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于,下墜的感覺漸漸消失,耳邊呼嘯的陰風弱了些,胡麻也落在了地面上。
或者說,這不是地面,只是秤砣終于變輕得輕了,胡麻便也有了種踏足在了什么東西上的感覺。
若要準確形容,便是入水的人終于到了湖底,能站住,卻與站在真實的活人地界不同。
他也是直到這時,才慢慢將手里的燈籠,輕輕挑了起來,借了這微弱光線,向周圍看去。
這一抬眼,便立時又感覺,一陣陣的陰氣,沖涮著自己的眼睛。
酸澀森冷,仿佛有濕泥進了眼窩,讓自己鼓脹脹的極為難受,只能感覺到眼前有一團一團的黑霧,不停的彌漫又聚攏。
如是幾番,眼前才出現了模模糊糊的景象,讓他心里一驚。
“這,就是陰府?”
人有三魂,留在陽間的多是守身魂,轉生魂的去處,則為亡者之界,亦稱陰府。
雖然自己是走鬼本家的后人,接管的是鎮祟府,鎮得是陰陽兩界,但偏偏胡麻直到如今,才真正第一次入了陰府。
倒覺得新鮮,借著手里的白色燈籠,只看到周圍到處是萋迷冷霧,濕寒陰冷,伸手不見五指。
往上,看不見天,往下,也看不見地,整個人都有種被完全裹住,不得自在的感覺。
手里的燈籠,也只能照亮小得可憐的一方,再往遠處,只看見有影影綽綽的虛影,耳邊時而像是沉入湖中一般。
有著沉悶悶的響聲,時而聽到一些細碎動靜,一切都有種不真實感。
再低頭看看自己,倒是非常真實,只是不知為什么,兩條手臂卻沉甸甸的,就連袖子,也被莫名的拉長了,快要沉到地面上。
胡麻也是抬起了手來,向袖子里一看,才看到自己袖子時面裝著的,居然是滿滿當當的金銀銅錢。
這應該是那老嬤嬤之前燒給了自己的?
他下意識的喘息,便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,這里不存在活人的呼吸能力。
倒是每當自己有這方面的需求,心里便有一絲兒熱氣被呼了出來,那種憋悶感也就消失了。
但胡麻卻也明顯可以感覺到,自己的四柱道行,也會因此而消失一絲,燃燒掉了。
“活人到了陰府,一行一動,一呼一吸,都要付出代價。”
“凡人下來了,付出的是命,所以要嚴格限定時間,時間一久,便上不去了。”
“門道里的人下來,也需要付出道行,雖然比凡人呆得久些,但時候長了,同樣上不去。”
一邊適應著,一邊放緩了呼氣,抬步向前走去。
這一走,便感覺到了周圍的濕冷陰霧水波一般蕩開,身邊看到的東西倒是漸漸的多了些。
周圍那無數模糊扭曲的影子,也漸漸入了眼簾。
胡麻這才看清了,原來自己身邊有這么多人,只見他們有的騎著驢,有的坐著轎,有的拖著兩條腿,在地上爬著。
威風的,竟是身邊簇擁著一隊隊的兵馬,沉默而無聲的前行。
悲慘的則是戴著枷,身上插著刀,還有人手里提著自己的腦袋,無聲邁步。
一個一個,各有不同,但相似的地方卻是,絕大部分的人,身上都穿著壽衣,戴著圓帽,身上的衣服,都有種紙糊的質感。
騎得驢,坐的轎,甚至身邊的丫鬟侍從,也都像是紙糊出來的,但臉上卻掛著僵硬的笑,乖巧的跟在一邊。
“這都是剛死的人?”
胡麻在準備來辦這件事前,就找二鍋頭打聽過,大抵了解一些陰府。
入了陰府的,大部分都是死人,但也有死的時間長,死的時間短。
剛死的人,才會習慣于像自己一樣,在地面上走著,死的久了,則會變得越越輕,腳不沾地,只能飄著。
而這些死了的人,其實也不知道去向哪里,除非陰差來領,或是府君召喚,也只是不停的在濃霧之間迷茫穿梭著。
不得輪回,不得轉生。
胡麻畢竟是活人,也有目的,走的自然比身邊快些,忽然聽得一陣“叮當”響起。
卻是自己手腕上那顆銅鈴,隨著自己的走動晃了起來。
在這死寂一片的世界里,聲音顯得尤為刺耳,一下子便引得周圍陰魂都停了下來。
抬著一張張慘白僵硬,沒有半點血色的臉,木訥轉身,瞧著自己。
胡麻皺了皺眉頭,便將鈴鐺扯下,扔在了地上。
五加皮交待的十分清楚,那位薛嬤嬤定然是會害人的。
她把人送下來再接上去,雖然也不廢什么事,但被陰差發現了,罪過可就大了,她身上的毒瘡,怕是要再多上一倍也不止。
但如果只送人下來,卻不接上去,便省事了。
既能賺了活人好處,陰差那里又好交待,更關鍵的是,還能賄賂一下她 那金銀確實燒到了自己身上,卻是要借自己給她那些朋友的,而這鈴鐺,更是方便自己被人找出來的。
他倒不怕,畢竟自己一身本事,再加上二鍋頭老兄很快便要找下來,隨手扔了鈴鐺,便要繼續前行,領略一下這陰府的風光。
卻不曾想,才邁了沒幾步,前面便忽然之間,有滾滾的陰風刮了起來,陣陣迷霧卷起,兇戾鬼影浮動。
“鈴鐺響了,鈴鐺響了……”
“薛老太太送的大禮到了,在哪里?在哪里?”
