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葛真人看到了荀老先生那熟悉的,嚴格的字跡,頭皮都是麻的。
他有一種畢業多年了,突然做了個夢,回到了弟子時代,被「教習」耳提面命的緊張和局促感。
他握著荀老先生的回信,久久不曾有動作。
天樞閣主事摧他,「愣著干什么,趕緊看看荀老先生,都回了你什么。
諸葛真人抿著嘴,還在做心理建設。
他這輩子,唯一被管著的,就是荀老先生。
荀老先生嚴謹認真的性子,跟他這天性瀟灑不羈的性子相斥。
「磨磨唧唧的————」
天權閣主事有一點不耐煩,從發愣的諸葛真人手里,搶過了玉簡,看了一眼,又抬起頭打量起諸葛真人,嘆道:「荀老先生關心你呢————」
「老先生說了,你雖然修到真人了,但根基欠淺,不夠扎實。」
「你的問題,還是太懶了。」
「你資質,心性,都是夠的,但就是太懶了。」
「你們諸葛家,非淡泊無以明志是對的,但你不能光淡泊」,而不去明志。」
「不要天天搖著個扇子,無所事事。」
「要多學,多悟。」
「要明心,立志。」
「世人有漸悟和頓悟之說,且總偏信頓悟,覺得一朝頓悟,便明大是大非,明心見性,直指大道,仙途無礙。」
「這是懶人,自己在安慰自己罷了。」
「頓悟之人,也是常年漸悟」的————時時心懷天地,感念萬物萬法,見的多了,學的多了,思考的多了,有了一定契機,水到渠成之下,方才有頓悟」之說。」
「不學,不練,不思,不悟,指望頓悟,癡人說夢罷了。」
「想入洞虛,仍舊要靜下心來,好好參悟天地至理,大道法則。」
「天道未必酬勤,但不勤的人,不經世事磨煉的人,心性無從淬煉,連問道的資格都沒有————」
天權閣主事,知道諸葛真人最怕荀老先生「念叨」,因此把這來信念出來,本是抱著些玩笑的念頭的,只是念著念著,他語氣放緩,態度也鄭重了起來。
念完之后,默然思索片刻,他抬起頭看著諸葛真人,半是感慨,半是羨慕道:「老先生對你————是真好啊。」
諸葛真人也收起了散漫的心思,思索片刻后,深深嘆道:「是啊————」
這可是洞虛的教誨,包含對法則的參悟,還有一些人生的心得。
對底層境界的修士,尤其是筑基以下,哪怕是金丹修士,這些「念叨」看著可能都像是假大空的廢話,沒有實際意義。
基礎境界需要務「實」。
可一旦境界漸漸高了起來,站到了高處,見多了世事人心,到了「悟道」的層面了,方才明白這里面的學問之深。
當初他們還是筑基,在太虛門求學時,這些話聽了,大概也會無動于衷。
但現在,他們已經出了宗門,歷練了百余年,到達金丹巔峰,下一步就要破羽化,窺真人之境了。
甚至進一步,由實轉虛,去洞悉「虛」境。
此時再聽到荀老先生,便不由不心生感嘆了。
老祖畢竟還是老祖啊————
很多時候,老祖看似啰嗦,守舊和固執,其實不是老祖不對,而是做弟子的根本不懂。
也正因如此,諸葛真人盡管性子再散漫,心中對荀老先生,也是存著很深的敬重的。
整個諸葛家,都沒人能管得了他,但荀老先生可以管。
荀老先生說什么,他都只能聽著。
因為他也知道,荀老先生無論說什么,都是自己先身體力行,說到做到,才拿來教別人的。
荀老先生的教育,也一視同仁,沒有私心。
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,諸葛真人才沒被祖父送進更高等的道府,而是遠隔萬里之遙,送到了太虛門筑基修行。
筑基對人一生的道路影響深遠。
三人一時都有些失神。
片刻后,三人又突然回過神來,天權閣主事翻了翻玉簡書信,道:「然后呢?」
「我們寫信,好像不是問這些的————」
「玉引的事,老祖的回復呢?」
三人翻了半天,沒在字里行間,找到半點回復。
書信上的文字,全都是對諸葛真人修行的叮寧和囑咐,和平常一樣。
似乎「玉引」的事,荀老先生根本不在乎,也只字不提。
但三人都知道,荀老先生不可能不回復。
于是他們就在書信的末端,在荀老先生的落款后面,找到了一副,很小很小,像是「印章」一樣的畫。
不仔細看,根本辨認不出來。
畫的內容也很簡單,一個香爐,煙氣裊裊,上面供著一個牌位。
「這是何意?」
三人皺眉。
「玉引是假的?」
「不,如果是假的,老先生回一個否」字,就完事了,根本不會多廢話,更別說畫圖了。」
「他沒明說,就說明這玉引,大概率————假不了?」
