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山神爺,陣仗不小。
首先是拜,擺一張長條香案作為供桌,奉上瓜果山貨,虔誠叩首。
緊接著,對八方吆喝大喊,三聲起音敬告祖宗,再三聲中氣十足禮拜天地,最后三聲拖長調喚醒山靈,祈求豐收,保佑平安。
這叫“喊山”。
待得熱鬧完了,大伙兒吃飽喝足,參把子就會帶著眾人點起火把,再次進山。
一邊走,一邊用索撥棍敲打樹干,發出震天也似的大動靜,驅散毒蟲猛獸,順順利利將瓜果香燭送到山里的土廟。
此為“開山”。
據說,每一次莊子大祭,參把子還要在廟里過夜,等著山神爺托夢賜福,指點迷津。
“挨著五百里山道的大小莊子,都拜山神爺爺,但山神有靈,各不相同。”
這幾日的采藥收獲,統統是交由蝦頭負責出手,他嘴皮子滑溜,早就跟幾個獵戶混熟了,略懂本地的風土規矩。
“采參莊供奉的是‘樁爺’,就進山入口的那個大樹墩子,每個山民皆要拜上一拜,說幾句求保佑的好話。
若有不懂事的娃兒用屁股坐、或者用腳踩,等同闖了大禍,打個半死都算輕的。”
白啟混在湊熱鬧的人堆里,聽得頗有意思。
那頁趕山秘訣也記載過相關事跡,山神有靈,澤被四方,使得花草樹木,飛禽走獸,皆得一絲靈性。
山民因此還傳下“認干親”的習俗。
比如,自家孩子體弱多病,久久不好,便找神婆神棍測算八字,再尋個厲害的干親,避免過早夭折。
像參把子他幼年的時候,爹娘就請風水先生挑選黃道吉日,置辦香燭酒醴,拜龍坎山那塊兩丈高的大石頭作干娘,之后就極少生病,身子骨硬朗強健。
村口的小河、大槐樹、石碾子,往往都是被認干親的好對象。
對于山民而言,它們并非死物,而是有靈的存在。
“北邊的獵虎莊,他們供的是山君,每年祭祀可舍得下本錢了,三牲血食使勁抬進廟里。”
蝦頭不愧為黑水河打漁人頭一號的打包聽,消息靈通無比。
“五百里山道,有靈的‘仙家’多如牛毛。
有名氣的,當屬樁爺,槐叔,山君,狐王……不過最大的,還是叫柳神娘娘。”
白啟頷首,他曉得這些個名頭,其中老一輩的趕山人把柳神娘娘,視為真正的山神。
聲稱其法力無邊,與其他借助山脈靈秀修行的“仙家”不同。
若能求到幾分垂青,趕山尋寶如同探囊取物。
“那個冷箭難逃的王定,阿七你知道么?據說他就是打小見過柳神娘娘,這才得了猿臂、鷹視,成為一等一的神射手!”
蝦頭滔滔不絕,說得玄乎,不由引起白明的興趣:
“柳神娘娘長啥樣啊?廟在哪里?讓阿兄也去拜一拜,說不好也能認個干親!”
蝦頭撓撓腦袋:
“我哪里曉得,給柳神娘娘立廟的莊子,倒不少,但都未曾塑像,而且柳神娘娘平時極少顯靈,早沒什么香火了。而今還是像樁爺、槐叔這種山靈,更吃香些。”
看到白明小臉露出失望之色,白啟笑道:
“干親哪有這么好認,你沒錢的時候,跑到大戶逢人叫爹,保準被打一頓轟出來,這些山靈受供奉,吃香火,等閑角色怎么瞧得上?”
足足等到亥時末,喊山吃席的流程才算走完,參把子手持索撥棍,帶著采藥人浩浩蕩蕩準備進山。
一支支火把沖天,像是蜿蜒的長蛇,照亮半邊夜空。
何泰、宋其英等人毫無興致,覺得太過鬧騰,而且也沒有拜山靈當回事兒。
并非他們不信鬼神,而是受村莊鄉寨供奉的“仙家”,本事很難高到哪里去,絕無愚民口口相傳的那么厲害。
那種練皮練氣的武道高手,氣血陽剛如同火爐,只需放開手腳,足以震散大部分以草木頑石為憑依的孤魂野怪。
“柳神娘娘?哼哼,義海郡早年前,有一頭成氣候的豬婆龍,自稱翻江大王,沿途多少縣鎮,給它立廟造像,甚至投食童男童女。”
何泰雙手抱胸,開始顯擺:
“結果老道官卸任,新道官上馬,立刻就將其斬了,血流百丈之遠,染得江水通紅!