抬眼看時,周圍這些在地上走的陰魂兒,便都已經嚇得瑟瑟發抖。
而在遠處,迷蒙陰霧卻是被什么東西攪動了起來,影影綽綽,看到了一個個高矮胖瘦不定的影子,從四面八方聚攏了過來。
有的穿著長袍,頭上戴著帶翅的帽子,有的穿著戲子衣服,臉上涂得花白,有的生了三顆腦袋,靠兩臂支在地上。
一雙雙銅鈴也似的眼睛森森然瞪開,隔著陰冷霧氣,便讓中間的小鬼被嚇得哭喊起來。
陰府里還在地上走的,多是新魂,也是被惡鬼搶奪的對象,他們不像是胡麻直接下來,而是從鬼門關過來的,已經受了一波盤剝,剩下的這點子金銀紙錢,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在陰府里面少受一點罪,如今若是被人搶了,那以后漫長歲月,只能在 哪怕想讓上面的人再燒點下來,也得是等到七月半,才好托夢去遞信兒呢……
一時間,一個個都嚇得呆滯大叫:“陰差大爺,陰差大爺……”
“快來管管!”
但也該他們倒楣,這里能偷渡下來,便說明這里正是無法無天的存在,沒有人管。
而那頭頂之上,各個不同的鬼影湊了過來,卻也是使勁的向了他們中間看來,似乎在尋摸著什么。
身邊還有小鬼跟著叫喚:“他把鈴鐺扔啦,他把鈴鐺扔啦……”
“爺爺,奶奶,就在前面,找不著啦……”
那群鬼影分明便是過來找胡麻的,但因為胡麻扔了鈴鐺,卻一時找不出來,心里著急,卻也紛紛怪笑起來:
“跑不了,跑不了……”
說著,竟有一個穿著藍袍的惡鬼,忽地身子前俯,血盆大口,驟然張開,呼呼狂風驟起,周圍的新鬼陰魂,身上一縷一縷的香火氣兒便都被抽了出來,向他嘴里飛去。
“哎呀呀……”
其他鬼影見狀,也怕他吃了獨食,紛紛跟著張大了嘴巴,爭搶起了香火氣兒。
就加這些高大鬼影身邊簇擁著的小鬼,見狀也皆露出了貪婪之色,借機沖進了圈里,撲向了那群驚恐的陰魂。
有的去抓他們的袖子,將他們袖子里的金銀元寶抓了出來,拼命塞進自己懷里。
還有的直接撲到了這里新死的陰魂身上,一口咬下去,大鬼吃肉,小鬼喝湯,這些新魂身上殘留的香火氣兒,人氣,一點不留。
這群陰魂遭了大難,哪有半點反抗之力,只是哭喊混亂而已。
“哼!”
卻也在這時,胡麻冷笑了一聲,臉色一沉。
剛剛還在看著,這群陰府里的惡鬼,一個個的可是法力不淺,爬到了上面去,怕是每個都算得上一方鬼王。
若沒有入府頂尖的本事,都別想跟這樣的東西過上招。
而這等鬼王,在陽間已是罕見,一州之地,能有那么一兩個,便民不潦生了。
但在這陰府之中,居然一下子有那么多?
不過他倒也不在意,守歲人可以肉身走陰府,便是因為守歲人底子厚,活人不敢惹,到了 冷哼聲中,便已蕩起魂氣,現身了自己的大威天公將軍印法相來。
本來還想著低調行事,只使了三分勁,卻不曾想,這魂氣一蕩,竟是忽地陰風蕩蕩,襲卷四方,身上長出了一只兇神惡煞。
竟是高達七八丈高,比那些團團聚來的惡鬼都要高出了一倍多,青面獠牙,生有四臂。
兩只手握著拳,兩只手松開著,一雙兇目睜開,白多黑少,滿眼陰森嘴巴一咧,猶如血盆,噬人血肉。
“啊也……”
胡麻自己都懵了一下,怎么在陰府使這大威天公將軍法相,竟有種惡鬼騰騰滾滾,壓不住的感覺?
但不及細想便要先與這些陰府惡鬼斗上一場,速戰速決,以免引來了陰差。
卻不料,自己這法相現了出來,四下里竟是一片死寂,無形的恐懼便像是讓一切聲音都消失了,并且飛快蔓延向了四方。
所過之處,皆是冷嗖嗖的恐懼,宛若無形的大手,捏住了無數脖子。
下一刻,便見得鬼影四散,陰魂迷離,一聲聲驚吼大叫:
“天爺爺嘞……”
“大肚子鬼王回來啦,他真的過來吞掉地府啦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