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道洗心道場建立,四周安靜如夜。
同樣的戲碼今日已經上演過五場,殿主、四個副殿主全都折戟沉沙,或身首異處,或文名大損。
四十四個各宮一把手,集體退后。
全殿準圣無一人出頭。
在這種情況下,主動站出來,就真的需要勇氣了。
章維空站了出來。
面對法圣的圣道洗心。
法圣似乎帶著跟兵圣叫板的意思,問的問題跟兵圣一模一樣……
“你之圣道,以何為尊?”
章維空呆滯地回答:“圣道為尊!”
眾人齊齊一驚。
“你之圣道,以何為向?”
“萬民所望為向!”
諸圣齊齊睜眼,吃驚地盯著章維空。
圣道洗心還在嗎?
圣道洗心還在!
章維空完全陷入圣道洗心之中,他所回答的話,完全是他內心所想。
下方眾人也全都驚呆……
如果不是在圣道洗心之下,作出章維空同樣的回答,正常之至,因為這本身就是標準答案,是最能拿上臺面的答案。
然而,正常人誰真的內心如此設定?
正常人誰沒點私心?
比如說前面幾個人,給出的答案雖然擺在桌面上極其掉份,極其不堪,但他們真實啊……
而章維空給出的答案高大上,卻顯得一點都不真實。
大家第一反應,就是這圣道洗心,是不是沒洗干凈,章維空還保留著自己的意識?
不僅僅是下方人如此想,諸圣都如此想。
儒圣衣袖輕輕一飄,悄無聲息地加入了進來,從此刻開始,章維空的圣道洗心,不僅僅是法圣在洗,儒圣也在洗。
他們兩人,是絕對不可能給章維空放水的。
第三個問題來了:“如你為圣殿殿主,將如何治理天下文道?”
章維空道:“重教化、開民智、強國本、惠民生,取各道之長,匯萬民之望,成就圣殿圣道與人間世道之雙贏。”
他的回答也很簡單,然而,在場之人盡皆動容。
兵圣長長吐口氣:“圣道洗心之下,依然堅守道之正途,縱然身在閱文宮之一隅,依然有心系天下蒼生之視界,道心純粹,境界高遠!此人若為殿主,方為天下信服!”
弈圣道:“他若為殿主,取各道之長,匯萬民之望,這才是殿主該走之路,章維空為殿主,本圣心服口服!”
農圣道:“本圣之農家,一向純粹,尤喜純粹之人,章維空,本圣認之!”
墨圣認之!
陰陽圣認之!
道圣認之!
轉眼間已經是六圣……
儒圣開始緊張了,十七圣人,超過半數就視為通過,其他人表不表決都不影響。
已經六個了!
會有第七個嗎?
又會是誰?
名圣踏前半步:“章維空道心之純粹,圣殿難見難尋,本圣往日對其從未關注,但他之回答,本圣無法不認,本圣認之!”
儒圣心頭終于還是輕輕地跳了一跳。
名圣,是他這一派系的人,他做了對方陣營中的第七人,而且他一番話也給出了解釋,往日跟章維空不認識,完全不了解,但單憑他的回答,他“無法不認”!是的,不管你愿意不愿意,大庭廣眾之下,眾目睽睽之下,在這場必定載入史冊的大事件中,他不能不表決通過。
史圣上前半步:“本圣以史為道,亦以史為鑒,深敬人族史上純粹之人,章維空之純粹,深得我心,本圣認之!”
八個了!
離最后任命結果僅差一人!
全場之人,手心盡皆出汗。
雖然今日殿主之爭,看似只是一次殿主之爭,但大家都是圣殿高層,全都透過這場盛會,看出了里面的道爭影子。
如果是道爭,章維空最后的結局,就是此番道爭勝負的標識。
章維空,顯然是兵圣這邊希望推上去的。
兵圣這邊希望做到的事情,大概率會被儒圣那邊的人狙擊。
目前十七圣中,已經有八圣表決支持。
只需再增加一尊圣人,章維空就是殿主。
就意味著兵儒道爭,兵圣贏下了極關鍵的一局。
全場無比的安靜……
詩圣是沉默的。
畫圣是沉默的。
就連最擅長發言的縱橫圣也是沉默的。
因為面前的結果,不是他們想要的,但是,他們找不到破局的點。
章維空的回答天衣無縫,偉岸神圣宛若教科書,他們不能站出來反對,一旦他們強行狙擊,他們就會成為圣道的對立面,他們將會被打下神壇……
就在此時,有一人目光從遠處收回,向前踏出半步。
這半步一踏,所有人心跳全都加速。
醫圣!
