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聲哀嘆之后,劉邦竟然伸出滿是鼻涕眼淚的大手,把劉盈攬在懷里,也不管他愿不愿意,就自顧自倒起了苦水……
“豎子,乃翁起兵之后,所向披靡,一路殺進關中,秦王子嬰投降,我滅了大秦天下!”
“項羽不守誓言,沒封乃翁關中王,只給了乃翁漢中王,他想把乃翁困在巴蜀。”
“嘿嘿,他打錯了算盤,乃翁重用韓信,從陳倉殺了出來,三秦之地,轉眼就落到了乃翁手里。”
“我統領大軍,所向披靡,一路向東,諸侯望風而降,聯軍五十六萬,旌旗遮天,一鼓作氣,攻下彭城!”
“乃翁就要一統江山,成就始皇帝一樣的大業!”
劉邦講述起兵的經歷,眉飛色舞,意氣風發。
一介區區亭長,拔劍起兵,統領虎狼之師,殺入咸陽,滅亡大秦,這是何等壯舉?
受封漢王,被困蜀地,誰能料想,幾個月之后,就殺了出來,席卷天下,諸侯望風而降。
五十六萬大軍,直取天下!
這又是何等威風!
劉盈也不得不承認,老流氓確實有自傲的本錢。
當年他面對著始皇帝的儀仗,說出大丈夫當如是也!
想必此時的劉邦,大有得償所愿的欣慰吧!
劉盈認真聽著,漸漸有所觸動,公允地說,拋開人品不談。
老劉,屬實算是人杰……
奈何他遇上了一個神一樣的對手。
身在齊地的項羽,帶著滿管的怒氣值,率領三萬騎兵,從天而降。
一如當初破釜沉舟般豪邁,沖向了五十六萬諸侯聯軍。
項羽面前,皆是土雞瓦犬,血流成河,尸體堵塞睢水。堂堂漢王,帶著幾十騎,倉皇奔逃。
項羽憑著一己之力,第二次扭轉乾坤!
“五十六萬大軍,遮天蔽日,一眼望不到頭……那么多人馬,還不到半天,全都沒了!沒了!”
劉邦緊握雙拳,瞳孔充血,他不敢相信,那么大一片人馬,就眼睜睜消失了。
“吾兒,你說項羽是鬼是神?昔日秦國白起,也不過如此。乃翁還能跟他斗嗎?乃翁還能贏得過他嗎?”
從巔峰跌倒了谷底,劉邦已經開始懷疑人生。
劉盈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,劉邦更加悲傷無助,他緊緊抓著劉盈的手,低低聲音道:“吾兒,夏侯嬰老實忠心,讓他保護你,藏身民間避禍,免受乃翁牽連。”
劉盈渾身一震,他還想當太子爺呢,萬萬不能離開,不由得反問道:“白天時候,把我和阿姐踢下馬車,也是如此打算?”
劉邦無奈承認,低聲道:“我不欲父子俱死!”
說出這話,真的太丟人了。
堂堂漢王,連親生骨肉都保護不了,劉邦甚至想到了死,雖然只是短短一瞬,但也足見絕望。
劉盈能感覺到劉邦的心情,但又覺得大可不必。
畢竟打敗你的人是誰啊?
項羽!
西楚霸王!
憑著一己之力,掀翻大秦,斷絕祖龍基業。
幾千年的煌煌史冊,也找不出第二個的猛人!
敗給項羽,簡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。
真正稀奇的是,這么猛的神人,為什么會敗在劉邦的手上?
月光透過甕窗,落在劉邦的凌亂的鬢角,有幾根白發,很是刺眼。
如今的劉邦不年輕了,過了天命之年。
又遭逢慘敗,輸得一塌糊涂。
就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小老頭,到底是怎么極限翻盤,打敗項羽,開創大漢四百年基業的?簡直匪夷所思啊!
劉盈暫時忘卻三腳之仇,試探問道:“阿……父,欲降項羽?”
“什么話?”劉邦大怒,“乃翁漢王,豈能投降?”
