逾期了一個多時辰,也差不多了吧……”
莊先生故作為難。
大長老忌憚地瞥了眼傀老,但只敢瞥一眼,就收回了目光,重又注視著莊先生,堅持道:
“一個多時辰,我五行宗已經讓步了,還請先生,適可而止……”
莊先生略作沉思,嘆了口氣:
“也罷,會與不會,也都是那些孩子自己的機緣,不可強求。”
大長老拱手道:“莊先生深明大義……”而后他手一伸,做了一個“請”的手勢:
“請莊先生,隨我一同去看看。”
莊先生頷首,“好。”
大長老便在前帶路,領著莊先生,來到了藏陣閣四樓,略有些忐忑地開了大門,向里面看去。
蒲團位置沒動,神龕一眼看上去,也沒什么異常。
香爐里的香,也早就燒盡了,只殘留冰冷的香灰。
墨畫三個小修士,都在里面。
白子勝和白子曦倒還好,墨畫卻捂著小腦袋,蹙著眉頭,神色有些痛苦,似乎是……
神識消耗過度了?
“他沒學會?”
大長老有些期待。
墨畫抬頭,看到莊先生,欲言又止,不知說什么好。
莊先生立馬嘆氣道:
“罷了,沒學會就沒學會吧……”
墨畫一愣,隨即神色“失落”,耷拉著腦袋,“師父,我……讓您失望了……”
莊先生神色遺憾,沒有說話。
見莊先生如此神情,大長老一怔,隨后長長松了口氣。
之后又頓覺揚眉吐氣,老臉如菊花盛開,有著抑不住的笑意。
大長老“呵呵”笑了兩聲,假裝寬慰道:
“五行靈陣,乃我五行宗鎮派之陣,一品十三紋,功參造化,若想領悟,難如登天……”
“您這幾位高徒,雖天資卓絕,悟性頗高,但畢竟年紀還小,學的還是我五行宗的高深陣法,領悟不了,也是正常,不必太放在心上。”
“修道漫漫,將來的路,還有很長……”
“受些挫折,更能磨煉心性。”
大長老捋了捋胡子。
墨畫也學著莊先生,嘆了口氣,拱手道:“大長老所言甚是。”
大長老挑了挑眉,看了眼墨畫。
這個天縱之才,一臉囂張,將五行宗,不,是整個大離山州界的天才陣師,殺得落花流水的小陣師,如今在他們五行宗的傳承面前,遭受打擊,一臉失落。
大長老的心里,跟喝了蜜一般。
他這輩子,都很少這么快意過。
大長老甚至還道:
“莊先生若不嫌棄,可以在我五行宗,多逗留一些時日,也讓我五行宗,多盡一下地主之誼……”
莊先生有些意興闌珊,“再說吧。”
他揮了揮袖子,便離開了。
墨畫三人簡單行禮,向大長老拱了拱手,也跟著莊先生離開了。
大長老看著幾人的背影,臉上的笑容褪去,哼了一聲,兀自冷笑:
“吃到苦頭了吧?”
“我五行宗的傳承,豈是什么人都能學的?”
回去的路上,四下沒有五行宗的人。
墨畫一改失落,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。
笑著笑著,墨畫又皺了皺眉,揉了揉后腦勺,奇怪道:
“我的腦袋,怎么有點疼?”
白子曦一滯,臉頰微紅道:
“是我打的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
墨畫愣住了。
白子曦略帶歉意,小聲道:“你之前醒了,但看著不對勁,我就把你打暈了……”
墨畫想了想,就明白了。
之前自己被困神龕道場,五行小鬼逃到自己的識海,鳩占鵲巢,肯定是想趁機逃出去。
幸好小師姐聰明,打暈了自己……
墨畫點頭道:“沒事的。”
但還是忍不住揉了揉腦袋,心里嘀咕著:
小師姐打人好疼……
她修法術的同時,不會還煉體了吧……
白子曦見墨畫不停揉著后腦勺,意識到自己打得可能有些重了,便有些心疼道:
“還疼么?”
墨畫搖頭,“不怎么疼了……”
白子曦想了想,輕聲道:“我幫你揉揉吧。”
墨畫小臉微紅,“不用了……”
但話沒說完,便覺得小師姐的手指,揉在他的額頭上,清清涼涼的,柔柔軟軟的,一瞬間就不痛了。
墨畫的心,忍不住一顫,臉就更紅了。
過了片刻,墨畫卻發覺自己的腦袋上,又多了一只手,他轉頭一看,就見白子勝也在那揉。
墨畫一愣,“你干什么?”
白子勝道:“我也幫你揉揉。”
墨畫拒絕道:“不用了!”
白子勝毛毛躁躁,沒輕沒重的,把他頭發都揉亂了。
白子勝不悅道:“這是師兄對師弟的關愛!”
“不用了……”
“身在福中不知福!你竟然還嫌棄?”
