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得老、有人脈,交往的世族就多;一把年紀了,不可能跑外頭聽戲曲,多半是把戲班子請進家門,搭臺唱戲。那光是老太太一個人欣賞多沒勁兒,邀上三五……十家女眷都來才熱鬧;游園集會也是同理,這種上了年紀有錢有閑的老太婆簡直是為交際而活,家里那幾張人臉早都看膩了。
所以,但凡她接到新鮮有味的八卦,怎么舍得不跟其他老姐妹分享?
賀靈川搖了搖頭。老爹派了不少人去都城,那么到時傳播消息的可不止何老太一個。老二的推斷沒錯,老爹正在盡力推動坊間傳言,讓王廷沒有機會否認賀家的功勞。
他去吃飯路上,天空突然滾過兩記閃電。
才晴了兩天,沉悶的雷聲又和大雨一起回歸。
傾盆大雨澆得人快睜不開眼,賀靈川抹了抹臉上的水。就這么十幾息的工夫,他連底褲和襪子都濕透了,黏在身上好不難受。
他就飯后去了次茅樓,怎么一走出來景象全變了。
四下里黑黢黢地,賀家的氣死風燈沒了影子,只有天上偶爾劃過的閃電可以借光。
雖說黑乎乎地看不真切,但賀靈川非常肯定這里不是賀府,因為眼前茂密的雜草都有一人高了。賀府的園丁要是敢這么偷懶摸魚,早被應夫人趕出門去。
地上有泥、有沙、有水、有草根,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,前方沒路,只能撥草前行。
賀靈川往后一瞥,發現身后是塊巨石,陡峭而完整的玄武巖上連菖蒲都沒長幾根。
后頭沒路,只能往前了。
少年摸索著前行,走出去十幾丈,突然腳下一空!
他一直是全神貫注,踩實了才放重心,這時左腳突然踏空也不驚慌,一個后仰就退了回去。
把草叢撥開,賀靈川才發現這是斷頭路。
腳下是個懸崖,離地落差有七八丈(二十多米)。
這要是踩空滾下去,命不一定丟掉,至少會摔個半死。
賀靈川長嘆一口氣,把滿臉的草籽連同雨水一起抹掉。這是怎么現身荒山野嶺的?有了上回的經驗,他沒有過多驚訝。
凡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場景切換+記憶不連貫,多半就是斷刀又搗鬼了。
不過這家伙把他拽進夢境的同時,就不能順手遞把刀給他嗎?哪怕只能砍草開路也好啊。
現在,他得上哪里去?
天空接連兩記藍白閃電,照亮寰宇,也一下照亮了賀靈川的視野。
他這才發現,懸崖下方是大片平原,偶爾才有幾個小山包,自己所立之處,已經可以一覽眾山小了。
最重要的是,平原上有人!
這是一支長長的隊伍,幾乎貼著賀靈川所在的矮崖下方走過,離他不到十五丈。從他這角度看過去,視野里望不見隊伍的盡頭。
不是軍隊。
隊伍里有男有女,從服色看多是平民。富人可乘車馬,而普通人就只能頂著風雨,相互扶攜著往前走。
多數人肩扛手提,牛驢背上也裝滿了家什,狗在眾人腳下亂躥,賀靈川還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,一邊緊緊握著母親的手,一邊抱緊懷中的小貓。
在雨水洗刷下,她的小臉慘白,襯得眼睛又大又圓,里面裝滿了迷茫和無所適從。
這是逃難的隊伍?
時常有騎兵來回掠陣,就像前進的蟻群身邊總有兵蟻來回忙碌。
這些騎兵的輕甲,賀靈川非常熟悉,一看就知道是大風軍。
這回大風軍出場好早。
賀靈川考慮了十幾息,就決定混進這支隊伍。否則荒山野嶺,他還有什么地方好去?
跟著大風軍走,隊伍至少有個目標罷?
最重要的是,他已經看到有個騎兵把馬兒交給同伴,自己奔到崖邊,手腳并用開始往上爬了。
天這么黑,草這么長,賀靈川自覺不大可能被發現,那么這騎兵雨中爬山的理由只有一個:
他是斥候,爬去最高處給隊伍偵察望風是分內之事。
這也側面說明,隊伍后頭是有追兵的。
賀靈川沒再多想,從另一邊附著堅石悄悄下山。
大雨滂沱能蓋住多數動靜,大家在漆黑的夜晚都得低頭看路。再說隊伍里也有不少人悄悄出去小山包后頭解決五谷輪回的麻煩,然后還要回來的,所以他輕輕松松混進隊伍,并沒遇到什么麻煩。
逃難的隊伍里,誰認識誰啊?
就連時不時掠過身邊的大風軍騎兵,也對他視若無睹。
上回他剛進場景就被發現,只因獨在異鄉,當地人一眼就能看破;如今他躲在人民的汪洋當中,和平民一樣低眉順眼,騎兵哪有空多分給他一個眼神?
就這樣,賀靈川跟著隊伍安安靜靜走了一個多時辰,中途還幫人搬過東西,收獲幾句感謝,借此機會拐彎抹角地套話。
平原上的雨下起來就沒完,這時候張嘴,冰冷的雨水就會流進嘴里。但看在他幫忙的份兒上,這戶人家還是解釋自己住在威城浽鎮的酒坊邊上。
男主人姓劉,每日工作就是在坊里釀酒,又因族中同輩排行第三,別人干脆喚他劉三酒。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女逃亡,只因拔陵軍這一回的攻勢特別兇猛,威城守不住,大家只好連夜卷鋪蓋逃命,許多細軟都來不及收拾。
幸好才走了幾個時辰,大風軍就趕來接應,大家都安心不少。
那么,這是去哪?
劉三酒說,如能往東走到沙簞關,就算安全了,那里是盤龍城的地盤。
還有多遠?
在這沒有任何座標提示的平原上,誰也不清楚。
跟著隊伍走了這么久,賀靈川心情有稍許沉重,因為他知道,這一幕很可能也在歷史上真實發生。
盤龍荒原雖名為荒原,但比起后來的沙漠可富饒得多,也能供養不少城池。他記得威城好像在盤龍城以西幾百里外,兵精糧足,也在敵軍攻勢下堅持了近二十年。
他今日所見,大概就是威城被攻破前的景象,也算是見證歷史了。
最可憐的是,有些平民并不是第一次背井離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