醫圣緩緩道:“醫家行事,有病治病,實為天理,圣殿多年來實屬有些頑癥,需要一名道心純粹之殿主引上正途,章維空,本圣認之!”
他的聲音一落,一股無形的沖擊波席卷圣殿全殿。
因為隨著他的一個表決,章維空已經是圣殿殿主!
縱然后面所有圣人都反對,反對亦是無效。
儒圣滿臉笑容:“圣殿諸賢,共盼明主,今日章維空脫穎而出,終是成就了圣殿萬民之望,本圣認之!”
他這一認,后面的篇章也就順理成章。
章維空,也打了個17比0!
所有人,全體贊同。
儒圣手輕輕一揮,下方接受圣道洗心,一片渾渾噩噩的五人一齊驚醒。
他們五人,當然是原殿主曹向道、三位副殿主,還有章維空。
他們此刻全是懵的……
儒圣道:“新任殿主章維空,從即日起上任,主持圣殿一切事務,務須不負圣望,惠及天下!”
章維空胡子輕輕飄揚,似乎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真成了?
兵圣微微一笑:“章殿主,請吧!”
章維空一步步登上高臺,在諸圣見證之下完成他的殿主授權儀式……
書山之上,林蘇輕輕一口氣吐出,面前的湖水激起萬層波,也無聲無息地切斷了面對圣壇的監控。
“真成了!”命天顏也輕輕吐出口氣。
“章家風骨,還真是從這老爺子這里傳承下去的。”林蘇道。
命天顏慢慢抬頭:“一個人,真的能有這么純粹?”
林蘇道:“世上之人千千萬,多的是爾虞我詐、陽奉陰違,但是,也還真有一些特例,有的人就是這般純粹,他心中真的是只裝著圣道。”
“象他這樣的人,如果在以往,是根本沒有出頭之日的。”
“是啊,但也幸好沒有出頭之日。”
“為何?”
林蘇道:“正因為他沒有出頭之日,才能偏安閱文宮之一隅,做了一個獨立判官,也才守住了文道的一塊凈土。”
命天顏道:“能在魚龍混雜、各方博弈的亂斗場中,守住文道的一方凈土,現在入主殿主,也的確是讓人期待,至少,他不可能成為那一派系的力量。”
林蘇點頭:“當然!”
命天顏道:“那么,有沒有另一種可能,那一派系的人,會想辦法將他拉下去?”
“自然會,但是,他們能怎么干?”
命天顏道:“昨日的圣諭中,就隱藏了一個后門,假如三重天某位圣人存心想拿下他,就有了一把非常趁手的兵器。”
“比如呢?”
命天顏:“圣諭規定,圣人可以向殿主下發欽圣令,殿主必須執行,如果那一派系的圣人,向章維空下達欽圣令,借他之手與你們作對,在法理上,章維空是無權拒絕的。”
必須得說,命天顏這個曾是激烈博弈場中、最頂級的天命執劍人,是敏感的。
她在章維空順利取得殿主位片刻時間之后,就捕捉到了一個有可能讓章維空身敗名裂的危機,那就是欽圣令。
圣人的權限如今發生了變化,不是取消,而是轉移。
他們喪失直接指揮各宮的權力,但是,他們擁有下發欽圣令的權力,欽圣令是向殿主下達的,殿主無條件執行。
假如三重天上的圣人,有意對付林蘇這邊的人,理論上也是可以通過章維空來執行的。
如此一來,章維空這個好不容易登上圣殿殿主寶座的人,會變成他們手中的刀,專門拿來對付林蘇或者兵圣,你就說惡心不惡心吧?
且不說最終結果,只說法理,法理上,他們是有這個權力的……
林蘇笑了……
這笑容一露,宛若萬里春風……
命天顏內心的陰霾瞬間融入春風之中:“你已經想到了這一點?”
“這一點,是昨日圣諭最精妙之處!”林蘇道:“圣諭不可斷章取義,你需要完整地將圣諭進行解讀……是的,圣人有權下發欽圣令,殿主無條件執行,但是,還有后半截,如果兩個圣人的意見直接沖突,提交長老會共同決定。假如某位圣人向章老爺子下發欽圣令,明顯超過了章老爺子行事底線,咱們這邊的圣人同步下發一個欽圣令,跟前面圣人的欽圣令形成沖突,老爺子是不是就不必執行了?”