隨后他面露難色,苦兮兮道:“更何況項羽兇殘,投降他也是死路一條,當初章邯帶著手下二十萬秦軍歸降,結果秦軍竟悉數被項羽坑殺……乃翁還不想死,唯有和他斗下去!”
項羽不殺,你就投了唄?
劉盈暗暗腹誹,猛地挺起胸膛,大聲道:“既然要打,就該像項羽當初一般,有破釜沉舟的膽氣,讓我們藏身民間算什么?”
這回輪到劉邦一怔,苦笑搖頭道:“乃翁年過半百,肥不知去向,身邊只有你一個兒子,總要留下一條根啊!”
劉盈搖頭,鄭重道:“阿父錯了,別人都有退路,唯有阿父沒有!倘若文武人人都留下退路,只怕漢軍不戰自潰,又如何報仇雪恨?”
劉邦渾身巨震,他萬萬沒有料到,眼前的小娃娃竟然講出這么一番道理。
他喜不自禁,把劉盈高高舉起。
“真不愧是吾兒,言之有理!”
劉盈一點不享受舉高高的感覺,肚子里依舊是一肚子怨氣,不由得氣哼哼道:“白天踢我的時候,可曾如此想過?”
劉邦老臉發紅,只能放下劉盈,再次解釋道:“狩獵之時,常有母獸藏子密林,而親身引開獵戶,乃翁豈能禽獸不如?”
暫時算你能和禽獸相比了。
劉盈稍微順心了一些,仇先記著,以后再說。
當下還是要讓劉邦振作起來,他勸勉道:“阿父身為漢王,麾下智謀之士無數,猛將強兵如云,豈能自比野獸?項羽終究是血肉之軀,凡夫俗子,只要上下一心,揚長避短,必定能勝過項羽!”
這話雖然平常,也沒有什么具體策略,但此時的劉邦,恰恰是最需要鼓勵的時候,更何況還是來自親兒子的打氣。
劉邦竟然大歡喜起來,笑著道:“吾兒當真相信乃翁能贏?”
劉盈看了看他尚有淚痕的老臉,肯定道:“漢王夜哭到晝,晝哭到夜,必能哭死楚霸王。”
劉邦怔了怔,重又怒目圓睜,高舉巴掌,怒吼道:“豎子討打!”
次日天明,劉盈捂著屁股,吭吭唧唧從榻上爬起來。
老流氓就是桀紂之君!
他從里間屋挪出來,昏君已經沒了蹤影,倒是多了個十幾歲的少女。看到劉盈,幾步搶過來,抓起胳膊,仔仔細細,前前后后查看。
又柔聲問道:“盈弟,還疼嗎?”
她正是劉盈的親姐姐劉樂,昨天替劉盈挨大腳丫子的。
劉盈咧嘴道:“疼還是疼,不過沒有大礙,倒是阿姊,伱臉上傷到了?”
劉樂用一塊布裹著半邊臉,不用問,傷得肯定比劉盈重。年紀輕輕,要是留下疤痕,還怎么嫁人?
真是造孽!
劉樂卻不是很在意,搖頭道:“沒事,沒事的……盈弟,餓了吧?”
說著,她將一塊干糧遞給了劉盈,說道:“我用火烤過,可香了,你嘗嘗。”
劉盈的確餓了,狠狠咬了一口,類似鍋盔的大餅,火烤之后,有一股特別的焦香,絕對算不上難吃,劉盈大口大口嚼了起來。
見他吃得香甜,劉樂心情大好,又低聲囑咐道:“盈弟,你別怪阿父,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!”
此時劉盈肚子里有了底兒,說話聲音也大了,他咬著牙道:“什么無不是的父母?他踢咱們姐弟就不對……阿姊,你不知道,昨天夜里,阿父哭得稀里嘩啦,他被項羽打哭了,真是丟人。”
阿父會哭?
劉樂才不信呢!
她比劉盈大不少,見識過昔日劉邦橫行鄉里的德行,老流氓從來天不怕地不怕,就算刀斧加身,也不會皺眉頭。
“盈弟,別瞎說,阿父今天早早起來,正在收攏兵將,勉勵軍心。”
劉盈大詫,老流氓哭哭啼啼的樣子,能鼓勵軍心嗎?
