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哪些天驕?”墨畫忍不住問道。
“這……很多……”皇甫主事道,“各州的都有,道州的也來了些,但具體是哪些人,不在我這主事職責之內的事,我也很少過問……”
道廷權柄很大,七閣體量也大,分工很細。
在七閣內任職,大家各司其事,光是做好自己分內的事,就很忙了。
其他的事,未必都有閑心去管。
更何況,世家這些子弟,又是天驕,心高氣傲,成分也復雜,他們在前線歷練。
皇甫主事則負責在后方統籌事務。
雙方幾乎沒交集,了解得自然也不多。
墨畫點了點頭。
他也明白了過來,為什么自己之前跟華真人說,自己是在歷練的時候,迷路才誤入蠻荒的。
華真人還有其他權貴,并不曾有太多懷疑。
因為的確,有很多世家和宗門的弟子,在大荒歷練。
一個宗門弟子,在歷練的途中,因混亂的戰事而失散,誤入蠻荒,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
甚至此時此刻,就可能有宗門子弟在前線,與大荒的王庭交戰。
這是戰爭,什么亂七八糟的事都有可能。
墨畫想了想,又問道:“世家參戰了,戰事就有進展了么?”
皇甫主事點了點頭,“道廷一統,勢力最強。但各大世家和宗門,也都是一方巨擘,底蘊深厚。一旦受道廷調令,各方集結起來,實力非同凡響。”
“道廷震怒之下,世家圍剿,大荒王庭也經不住這等大勢,節節敗退,我們大兵壓進去,如今眼看著,就要攻打到王庭之地了。”
墨畫一驚,“所以我們現在,是在大荒王庭的外面?”
“也不太算,”皇甫主事搖頭,“距離大荒王庭,還有數千里,隔著好幾個山界,但按照進軍的大勢推算,估計還有不到半年,就能殺進王庭,手刃叛逆了……”
墨畫心中震動,若有所思。
皇甫主事見墨畫這副模樣,忽然意識到,自己可能不知不覺,說得有點多了。
沒辦法,跟這位親切隨和的墨師弟聊天,他不知不覺地,就有些止不住話頭。
“不能再說了……”皇甫主事嘆道,“事務繁多,我還得去忙。主事這個差事,逃不了一個勞碌命。”
墨畫也知道,不能再打擾皇甫主事的公務了,便道:“皇甫師兄辛苦了。”
墨畫想了想,又補充道:“哪天有空了,我請您喝好茶。”
皇甫主事欣然頷首,“好。”
墨畫請喝茶,他但凡有空,還是很樂意去的。
“哦,對了。”皇甫主事又叮囑道,“你要的野草,我差人替你去找,你自己千萬別外出,外面……沒那么安全。”
很多人都在盯著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師弟,不知抱有什么圖謀。
皇甫主事也沒多說,只輕輕點了這一句。
墨畫點頭,“好的,我知道了,多謝皇甫師兄。”
之后兩人各自離開,墨畫回自己的客房休息。
而皇甫主事不愧是天權閣主事,做事井然有條,不到半天,便命人將十幾個儲物袋的野草,遞給了墨畫。
他不知墨畫說的,具體是哪種野草。
因此每樣野草,都薅了很多。
墨畫挑了合適的野草,便開始晝夜不停,編織起大荒芻狗命術來了。
芻狗可以替他擋災。
每多一只芻狗,他結丹的風險,就降低一分。
因此命術芻狗多多益善。
但在編織芻狗的過程中,墨畫卻時常感覺到,自己的因果處在不斷浮動的狀態中。
自從上次遭了暗算,墨畫對因果的感知,似乎越來越敏感了。
似乎暗中,很多人在蠢蠢欲動。很多雙眼睛,死死盯著他,想扒出他的秘密。
但這些“眼睛”,又都只敢在他的命格之外徘徊,似乎在忌憚什么,不敢一擁而上,不敢真的涉足“雷池”,將他的秘密給分食殆盡。
這些人似乎也意識到,墨畫的因果,遠遠覬覦一眼可以。
但真的沾上,必死無疑。
只是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墻。
只有千里做賊,沒有千里防賊的。
這一日,墨畫正趴在桌子上,用靈巧的雙手,編織芻狗的時候,忽而心頭一動,目光微凝。
他感覺到,自己的因果,似乎被什么觸動了……
又或者像是,被什么給牽引了,所以泄露了一點……
