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外的風景就是奇特,蒿草、黃云、山嶺、水泊構成了大地的主旋律,仿佛千百年來都沒人開發過似的。
一歲又一歲的衰草腐爛成泥,讓新生的牧草茁壯成長,牲畜行走其間,幾乎見不到身影,風吹草低見牛羊真不是白說的,比起西邊某些半干旱草原真是一個天一個地。
又一陣南風吹來,時值傍晚,天光將盡未盡,張沖帶著數百騎,如同舟楫一般穿行在綠色的草海之間。
馬兒有些累了,長長的鬃毛粘滿了草籽和蒲公英,不停打著響鼻。
騎士也有些累了,皮甲縫隙間隨處可見折斷的草莖,韁繩上滿是青草汁液凝成的斑塊,脖子后方隱約可見細密的鹽晶。
張沖突然豎起手掌,身后的三百余騎陸續停下,整支隊伍瞬間凝固。
他輕輕拂去掛在坐騎耳朵上的蒼耳,仔細看著前方一道被分開的草浪。
片刻之后,他下了馬,仔細觀察著地面,偶爾還撿起一堆糞便樣式的東西,輕輕捏著、嗅著。
后面又有幾人湊了過來。眾人站在草海中,沐浴著晚霞、南風,仔細交談著,時不時還指向南邊的山川河流,爭論不休。
又過了一會,爭論結束。幾人各帶十余騎,分做多股,往不同方向而去。
張沖則分派人手向后回報,然后帶著大隊人馬前往一處丘陵。
嶺上遍布松樹、楊樹、樺樹,大風一吹,枝葉嘩啦啦作響。
再看看林間草地,牧草密密麻麻,長得十分厚實。
“這草場,可比拓跋家某些地方好多了啊。”張沖輕拍了拍高聳入云的大樹,感慨道。
“有些人都不愿意回去了。”親兵接過馬韁,嘴里說道:“幢主你是不知道前次我回去傳訊,碰到意辛山以北的紇奚部,他們就一直念叨著這邊的草場比陰山以北好太多了。”
“就是太冷了。”張沖笑道。
“陰山以北也冷啊。”親兵熟練地松開馬匹肚帶,口中說道:“再說,冷就冷點了,至少夏天雨水多,草長得茂盛,過冬不用愁。河南地、涼州有些地方太旱了,沙地一大堆,草吃完了要好一陣子才能長齊。他們常說夏日一場暴雨過后,牧草發了瘋地長,可見雨水太重要了。”
“你挺能說啊。”張沖盤腿而坐,靠在樹干上,笑道:“讓你回去傳訊的,沒讓你與人清談。”
“我可不會清談。”親兵嬉笑一聲,拿起胡餅和水囊,遞到了張沖面前,道:“就剩三張了,吃完就只有干酪、肉脯。”
“出門在外,哪那么講究?”張沖接過干硬的胡餅,掰了一角塞進口中,像嚼石頭一樣嚼著。
丘陵下的騎士已經開始布設簡單的營地,并分派人手巡邏。
“晚上有人送馬過來。”親兵提醒道。
張沖點了點頭,開始思考在何處與人交接馬匹。
他們是先鋒,交接完馬匹之后,便要繼續南下。
其實在草原上長途奔襲,說快快,說慢也慢。
制約前進速度的從來不是馬力,而是后勤補給。
他們挑選的都是膘肥體壯、耐力上佳的馬,但馬和人一樣,終究是要吃東西的,再強壯、耐力再好的馬也有極限。
在一定距離以內,騎馬奔襲的速度是讓人驚愕的,是步兵、車兵望塵莫及的,但超過一定距離后,比如上千里,那可就難說了。
他們剛剛出發的時候,第一天走了二百里,傲視儕輩,第二天走了一百四十里,第三天不足百里,第四天七十里……
即便時常輪換騎行,但看得出來,出發時膘肥體壯的馬現在虛得不行,每天需要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,從最開始每天放牧三個時辰,變成大半天都在放牧,晚上還要添加夜草。
提升速度的辦法只有一種,那就是徹底換掉這批馬,而不是輪換放牧休息,今晚送來的馬就是沒人騎過的,一路空跑至此。
換完馬后他們就抖擻精神,狠狠掏一把賊人的屁股。
已經發現蛛絲馬跡了,這一把不容有失。
邵慎收到消息的時候,還在作樂水一帶。
河水行至此處,拐了一個彎向南,浩浩蕩蕩,最終變成遼水的一部分——大致位于后世雙遼以北。
作樂水(又名饒樂水)兩岸水草豐美,一望無際,就是平坦得讓人絕望,似乎無論怎么跑,都跑不出這片平地一般。
此刻正值盛夏時分,但這邊的氣候卻十分涼爽,比起邵慎曾經待過的江陵舒服多了。當然,冬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,但這會確實很舒爽。
北路大軍已經一分為二,右翼由宇文逸豆歸統率,配屬了橫沖、振武、黃甲三營、拓跋氏輕騎五千,總計四萬余人,直攻昌黎北部、東部。
左翼由邵慎統率,是為主力,總計七萬余人,順著饒樂水一路東行,再折而南下,迂回攻擊玄菟。
分兵是臨時做出的決定。在得知慕容氏的牧民們多避開棘城主戰場東行之后,邵慎當機立斷,率主力大軍繞道迂回。
在大鮮卑山(大興安嶺)以東的草原上行軍有個好處,那就是可以沿著標志性的河流進軍,不容易迷路,這是西邊草原上不具備的優勢。