「之所以不明說,是因為這小子身份不一般,所以這件事不宜聲張,更不能明確給答復————」
「那這圖呢?什么意思?」
「香爐,香火————是說這小子,與太虛門的傳承有關?」
「那這牌位呢?」
「這是————太虛門的牌位?」
天權閣主事看向諸葛真人,「諸葛,你跪過太虛門的祠堂,你仔細看看,這是太虛門的牌位么?」
諸葛真人臉色不好看,「你沒跪過?」
天權閣主事點頭:「我還沒資格,被荀老先生罰去跪祠堂。」
諸葛真人嘆氣,看了眼玉引,道:「是太虛門的祖宗牌位,但小了一號。」
這種事,荀老先生知道諸葛真人能看出來。
但這樣一來,這件事就更耐人尋味了。
「老先生不會是說————這個叫墨畫」的小子,與太虛門的香火和傳承有關吧?」
「這個圖是在「隱喻」?」
「這個牌位,指的是這小子?」
「這是實指,是說這小子是我太虛門老祖的后代?」
「還是虛指,指這小子在宗門的地位很高————可以立牌位那種高?」
三個人,一個是欽天監供奉,另外兩個,都是七閣的主事,常年在道廷混跡,「閱讀理解」的能力都是極強的。
可是————
「這個「理解」,真的對么?」
「這也太荒謬了吧?」
「可假如這個玉引是真的,三派的長老,掌門,乃至老祖,都親自為他的玉引簽名,那就可能————一點也不荒謬了————」
想起玉引之上,那長長一大串,密密麻麻一排排,工工整整簽著的長老名。
以及那沉甸甸的掌門和老祖名號。
三人的頭皮,都一陣陣發麻。
「這真的得是————太子爺的待遇吧————」
「太子爺中的太子爺————得是小祖宗,還得是三宗共」有的小祖宗才成————」
「離譜了————」
「那現在怎么辦?」
「這人,我們得保下來吧————」
「不是保」下來,」天權閣主事指了指那個小牌位,嘆道,「看老祖這意思,是得「供」起來————」
都是牌位了,可不得供著么。
而且,不能有一絲一毫閃失。
三人眉頭緊皺,一言不發,心里多少有點不是滋味。
片刻后天樞閣主事道:「我還是不太理解————一個筑基而已,地位怎么就能這么高了?」
「把一個區區筑基,捧這么高?這種行事風格,一點都不像太虛門。」
「這似乎也不像是荀老先生會做的事————」
「我也覺得————不過現在也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————」
「趕緊想想辦法,先把這牌位」請回來供著吧————」天權閣主事無奈道。
太虛門的牌位,總不能供在華家不是————
三人都緩緩嘆了口氣。
諸葛真人和兩位主事籌謀了一宿。
次日,諸葛真人便出面,去華家駐地,請牌位去了。
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,他是在請「牌位」。
表面上,他也沒露出分毫異樣,還是那一副,不咸不淡,懶懶散散的模樣。
甚至他還用「嫌棄」的目光,看了一眼墨畫。
似乎覺得這是個「麻煩精」,「惹禍精」。
現場不只有華家的人,清木真人,金衣貴公子,還有部分權貴子弟也在。
因為關乎墨畫的「去留」,所以人并不少。
「我回去查了一下,這小子好像的確與我太虛門,有那么一點淵源,我————
,諸葛真人輕嘆一聲,又「嫌棄」地看了墨畫一眼,緩緩道:「終歸與太虛門,有那么一點情分在,不管也不太好————」
「————所以這小子,我得先帶走。」
他沒表現出,墨畫身份很重要的樣子,只一副因為師門情分,而不得不多管閑事,因此不情不愿的模樣。
華真人也沒懷疑。
或者說,他懷疑墨畫身份,可能會不一般,但也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,他從蠻荒抓出來的這個貌似「神祝」的筑基小子,在太虛門中,到底有著何等的地位。
「這小子的玉引————是真的?」華真人道。
諸葛真人點頭。
「可否給我看看?」華真人道。
諸葛真人道:「宗門玉引,是宗門內務,不好給外人看。」
華真人堅持道:「我得看一下,這才能證明,他的確是太虛門的弟子。」
諸葛真人又推脫了幾次,最后還是推脫不過去,便將玉引,遞給了華真人。
玉引之上,的確有幾個長老簽名。
也的確是太虛門的玉引。
一切印記,憑證,都分毫不差。
但華真人有點懷疑,這是諸葛真人連夜「偽造」出來的,只是他沒證據。
而且,華真人也真的不太確定,諸葛真人這種不問俗世的閑散「真人」,真的會自降身段,為一個筑基弟子,費心偽造證件么?