樞密室。
原本忙忙碌碌的皇甫和上官主事,又聚在了一起,在座的還有諸葛真人。
他們面前,擺著一枚玉簡。
玉簡之中,寫了一些消息:
“墨畫……”
“太虛門小師兄……據傳,是離州散修出身,但實則很可能是某位老祖的‘私生子’。”
“其以散修的身份,掩人耳目,拜入太虛門……入門之后,很快便得太虛荀老祖親傳陣法,倍受寵縱——”
后面備注了一行小字,字跡潦草,似乎寫字的人怨氣很大:
“騙鬼呢?他要是散修,我就把我的本命劍給吃了……”
之后正文又接著寫道:
“此子,乃太虛門惡霸,打著‘小師兄’的名號,行太子爺之事,在宗門之內為所欲為,無法無天。”
“內外門長老,都不愿得罪他。同屆弟子,都必須聽他的話,受其頤指氣使,不敢違背……”
“而此子最大的功勛,為乾學論道陣法魁首。”
“據傳,此陣法魁首,他一人包攬了兩次,內有不可告人的貓膩。”
“而在論劍大會的爭鋒中,亦有眾多同門天驕,譬如沖虛劍道天才令狐笑,太阿嫡系歐陽軒等,為其前驅。眾星捧月之下,此子表現也十分優異……”
“但期間似乎鬧出了很大的動亂,哪怕十年過去了,論道山一眾長老談及此子,也勃然色變……”
“另外,此子囂張跋扈,手段卑劣,人緣極差,在四大宗八大門,樹敵眾多。”
“私下常有人言:論劍可以輸,墨畫必須死!殺一次墨畫,死而無憾!可見其罪孽深重,令人發指……”
諸葛真人和兩位主事看著玉簡,又抬頭互相看了一眼,神情復雜。
“這說的……是墨畫?”
“應該是吧,名字都寫在上面了……”
“真是人不可貌相……”諸葛真人喃喃道,“這小子原來這么壞的么?”
上官主事無奈,“傳言而已,豈能當真?”
“這些‘傳言’……是哪來的?”諸葛真人問,“卷宗不是都封了么?我們都沒查到。”
皇甫主事道:“我擔心有人,要害我們這位墨師弟,便讓一些手下,留意世家那邊的動靜,然后就發現了,世家那邊,似乎真的挖出了一些墨師弟的消息。”
上官主事也嘆道:“更何況,卷宗封著的,是文字的記錄,又封不住人的嘴。”
“人一張嘴,還不是什么都往外說了。”
“墨師弟的卷宗,大抵是上層有人,刻意封存的。但他再怎么重要,也還沒到,要殺人封口的地步。”
“只要找到相關的,認識的人,還是能打聽到不少消息的。”
“只不過眾口悠悠,在大荒這個地方,要搜集乾學的事,需要花不少時間和力氣……”
諸葛真人沉吟道,“那這些傳言,其實還是有根據的?”
上官主事道:“其他不好說,但那陣道魁首,還有論劍優異的事,大抵做不得假。”
對人善惡的評價,或許有主觀偏差。
但具體的名號,卻是相對“公認”的。
更何況,他們都曾在太虛門求過學,知道乾學論道大會中“魁首”這個名頭非同尋常的意義,不可能誤傳。
“論劍姑且不論——墨師弟的那點修為根基,我們還是能看明白的,確實是……有點寒磣……”皇甫主事表情委婉,而后道,“但他這陣法……兩屆陣道魁首,真的假的?”
上官主事皺眉,搖了搖頭,“按理說,不應該啊……一百年過去了,乾學的陣法水準,下降得這么厲害了么?”
一個人,能連續得兩次魁首?
這在他們那個時候,想都不敢想。
這是陣道魁首,又不是大白菜。
他們那個時候,辛辛苦苦修行九年,論一次道,誰能得一次陣道魁首,都已然是光宗耀祖,十分不得了的事了,整個家族都會傳頌你的名字,族譜上你的名字都能描金了。
就這還能得兩次?
百年過去了,乾學州界人才凋敝得這么厲害么?
關鍵是,墨畫他們都見過了,雖然人很好,也很討人都喜歡,但似乎也不像是,那種“驚天地泣鬼神”的絕世陣法天才。
諸葛真人道:“走后門了吧……”
皇甫主事無奈,“別說這么難聽……好歹是我們師弟……”
“不走后門,他也不可能直接參加兩次論道。我們那個時候,一人也只能參加一次。”
“估計多少……走了點關系。”
皇甫主事和上官主事沒說話,不過心里,大抵也只能找到這一個解釋。
但問題又來了……
“我們太虛門,面子這么大的么?能走得動這么大的后門?”
“確實……這可是乾學論道大會。”
“我們不是乾學第一宗門了么?權力很大了吧,打造一個散修出身的‘陣法天才’,似乎也不是難事?”