命天顏眉頭死皺:“最終的結果是不是又回來了原來的怪圈?由圣殿長老團決定,圣殿長老團是個什么東西你不知道?除非你有本事將這些人全都除了,換上一批新的長老團成員。”
林蘇道:“看來剛才的一場對決,你還是沒有解讀出真正該解讀出來的東西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章維空為殿主,儒家派系那邊希望看到嗎?不希望!單以人數而論,我們這邊的圣人占優嗎?完全不占!理論上如果投票決定,章維空將以7比10的比分敗北,可為什么就以17比0順利通過了呢?”
命天顏眼中光芒閃爍:“我有點明白了,因為……邪不勝正!縱然內心一堆的小算盤,拿到公開場合,還得看哪方的道理能擺得上臺面。剛剛過去的殿主之爭是這樣,將來涉及到某位圣人私心的欽圣令,也是如此。”
“正是!”林蘇道:“如果某位圣人,想通過章維空實施任何一個見不得人的計劃,我們第一時間可以將這指令提交到長老團,長老團的長老幾百人,那顯然是公開場合,公開場合之下,是講正理的,是容不下私心的,相反,可以讓一些人的私心化為他頭上的絞索,說到這里,我倒甚是期待某位圣人出點招,你看是他讓章老爺子焦頭爛額,還是我來扒他一層皮!”
命天顏怔怔地看著他,眼神實話實說,有點迷離了……
自家這個小相公,啊,不,同路人(偶爾同床不影響同路),真是太強悍了……
計謀實在是滴水不漏啊。
一招連環計,所有的漏洞,他全都了然如胸。
欽圣令,是他給圣人的一級臺階,這臺階非給不可,否則,圣人集體有反彈,壓之不住。
但是,欽圣令事實上沒那么管用。
看起來,你可以隨意向殿主下令,看起來你的權限半分都沒減,只是換個執行人,事實上,圣人的權限幾乎全沒了,至少,你那些下作的、利己的、見不得光的指令,全都被封死。
因為你根本沒有實施的空間。
你下個欽圣令,章維空只需要給兵圣傳個訊,兵圣立馬給你補上另一條欽圣令,兩個欽圣令對沖,章維空兩不執行,提交長老團,然后坐在旁邊靜靜地觀察,等著那些小丑自己暴露,然后,將符合圣道的正道大道理講上一遍,將你的私心扒將出來,有私心的長老名聲掃地,有歪心的圣人惹火上身……
這就是圣殿殿主制跟原來圣人依靠各都“長臂管轄”,最大的不同。
圣殿各都是圣人的自留地。
圣殿殿主堂,不是!
各都有隱私,殿主堂沒有!
所有的指令都將在陽光下呈現,如此一來,圣殿那些歪風邪氣如何生根?
圣殿至此,真正步入正軌。
三日后,殿主峰。
晚春時節終于已經過去,窗外的繁華飄下了最后一抹嫣紅。
圣湖風吹過,隱約帶來了初夏的風情,初夏的風情是個啥?就是女子衣衫漸少,綠水漸見微藍……
當然,也體現在命天顏身上。
命天顏一襲輕衫,消去了籠罩在她身上八百年的神秘與禁忌,露出了從來跟她格格不入的風情。
她的改變原因是什么呢?
那就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了……
有可能是因為圣殿風向已然天翻地覆,她頭頂的天空從風波詭譎變成了湛藍,她這個禁忌在新的時代大潮中,無需禁忌,她走在陽光下的自由灑脫。
當然,也有可能是女人的一個奇妙,只有真正經歷過那啥的女人,才會綻放出女人最美的那一面,至于那啥是個啥,懂的都懂……
腳下的湖水清幽,吹過耳畔的風輕柔,命天顏目光微側:“不知道你有沒有掌握一些消息。”
“哪些消息?”林蘇道。
“新殿主就位,甚是微妙,圣殿各宮只是象征性地祝賀了一番,此后三天,竟然只有極少的人登門求見。”
“所以嘛,我們今天就登門求見。”林蘇道。
命天顏輕輕嘆口氣:“我們登門求見,看似是給他一份認同,事實上,有可能事與愿違,最終反而讓他的路越走越窄。”
“章維空是個很特殊的人物,雖然他身上看似沒有任何標簽,但圣殿所有人,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將他視為我們這一派系的力量,如果任由這種看似尊敬、實則孤立的局面發展下去,章老爺子恐怕很快就有大道獨行的孤獨感,所以,今日我們登門,就是為他拓寬他這條路!”
命天顏眼中光芒微微閃爍:“拓寬道路?如何拓?”
“捆綁圣殿意志,形成一種空前的共識,這是他身為殿主,做下的第一件事情,此事之后,他的路,就跟圣殿主流并軌。”
命天顏腳步突然停下:“西征?是嗎?”
“是!”