別弄得旗倒兵散,劉盈連忙起身,快步到了門口,向外望去。
劉邦居然真的對著百十幾個匯聚過來的殘兵敗將,高談闊論,絲毫沒有沮喪的意思。
“曹參、周勃,你們都別怕!項羽匹夫之勇,血肉之軀,沒什么了不起的,只要咱們上下一心,揚長避短,定能取勝!”
站在劉邦對面,是個甲胄破損,額頭帶傷,滿臉頹靡之氣的中年將領,想必就是曹參!
他聽到劉邦的話,不由得渾身一震,驚喜道:“大王志氣不衰,臣等又有何懼!彭城之仇,早晚一定雪恥!”
“一定雪恥,一定雪恥!”
其余眾人,竟然軍心大振,一起振臂高呼。
老劉的臉漲得通紅,情緒激昂,仿佛又回到了當初斬蛇起義的激昂場景。
項羽匹夫,俺老劉不服輸!
“盈弟,你瞧瞧,父王多威風?”劉樂贊嘆道。
劉盈也不得不承認,失敗不可怕,可怕的是失敗之后,一蹶不振,再起不能……這就像寫書,一書成名畢竟是少數,關鍵還是要屢敗屢戰,百折不撓。
說實話,不到半個晚上,劉邦就能一掃頹唐,從那么大的失敗中走出來,恢復能力卻是厲害。
只不過……你丫的不能剽竊我的話啊!
就算時間緊迫,想不出更好的,也要交版權費啊!
白嫖小孩子的算什么?
劉盈氣哼哼的,朝著手里的鍋盔狠狠咬下去,仿佛咬的是劉邦的老臉。
早飯過后,劉樂趁著修整的空隙,摸出隨身帶著的針線包,替弟弟縫補衣衫,一如往常在家里一般。
劉盈靠著門邊,看著熱鬧。
沛縣的老兄弟,關中豪杰,巴蜀文士,六國精華……劉邦這幾年搜羅的手下,陸續前來,短短時間,聚攏的人數超過一千。
雖說彭城之敗非常慘,但是這些核心成員大半都逃了出來,劉邦又驚又喜。
“千軍易得一將難求,只要爾等在,寡人就不怕項羽匹夫!”
劉邦心情大好,不過他也清楚,豐邑不可久留,就傳令曹參和周勃,整頓隊伍,準備轉進。
只是該去哪里,他還沒有準數,子房先生也沒來,總不能和那個小豎子商議吧!
就在劉邦頭疼的時候,曹參喜氣洋洋,跑了回來。
“大王大喜!”
“何喜之有?”劉邦忙問。
“是呂澤將軍,他來接應了!”
聽到這個名字,周圍所有人都是面露喜色,真是及時雨啊!
“舅父,是舅父來了!”
聽清了外面的喧嘩,劉樂慌忙放下針線,眼淚唰的流了下來。
“阿姊,你哭什么?”劉盈驚問。
劉樂慌忙搖頭,“沒有,阿姊是高興,高興的!”她一邊說著,一邊給劉盈穿好外衣,眼神卻不住往外面瞧。
這是喜極而泣啊!
這位舅舅真的有那么好?
劉盈眨了眨眼,突然笑道:“阿姊,你說要是舅舅在,阿父昨天還敢踢咱們倆嗎?”
“當然不敢……”劉樂脫口而出,但又立刻察覺不對,將后半截話吞了回去,紅著面頰,瞪了劉盈一眼,你小子這是要挑事啊!
她不由得語重心長道:“長輩的事情,盈弟不要亂說,免得惹阿父生氣。”
“他生氣怎么樣?有舅舅撐腰,我才不怕他呢!”劉盈理直氣壯說道。
此時劉邦正一腳邁進來,聽到劉盈的話,他的老臉更黑了三分。
“豎子,你要記住,見了舅父,什么也別說,只管哭就是,哭得越傷心越好!”劉邦板著臉,用命令的語氣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