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掛著鉛灰色的陰云,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。
寒風夾雜著雪花掠過大地,帶來了陣陣寒意。
正月未過,度支中郎將(正五品,原第六品)楊寶、少府監(從三品)庾敳就湊到了一起,交卸公務。
當然,事情自然有下面人操辦,他們只需下命令、簽字就行了。
“竟忘帶紙筆了。”甫一坐到草亭內,楊寶就驚呼道。
“我帶了。”庾敳說道。
楊寶訥訥無言。
“楊雞子,此事乃大王督辦。”庾敳提醒了一句:“我頂多再給你旬日,自己把首尾處理干凈了。”
楊寶松了口氣,連忙起身致謝。
對于庾敳喊他小名,也不著惱。當初都在司馬越帳下,庾敳輩分比他高,官比他大,教訓過他多次,更何況現在還有求于人。
“這個莊園料理清楚了嗎?”庾敳指了指遠處,問道。
那是一個破敗的莊園。
破敗僅限于屋舍,因為只有幾百戶人,住不了那么多房子,于是懶得修繕,任其被風雨剝蝕。
幾百戶人都來自弘農,是王彌的降兵,搬來此處有幾年了。
絕大部分人沒有成婚,一戶就是一丁、一人,只有不到二百人成婚了,娶的是平陽本地的寡婦,整個莊園不過一千三百余人罷了。
從成分上來說,他們都是屯田軍。跟隨屯田校尉在某處種地,沒有人身自由,和世兵差不了多少,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不用執行“身分內婚制”,可以和普通民人結婚。
屯田軍是立過功的,出征多次,已經有不少人轉為民戶,算是解脫了,比如曾經的魯陽屯田軍,規模極其浩大,有萬余戶、近三萬口人,如今都是民籍了。
截至神龜九年(325),天下仍有潁陽、朗陵、西平等十支屯田軍,計35900余戶、88700余口,耕種了約兩萬頃農田,另有七八萬頃草場、山林、池沼。
這些人在之前都劃歸度支中郎將楊寶管轄,是他手下除各度支校尉掌管的運兵外,第二大勢力。
所以說,楊寶不聲不響,其實掌握了龐大的力量,也很有油水。
庾敳素來貪財,連帶著對撈錢的門路一清二楚,太知道其中的彎彎繞了。
他不想與楊寶當場撕破臉,在職權允許范圍內,給他十天時間,虧空該彌補的彌補,彌補不了的,呵呵,他反正不會跳坑接手爛攤子。
“這個莊園今日便可交割。”楊寶痛快地說道。
“存糧、布帛、器械、人員,一個不少?”庾敳追問道。
“不少。”楊寶拍胸脯保證道。
前面三個都不是問題,虧空主要在人員方面,因為逃亡的人真的不少,有點交代不下去了。
大部分人是被俘虜而來,沒妻兒,沒人身自由,沒屬于自己的私人田宅,思念家鄉,還要上陣當炮灰,死了還沒撫恤,如何不逃?
楊寶原本想著,待下一次出征打仗時“銷賬”,報個大敗,或者去吳地搶一點人口回來——屯田軍經常被調集起來南下淮水,防備吳兵。
無奈還沒等到,屯田軍就要移交給少府了。
“別說我沒提醒你啊。”庾敳拿手指點了點楊寶的胸口,道:“你那點爛事,大王心知肚明,無非是念在你勞苦功高,又是追隨多年的老人,網開一面罷了。不然你以為好端端的,屯田軍為何移交少府?”