命天顏胸口輕輕起伏:“西征!果然是西征!我想過你的西征之行,將如何開啟,我設想你可能會捆綁七國十三州,甚至捆綁各大修行宗門,但是,我還是沒有想到,你會捆綁圣殿。”
“西征,是事關這方天地最大的戰事,甚至可以說是無心大劫到來之前,唯一的重量級戰事,缺少了圣殿的參與,這件事情難成!”
“是!沒有圣殿的參與,就沒有了戰功的分配,各國出兵理由不足,各國積極性也不高,唯有捆綁圣殿,才能以圣殿的名義主持大局,分配戰功,將這場西征,變成所有人族世界的共識……”命天顏道:“但這種捆綁,也唯有圣殿格局發生大變的前提下,才有望捆綁。”
“正是如此,所以我才以葬州為盤,掀起圣殿格局之變!”
命天顏的心頭真正激蕩了……
她從來沒有看輕過他,但還是一次次看輕了……
葬州之行,也一次次刷新了她的認知……
最開始的時候,她以為這只是這個小壞蛋下半身發癢癢,去會他在紅塵中定下、但沒試過滋味的小媳婦。
后來她才知道,這是為了給關城一個穩定的大后方。
再后來,她知道,這只是一個引子,關鍵是劍指詩圣。
最后,她發現,劍指詩圣,依然是個引子,關鍵是改變圣殿格局。
改變圣殿格局這種千古偉業,理論上該是任何棋局的終點,但在他身上并不是,他是要凝聚全人族的共識,連接千年前中斷的西征偉業,徹底將異族、魔族驅逐出這方天地。
西征是這方天地最大的戰事。
而且它還不僅僅是戰事。
戰事,只是戰。
西征,不僅僅只有戰。
它還有治理!
打下關外的土地,最大的治理就是建文廟,文廟建立,才意味著人族真正占領,才能有效杜絕魔族的反攻。
是故,西征大業,少不得圣殿的參與——因為建文廟,是圣殿的特權,而且是凝聚諸圣共識的特權,任何一個圣人,都無權建文廟,唯有圣殿共同認同,才能建。
所以,林蘇一番大計改變圣殿架構,最終是凝聚圣殿共識,配合西征,真正將無心海這一側的十萬里魔域,變成人族可控的版圖。
唯有這樣,才能將這方天地人族防線,抵達無心海岸。
到了無心大劫真正爆發之時,戰場設定在那邊區域,才能有效保證這種動輒毀滅千里萬里地的大戰,不會波及到七國十三州的千億蒼生。
命天顏久久沉吟:“西征大業,將十萬里魔域一鼓收回,兵尊也曾有過這一嘗試,最終……在成功的前夜,中道崩殂!”
“是的,千年前,人族已經西征,而且勢如破竹橫掃八萬里魔域,建立文廟三千座,但兵家生變,中道崩殂,歷史總是在不斷重復,但歷史也會在重復中不斷改寫!”
“你已經改變了歷史,你也在不斷地改變歷史,好吧,這段歷史,我們再來變一變!”命天顏道:“走!”
兩人腳下浪花一起,穿湖而上,前面就是殿主峰。
殿主峰下,幾名看門人盯著林蘇和命天顏,微微鞠躬:“林常行,命長老,所為何來?”
“求見殿主!”
“請稍候!”
一段信息傳到殿主章維空面前,章維空淡淡一笑:“請入議事堂!”
議事堂。
議正事之地。
不是私密場所,除了章維空本人之外,還有十七位頂級長老,非常巧合的是,這十七位頂級長老,每條道上一人。
或許這也不是巧合,而是圣殿長期以來博弈與妥協的結果。
長老團成員三百人,頂級長老前期有二十二位,殿主,身兼首席大長老,四位副殿主,身兼次席大長老,其余十七人,頂級長老。現在沒了副殿主,眾位頂級長老腳踮踮的都伸長了脖子,但章維空似乎根本沒有配置副殿主的意思,所以到目前,頂級長老團隊就只有十八位。
這種將副殿主懸而不決的現狀,是眼前情況下的一種特殊設置。
為何非得如此設置?
就因為人之劣根性。
頂級長老的隊伍,不是那么好帶的,這些人每一個都是高層準圣,上面基本沒路了,放在現代單位,那是典型的資深老油條,對這樣的人,一把手最是頭疼,他沒犯什么錯,你拿不下,他資歷老,個個還硬得很,扣他工資你沒理由,想誘惑他,你都沒什么餌——你總不能告訴他們,你們還有機會入圣吧?
也許唯一的餌就是“副殿主”頭銜了。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