刻板印象害死人。
但墨畫這件事,藏著很多未知的秘密,華真人還是不愿放手,「此子,可能會是大荒神祝————」
諸葛真人搖頭,「應該是誤會。」
華真人目光微凝,「他是我從蠻荒之地抓過來的。若是太虛門的弟子,為何這個時候,會出現在蠻荒?」
諸葛真人心頭微沉,看向了墨畫。
墨畫張口便道:「我是去歷練的。」
「歷練?」
「是!」墨畫理直氣壯,因為他真的沒撒謊。
清木真人皺眉,疑惑道:「饑災蔓延,你為何會在蠻荒?」
墨畫道:「我去的時候,還沒饑災,到了蠻荒腹地,饑災突然就泛濫了,我就被困在里面了。」
墨畫嘆了口氣,一臉艱辛:「在蠻荒那個野蠻的地方,我一個外人,混得干分辛苦,到處被蠻族追殺。
后來在部落沖突中,我失手殺了幾個人,當即就被蠻族通緝,畫像被到處傳,很多部落想致我于死地,恨不得吃我的肉,喝我的血————」
「無可奈何之下,我便千辛萬苦,找了個偏僻的小地方,想避人耳目,沖擊結丹,多點自保之力,在蠻荒活下去。」
「結果————」
墨畫一指華真人,「這個人,突然沖過去,壞了我結丹不說,還把我抓了,非要讓我承認,我是什么神祝,不然就要對我用刑,還要凌遲我————」
墨畫無比絲滑地,把鍋甩了出去。
華真人堂堂一個真人,被墨畫用手指著,竟有點百口莫辯他能感覺到,事實可能不是這樣。
可偏偏墨畫說得,又合情合理。
這樣一來,很多事又都能解釋得通了。
諸葛真人也詫異地看了墨畫一眼,心道這小子嘴皮子可真利索,能把華真人都說得啞口無言。
華真人深深吸了口氣,目光冰冷,反問墨畫:「你怎么不說一下,我為什么別人不抓,偏偏要去抓你?」
墨畫冷笑著道:「我怎么知道?你抓我,不是你自己的問題么?你做壞事,壞我結丹,還要我找理由?你不應該自己反思一下么?你們華家的人,臉皮可真厚————」
華真人一時都有點腦溢血的感覺。
墨畫目光一閃,趁機又道:「——誰知道你們華家的人,都打著什么心思?
說不定你們早就知道,我是太虛門的人,就是特意來抓我,逼我承認我是神祝,好栽贓陷害我太虛門!」
墨畫一臉生氣。
華真人臉色一變。
諸葛真人目光一冷,看向華真人。
其他人的目光,突然一沉,神情也都耐人尋味起來。
這件事從頭到尾,確實都透著古怪————
若說這小子是神祝,處處都很牽強。
但若說這小子,只是太虛門的弟子,華家很早就知道內情,把他從蠻荒抓來,就是為了逼他承認他是神祝,從而嫁禍太虛門。
這就有點合理了。
華家的確像是會做這種事情的。
這也的確是華家的風格,不是對華家了解很深的人,即便撒謊,都未必能撒得這么真。
但只有華真人他自己心里清楚,他真的是被冤枉的,至少在這件事上,他真的沒有栽贓太虛門的心思。
大世家憑利益做事,當前階段,華家與太虛門并無沖突。
而且太虛門如今今非昔比,已然是乾學第一大宗門,并不是任意拿捏的小門派。
即便是此前,太虛門也算是古老的傳道大宗門,開宗辦學這么多年來,不知培養了多少修士。
這些修士,可能遍布修界各個角落,占著不知什么位置。
太虛門若實力不濟,自身落魄了,他們未必說什么。
但假如太虛門被刻意構陷,造謠「污蔑」了,那可就等同于,在污蔑所有太虛門出身修士的「宗門履歷」。
華家就很可能犯了眾怒。
華真人心中一沉,臉色冰冷至極。
諸葛真人見狀,便緩聲道:「此事————應當是誤會。此子既是我太虛門弟子,必然不可能是蠻荒的神祝。」
這句話雖然語氣淡淡的,但卻是以真人的口吻下了定論。
否則的話,他們太虛門成什么了?
墨畫如果是神祝,那他們太虛門,豈不是操縱蠻荒叛亂的幕后黑手?
是培養道廷大反賊的溫床?
那他們太虛門,豈不成了道廷逆賊的「賊窩」了?
這個污名,他們太虛門可擔不起。
當著這么多人的面,也沒誰真敢把這個「污名」,往太虛門這個乾學第一宗門的頭上戴。
華真人沉默片刻,也只能道:「此事,或許的確有些誤會。」
諸葛真人點了點頭,「那就這么定了,這小子————我先帶走了?」
華真人看了眼周圍。
清木真人,各家權貴子弟都默不作聲,但態度是顯而易見的。
華真人緩緩道:「如此————也好。」
墨畫有些詫異,他沒想到華家這么快就松口了。
諸葛真人對墨畫招了招手,「你隨我來」,而后便引著墨畫,向大殿外走了O
剛走了幾步,華真人突然道:「既然是太虛門的弟子————」
華真人看了墨畫一眼,「總該有個名字吧。」
諸葛真人沒說話,看向墨畫。
墨畫本來想胡謅一個,隨便應付應付,可想了想,又覺得沒意義,便對華真人道:「我叫墨畫。」
「墨畫————」
華真人深深看了墨畫一眼,點了點頭,「好,我記住了。」
不只是華真人,清木真人,軒轅家的金衣貴公子,還有滿場的勛貴,聞言也都神色各異,在心中默默念叨著這個名字。
墨畫。
有些人目光詫異。
有些人若有所思。
還有些暗中的人,微微錯愕之后,目光漸漸冰冷陰森了起來。
「原來是————」
「墨畫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