“是。”大冷天的,楊寶不由地擦了擦額頭的汗珠。
庾敳點了點頭,讓隨從燙了一壺酒,悠然自得地等了起來。
屯田軍移交少府,當然不只是這么一個原因。
軍器監在去年成立了,少府已不再管理軍械制造之事。
按照邵勛的規劃,這個部門將成為他的錢袋子,作為財政不足時的補充來源。
度支中郎將楊寶移交了十支屯田軍。
司農卿殷羨移交了諸苑林、錢監。
苑林,顧名思義:苑囿、山林。
具體來說,洛陽城西北的舊禁苑,已用低矮的木柵欄圍住了,周回二百余里,取名“西苑”。
鄴城以西亦有苑林,周回百余里,邵勛親賜名“桑梓苑”,以其地多桑林而得名——非襄國桑梓苑。
平陽西有“上林苑”,周回百余里,目前由王長子邵璋管理。
離石以北的左國城亦圈了一塊地,平地少、山林多,周回百五十里,取名“左國苑”。
許昌東南有景福宮殘址,周回十五里,賜名“景福苑”。
最后便是廣成澤了,這是最大的,也是人手最多的,被命名為“廣成苑”。
至于鄴城內部的銅爵園、洛陽城內的華林園、平陽城內的華林園等,面積較小,不值得多關注,一股腦塞給少府管理。這些苑林有的荒著,比如洛陽附近的西苑,居然群鹿犯暴,逃出柵欄,啃食青苗,可見平時沒人管理。
有的則有人管理,典型的就是廣成苑了。
這六個處于野外的苑林,好好打理的話,是一筆不小的財富。
至于管理的人手,自然來自屯田軍了。
是的,屯田軍會再度進行遷轉,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會成為少府直轄的“園戶”,分散到六大苑林之中,為少府種地、放牧、養魚、采集,不用上陣打仗了,少府還會找尋一些戰爭寡婦,幫他們成家。
仔細算下來,這個收入其實蠻大的,每年能貢獻大幾十萬斛糧食以及數量難以統計的果子、蔬菜、魚蝦、皮革、布帛、肉奶、藥材、木材、竹條、蒲席等各色物品。
朝廷祭祀、宴饗所需皆由少府提供,剩下的絕大部分可以拿來賞賜軍將、官員。尤其是邵師最愛的學生們,經常被召集起來吃吃喝喝,吃不完的打包帶回家,臨走時還有一車禮品可拿,從今往后,這一切皆自少府所出。
這種事也不是邵勛發明。
南北朝財政混亂,官員長時間貼錢上班,一直到唐太宗時,仍然經常舉辦宴會,然后找個由頭賞賜物品,以補官俸不足——別笑,蔥、椒都賞過。
貴金屬匱乏,又沒法發行紙幣的年代,官員俸祿多為實物,老正常了。
庾敳自己領的就是實物,來源是皮氏縣原王氏莊園——現已改為祿田和職田,由官奴耕作。
他喝完半壺酒后,已然微醺。
這個時候,莊園交割完畢,原材官校尉、現少府少監(正五品)曹嶷上前。
庾敳會意,起身走了幾步,曹嶷附耳相告,又拿出一疊文冊翻給他看。
片刻之后,庾敳走了回來,再度坐下,道:“沒事了。資糧、器械、人丁無誤,這批人過陣子發往洛陽西苑。”
“是。”楊寶居然站著等他,聽到這話后放下了心,又問道:“這邊的田宅如何處分?”
“大約是低價賣給勛官吧。”庾敳嘆了口氣,道:“大王對他們太好了。”
左驍騎衛(洛南府兵)創建時間很早,多年戰爭中死了一部分,又有一部分他們的子侄輩頂替上來,但還有很多老兵年紀在四十歲上下。
他們成婚不早,但也不太晚,絕大部分人的孩子在十幾二十歲的樣子。
做父親的能怎么辦呢?總不能把家里的二百畝地全分給繼承他府兵位置的那個兒子,讓其他人喝西北風吧?顯然不能啊。
所以,用遠低于市場的價格將土地賣給老府兵,讓他們有更多的土地可以分配,于國于民都是一件好事。
于國,下一代府兵有充足的土地產出,依然可以維持一定的戰斗力,延緩府兵衰敗。
于民,緩解了府兵家庭人多地少的矛盾,讓他們得到實惠,保持生活水平。
當然,這僅限于土地資源相對緊張的洛南地區,對其他地方尤其是常山、中山等地的府兵而言,就沒必要這么操作了,地太多了,就近劃撥即可。
“公所言極是,對兵家子太好了。”楊寶不顧自己兵家子的身份,順著庾敳的話說道。
庾敳嗤笑一聲,道:“今日就算了,自回家歇息。明日去另一處交割,你帶路。”
“好。”楊寶連連點頭。
庾敳雖然對他沒什么好臉色,但說到底手下還是緩了一緩,給了他東拼西湊的時間。
唉,當官不易啊,沒有靠山什么都不是,說整死你就整死你。
說不得,以后得和庾家走近一點,背靠大樹好乘涼啊。
就是聽聞丞相庾琛過年時再度病倒,讓他有些猶豫。
庾琛這身子骨,還撐得住么?
他若不在,誰來接替此位?
根據最近傳出的風聲,大抵有三個人選:其一是王衍接替,過渡個幾年;其二是豫州刺史褚翜;其三則是徐州刺史庾亮。
聽聞尚書令裴邈也在爭,但他身體比庾琛好不了多少,看樣子也快不行了……
爾母婢!竟比打仗時還要愁人。
楊寶思慮良久,舉棋不定,直到平陽度支校尉田貴送來交割籍簿為止。
田貴也是老人了,原范陽王司馬虓主簿田徽的侄子,幽州人,與河北一干乞活帥們關系深厚。
梁王還是陳郡公時,此人就入府當舍人了,后來招撫乞活軍立下大功,一路升遷,至今已是平陽度支校尉(正六品)。
他來的時間不長,是梁王塞過來的,頂替因父喪而解官回家的前任。
楊寶對他有些警惕,畢竟不熟,但大面上還過得去,因為田貴代表著梁王。
“好了。”楊寶粗粗看完籍簿,道:“移交了這個莊園,渾身輕松三分。走吧,先回衙署,明日去高顯。”
田貴默默應了聲是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