兩人吵吵鬧鬧的。
莊先生走在后面,看著這三個徒弟,目光溫和,嘴角微微翹起。
清風吹過,莊先生微微抬頭,看了眼五行宗的護山大陣,眼中的笑意,漸漸收斂起來。
片刻之后,他的目光,重又溫和。
只是這份溫和之中,既有惋惜,又有悵然。
一行人回到客房后,稍作休息后,莊先生便問墨畫:
“五行靈陣學會了?”
“嗯!”
大長老不在,墨畫便不再隱瞞,笑著點了點頭。
“不只如此,我還在神龕里,看到了別的東西……”
墨畫將自己在神龕中的所見所聞,事無巨細,一一都告訴了莊先生。
莊先生也頗為詫異:
“源紋?”
“是的。”墨畫點頭,隨后又問道:
“師父,這個源紋,就是五行陣流么?陣流都有‘源紋’的么?”
莊先生看了眼墨畫,微微嘆氣道:
“按理來說,陣流的事,我現在不該告訴你……”
“不過你既然見到了,還學了衍算之法,我便簡單跟你說說……”
墨畫正襟危坐,認真聽著。
莊先生道:“所謂陣流,全稱叫做‘陣法源流’,所尋求的,是某一類陣法的共性和本質。”
“陣流的形式,是多樣的。”
“有的,是一套泛用的陣式,這種陣式,就像骨架,學會之后,再去畫同類的陣法,便會事半功倍;”
“有的,是一種道蘊,領悟這種道蘊后,同類的陣法,皆可觸類旁通;”
“還有的,以實物為載體:有劍、有圖、有雕塑,甚至有山川河流……”
“當然,還有就是像你說的,是一道陣紋。”
“化繁為簡,化眾為一,凝萬千陣法,形成一道“源紋”。”
“這種陣流傳承,更難,也更復雜,衍算消耗的神識,也最多。”
莊先生說到這里,搖了搖頭,神色感慨:
“我也沒想到,五行宗的先人,竟有如此大的魄力,傾盡一宗之力,來衍算‘源紋’,開創陣流,欲使五行宗陣法鼎盛,成為陣道巨擘……”
墨畫不由問道:
“師父,五行陣流,和仙天陣流,有什么不同么?”
“我們門派的仙天陣流,包含五行陣流么?”
莊先生沉思片刻,這才緩緩開口,解釋道:
“陣流,意味著陣法源流。”
“但所謂的‘源流’,未必就是真正的‘源流’。”
墨畫一怔,皺了皺眉,忽而眼睛一亮:
“源流是人領悟來的,就算接近大道,也未必就是真的大道?”
莊先生目光欣慰,頷首道:
“是的,所以所謂陣法源流,并不一定,就是真正的源流,而應該是,陣師對于陣流‘源流’的領悟和總結。”
“仙天陣流如此,五行陣流,也是一樣的道理。”
“換句話說,五行宗衍算五行陣法,形成的陣流,叫做‘五行陣流’。”
“其他宗門,領悟出的五行陣法本源,也可以叫做‘五行陣流’。”
莊先生又看了眼墨畫,意味深長道:
“有朝一日,若是你自己領悟到了五行的本源,自創了陣流,同樣也可以叫做‘五行陣流’。”
墨畫恍然大悟:
“所以,仙天陣流,包羅諸天陣法源流,這些源流,就算包含五行陣法,也有可能與五行宗的五行陣流,互有出入,甚至是截然不同?”
莊先生點頭道:
“陣流互有優劣,但同樣有弊端。”
“仙天陣流,包含了極高深的陣法領悟,甚至足以被一般陣師,奉為圭臬。”
“但再高深,也只是一家之言。”
“盡信,不如不信。”
“所以,我才讓你,不要急著去學陣流,自己一步一步,去領悟并學習天下陣法,學以致用,并融會貫通,將來形成你自己的陣流,并借陣流,去尋求真正的大道。”
莊先生意味深長道:
“借法得道。”
“萬法皆是筏。”
“陣流便是‘法’,是‘筏’,而不是‘道’。”
墨畫覺得懂了一些,但又沒完全懂,便將莊先生的話,仔細記在心里,之后有所明悟的時候,再加以印證,慢慢領悟。
但聽了莊先生一番話,墨畫也大致對“陣流”有了認知。
陣流,是對陣法源流的總結和領悟。
天下所有的陣流,包括仙天陣流,和五行陣流,都涉及陣法本源,一方面極其精深玄妙,另一方面,又可能各有所長,同時真假難辨。
必須自己去學,去用。
知行合一,學以致用,在實踐中一一甄別,化為己用。
盲目尊奉“陣流”,便會成為陣流的“傀儡”,將“筏”當成“道”,固步自封,求道無望。
墨畫的眸子,越來越亮。
莊先生不由點了點頭。
墨畫想明白了一些,忽而皺眉,問起了另一件事:
“師父,‘源紋’會有自己的意志么?”