邵慎在這個地方已經停留兩天了,除了畜養馬力之外,主要目的還是為了等待牛羊。
牛羊是移動的后勤來源,好似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你,你可以撒著歡往前狂奔,但奔出去一段距離后,這根線越收越緊,最終不得不停下來等待。
當然,破解的辦法也不是沒有,搶就是了。
他們一路上確實搶了幾個部落,但不夠。而且搶來的牲畜最終還是要安排人放牧,前方搶不到之后,還是只能停下來。
這就是茫茫草原。
對了,搶的那些部落至今沒搞明白是什么人,因為那些俘虜大部分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什么人,絕了……
只有大前天擊破的一個部落說自己是扶余人,邵慎也懶得管了,扶余王有本事來找我說理,惹得老子不高興了,沖進扶余國大搶特搶——扶余國農牧并舉,有城池,縱然破不了城,把你野外的民人一股腦抓走,看你急不急。
你還別說,昨日有部將建議,不如東略扶余國,畢竟那幫人是種地的,國中肯定有糧食。邵慎否決了,而今最重要的還是先打敗慕容鮮卑,不宜節外生枝。
在他看來,擊敗、屠戮、掠奪慕容氏部落丁口,比攻破棘城更重要,因為這是斷慕容氏根基的事情。
棘城被攻破了,慕容鮮卑的部落還在,仍有復起之機。
部落沒了便是棘城還在,慕容氏也差不多完蛋了。
棘城以外的戰場才是重點。
于是,當七月初一傍晚邵慎收到前鋒高柳鎮兵送回的軍報后,大喜過望。
在草原上行軍這么多天,終于要和慕容氏的人接觸了么?
沒說的,他立刻令幽州突騎督、紅城、武周二鎮兵并拓跋鮮卑紇豆陵部總計萬騎,星夜南下,兼程往援。
命令下達之后,他又登上了一輛輜重車,眺望西邊。
地平線上,帳篷一眼望不到頭,無數的車馬圍成圓圈,組成一個個獨立的營地。
在這片巨大營地的外圍,還有許許多多的小營地。而這,其實也只是整支大軍的一部分罷了,一百里、二百里外還有人呢……
草原行軍,就是這么松散,所以古來總有人突然沖到單于大帳前,仿佛周圍的十數萬部落丁口都是擺設一般——呃,離得太遠了,當單于已經與人交戰的時候,其他部落首領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么。
邵慎方才下達的命令,甚至要快馬傳訊一整天。如果運氣不好的話,那幾支部伍已經移動了,找不到人了,還要再來回傳遞,非常耽誤時間。
他身邊只有義從軍萬騎,外加板楯弩士三千、射雕營一千、鐵騎營一千,總計一萬五千人,已然是方圓百里內最大的一股力量了。
但無論人馬多么分散,目標都是一致的,即玄菟。
張沖沒等到援軍就南下了,他甚至不知道有援軍過來,蓋因信使抵達宿營地的時候,只看到一片被人馬踩踏過的草地以及十余堆早就熄滅的火堆。
高柳鎮兵五百騎,攜馬千余匹,于七月初四清晨抵達了大遼水,上午全部渡河完畢,然后繼續向前,進入了玄菟郡高顯縣境內——此縣位于后世鐵嶺以西。
他們剛剛抵達,很快就被巡視的慕容氏游騎發現。
還沒過午,消息就傳到了縣城之內。
庫傉官希得知后,暗罵一聲“果然從北邊來了”,不敢怠慢一邊組織人手御敵,一邊飛報郡城。
高句麗縣之內,慕容儁、慕容彪得知北邊有梁人來犯后,盡皆失色。
雖然庫傉官希說只有“數百騎”,但誰都知道這只是先鋒罷了,后面跟著多少人很難說的。
再考慮到最近有梁騎自醫巫閭山東進,嘗試進入遼澤搜索,以及遼水上神出鬼沒的梁人水師,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。
雖然都說打不過可以跑,但他們現在真的沒法跑了,除非向東避入高句麗境內,但可能嗎?
而就在他們緊急商議的時候,西邊望平縣又有消息傳來:遼水之上有梁人舟師出現,似要登陸攻奪望平縣。
慕容儁、慕容彪對視一眼,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懼。
昨日南邊傳來消息,慕容仁大舉北進,派去迎敵的部落臨陣倒戈,遵奉慕容仁為主,因為他是大梁朝廷冊封的正牌玄菟郡公。
今日北邊、西邊又傳來噩耗,這已經不是廝殺的問題了,而是人心的問題。
人家真愿意為你拼殺到底嗎?
當初平郭城下,既然有部落能臨陣倒戈,背棄慕容仁,今日就有部落敢背棄你慕容儁。
可笑之前他還覺得自己手里的本錢已經超過困守棘城的父親了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