“按時間算,這是三宗合流之前的事。那個時候,太虛門還不是第一宗門。”
“那就是……荀老先生,面子太大了?”
“也不太對吧……荀老先生是這樣的人么?”
三人皺眉,想來想去,都覺得不太合理。
至于那個“論劍優勝”的描述,看著就更假了,他們都不知道從哪個角度來理解。
“好了,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……”片刻后,皇甫主事將玉簡收了起來,嘆道:“不要跟墨師弟說,免得他不開心。”
“走后門這種事,大家心里明白就行。”
“誰讓他是我們‘小祖宗’呢……”
“何況他只是一個弟子,很多時候,他也做不了主。”
“墨師弟人是很好的,待人和善,這便夠了,其他都是些虛名,風言風語的,不必較真……”
諸葛真人和上官主事都微微頷首,若有所思。
“倒是有正經事,”皇甫主事突然看向諸葛真人,“墨師弟腦袋里的金針,你查了沒?”
“對啊,”上官主事也看向諸葛真人,“你不會閑散慣了,又偷懶了吧,沒把墨師弟的事放在心上?”
諸葛真人臉色不悅。
大家一百多年的交情了。結果現在,這兩人一人一口一個墨師弟的,這么不相信自己。
果然,七閣不是個好地方,會讓人變得世故和諂媚。
諸葛真人心中冷哼,腹誹了幾句,不過倒也沒太在意。
而且這件事,也的確很棘手。
諸葛真人皺眉,“我暫時沒查到,華家用的這根針,似乎有些古怪。”
皇甫主事和上官主事面面相覷,“你都查不到?”
諸葛真人本欲說什么,想了想,又道:“算了,等我查到再說。”
兩位主事的神情也嚴肅了起來,點頭道:“好。”
“這根金針,若真取不出來,墨師弟有個三長兩短,我們真沒法向老祖交代。”
諸葛真人目光凝重,“是啊……”
回到臨時洞府后,身形瀟灑的諸葛真人,躺在典雅的青木椅中,又開始翻閱諸葛家珍藏的各類法寶典籍和名錄,去找跟墨畫腦海中,那枚金針相似的寶物。
他性格閑散,但真做起事來,又極其認真。
香氣氤氳中,如此埋頭翻閱了三日,諸葛真人終于在一個古舊的卷軸中,找到了一個名字……
看著這個名字,諸葛真人的眉頭,緊緊皺起:
“怎么會是……這個東西……”
“牽心引情墮欲針?”
樞密室內,不光墨畫愣住了,就連皇甫主事和上官主事,都一臉難以置信的驚愕。
諸葛真人點了點頭。
墨畫不理解,“怎么會是這個東西?”
一聽就不正經。
而且……
“華家給我下這個針……做什么?”墨畫茫然道,“他們有毛病么?”
諸葛真人沉思片刻道:“你聽過……“欲壑難填”這四個字吧。”
墨畫點頭。
諸葛真人緩緩道:“所謂‘欲’,融于情,發于心,控人神思,引而為行……善惡兼具,正邪難辨,混沌一片,方為人欲。”
“人的一切行為,來源于混沌不清的欲望。”
“而人的欲望,表面能察覺到的,只是冰山一角的小部分,大部分欲望,隱匿于陰暗之中,仿佛人性的鴻溝一般,深邃如淵,這便是‘欲壑’。”
“你被金針封印時,察覺到的天塹,鴻溝一般的東西,便是‘欲壑’的顯化。”
“人心一旦被‘欲壑’阻隔,就會沉淪于欲望,理性和良知就會漸漸泯滅。”
“先人有言,存天理,滅人欲。”
“反過來,若存人欲,則滅天理。世間的人欲越旺盛,天理越泯滅。”
墨畫皺眉,“可是……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?”
諸葛真人緩緩道:“天理,良知,理智,這些換個說法,也可以叫做……‘神性’。”
“人越求天理,越求法則,越求大道,心中的神性就越強。”
“因此,若催動人的欲望,反過來,便可以隔絕“神性”。”
“華家對你用這‘牽心引情墮欲針’,就是為了以深邃難填的‘欲壑’,橫亙在你的心中,隔絕你的理智,亂你的心,迷你的情,換句話說,也就是在……強行隔絕你的神性。”
“這些說起來簡單,但卻是一種,極其古老高深的修道‘心論’。”
“這根金針,也不是一般的寶物,華家舍得用在你的身上,大抵是確定……”
諸葛真人深深看著墨畫,“……你就是……大荒的神祝本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