莊先生目光一凝,語氣微沉,“自己的意志?”
“嗯。”墨畫想了想,說道,“自行衍生,自行蔓延,能寄生,能支配,雖不能說話,但陣紋如同眼眸,有著人一般的情緒……”
莊先生神情肅然,“你說的,是那道‘五行源紋’?”
墨畫點了點頭。
莊先生面沉如水,手指點著桌案,一時心思起伏,許久之后,才開口道:
“一般源紋,是沒有的……”
“傳承,就是傳承,這是修士的認知與領悟,是一種法門,是沒有意志的。”
“有意志的,是掌控傳承的人。”
“‘源紋’異常……”
莊先生皺眉,沉吟道:
“五行宗當年,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,衍算失謬,才會使源紋異變?”
“還是遭逢禍患,邪祟入侵?”
“又或者,是被人算計,養出了什么東西……”
“五行宗衰落,莫非就是因為這道‘源紋’……”
墨畫連連點頭。
他也是這么想的。
自己不愧是師父的弟子,跟師父想一起去了!
莊先生目光一沉,問墨畫:“那道源紋呢?”
“我藏畫里了。”
“畫?”
墨畫取出那副觀想圖。
之前這副觀想圖,是張家的僵尸祖師圖,如今沒了僵尸,有了源紋,烙印下了陣法傳承,便成了“五行陣流圖”。
莊先生取出幾枚銅錢,擺在桌上,布成墨畫看不懂的陣局,而后將圖放在陣局之中,緩緩打開。
圖上,有一道五色陣紋。
陣紋禁閉,光澤內斂,但氣息古樸。
“師父小心,它會睜眼。”
墨畫小聲提醒道。
睜眼?
莊先生微怔,看了眼五行陣流圖,卻發現陣紋一動不動,沒有“睜眼”的跡象,非常安靜,甚至可以說是……
老實?
莊先生疑惑道:“它怎么了?”
“估計是從神龕里搬了家,傷了元氣,所以不敢露頭了。”
怎么傷的元氣,事關道碑,墨畫沒細說。
莊先生也大概明白,并不深究,但還是默默看了眼墨畫,心道他這個小徒弟,雖然看著人畜無害,但欺負起“人”來,似乎也從不手軟……
這樣他就放心了。
莊先生又打量了一眼“五行陣流圖”,心思一動,稍加衍算,越算越是驚訝,有些難以置信道:
“這真是……五行宗的老本啊……”
“老本?”墨畫疑惑。
莊先生神色復雜,看著墨畫,無奈道:
“幾千年的底蘊……可不就是‘老本’么……”
墨畫張了張嘴,有些不可思議。
幾千年的底蘊……
他指了指這道五行源紋,難以理解道:
“就這玩意么?”
五行源紋氣得顫抖了一下,但終究還是沒敢“睜眼”。
莊先生點了點頭,“化眾為一,衍算源紋,五行宗為了算出陣流,將全宗的陣法,都“編譯”在了這道源紋理……”
“換句話說,這道源紋,包含了五行宗幾千年來,所有的陣法傳承……”
墨畫驚呆了。
他雖然知道,這道源紋,是陣流衍化,應該非同一般,但他萬萬沒想到,竟“非同一般”到這個地步!
“可是……”墨畫有些疑惑,“這個‘源紋’,要怎么用呢?”
他對陣流,其實一竅不通。
這道源紋,有什么用途,他也不太清楚。
總不能當成“病原”,去感染他人的識海吧……
莊先生道:“有兩種情況……”
“第一種,若無法鎮壓‘源紋’意志,就不要去看,不要去學,否則一旦被‘源紋’寄生,識海易主,后果不堪設想……”
“第二種……”
莊先生看了眼墨畫,“假如你有辦法,能鎮壓這道“源紋”,那就可以試著,反向衍算,拆解‘源紋’……”
“反向衍算,拆解源紋?”
墨畫一怔。
莊先生頷首,接著道:
“你學了五行宗的衍算之法,可以歸納陣紋,化繁為簡,反過來,同樣可以化簡為繁,將歸納好的陣紋,重新拆解出來……”
莊先生感嘆道:
“這道源紋之中,可是包羅了五行宗,所有的五行陣法傳承,你拆解之后,便能得到這些陣法的陣圖……”
五行宗……所有陣法傳承……
墨畫點了點頭,隨后想起什么,心中猛地一顫,“那豈不是……”
莊先生微微一笑,頷首道:
“不錯,這其中,自然也包含了……五行靈陣的傳承!”
“而且,不是一般傳承……”
莊先生語氣難掩驚嘆:
“很有可能,是從一品,到二品,乃至三品,以及三品之上的,一整套珍貴無比,近乎失傳的,古老絕陣傳承!”
“這就是五行宗數千年來,真正的底蘊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