咱們龍庭治下,只尊五帝四圣,旁的鬼神,都是外道!”
宋其英習慣成自然,不陰不陽頂了一句:
“少東家果真要領官府的差事了,這番話講得威風凜凜,十分在理!
我若是道官老爺,高低給你授個童子箓。”
何泰面沉如水,他哪里是忍氣吞聲的好性子,立刻哂笑道:
“咱們走著瞧,宋二公子,我可聽說原陽觀的那位道官年紀老邁,打算退位了,說不準啥時候告老還鄉,你柴市的靠山未必穩固。”
宋其英臉色微微難看,這等隱秘消息,何泰竟然都能知曉,可見他爹何文炳的門路廣大。
“妄議道官老爺是重罪,少東家你敢開這個口,也不怕挨罰!”
看到宋二公子還在嘴硬,何泰眼中迅速升起得意之色:
“柴市靠著原陽觀,這是眾所周知,不算啥秘密。
可你爹給止心觀的道官辦差,尋降香檀、龍槐木,莫非急著換灶燒了?”
宋其英自知失言,讓何泰抓住馬腳,當即拂袖而去。
臨走前,撂下一句話:
“魚欄傍著排幫,私底下卻走止心觀的后門,謀稅吏的差事,腳踏兩條船,不知道傳到外面去,是否吃個掛落,受幫規處置。”
這下又輪到何泰默不作聲了。
目睹兩個少東家互相傷害,各自拆臺,白啟暗自感慨:
“原陽觀、止心觀,嘖嘖,看來進城考編也有不少門道,提著豬頭肉,得進對廟門,不然就容易碰壁。”
何泰跟宋其英吵得不歡而散,白啟卻沒跟著離開,他依靠柴市二公子的情面,跟參把子打聲招呼,帶著阿弟白明與蝦頭一同開山。
“人多勢眾,真有鬼神也不敢侵犯了。這要是只身摸黑,恐怕遭遇的厄難就多了。”
白啟走在后頭,一手持火把,一手拿木索撥棍,沿著踩出來的平整小道前行。
不多時便瞧見一座低矮土廟,都沒有半人高,用黃泥夯實堆起來。
“樁爺還真是簡樸,也對,莊子里頭的山民自個兒都難吃飽,哪里擠得出香油錢,修大廟。”
白啟收起心中的驚訝,遵從參把子交待的規矩,上前作揖。
那些有本事,出力多的采藥人,還能被分到一捧香灰,小心仔細揣進兜里,宛若某種護身符。
沒得到的采藥人,則是一臉羨慕,卻也不敢有啥異議。
想進參把子的趕山團,除去有能耐,還得乖乖聽話。
否則做錯事,犯忌諱了,被驅逐出去,以后莊子里頭都沒容身之地。
興許是沖著宋其英的名頭,又或者身為打漁人的白啟,能夠采到野山參、金線蓮,受到認可。
參把子額外勻出一份香灰,幫白啟用紅紙包好:
“五百里山道,這玩意兒比廟里求的平安符更靈。”
白啟誠心道謝,轉身揣進阿弟白明的手里。
采參莊這么虔敬供奉樁爺,應該是有些神異。
反正不要錢,多少信一信!
一場祭山神爺的活動,折騰到快要子時。
等回到屋內,白啟照例燒水打算燙腳。
阿弟白明可能累了,倒頭就睡,很是香甜。
蝦頭更甚,呼嚕聲都冒出來了。
“再肝一肝羅漢手的進度。”
白啟體力好,并未覺得疲乏,走出房間開始站樁。
“阿兄?”
暖烘烘的熱力遍布,各種思緒交織,白明好像在夢游,忽然從熱炕上坐起來,腳步輕飄飄的,立地一兩尺。
他懵懵懂懂穿過木門,看到白啟正在站樁,發出宛似大火爐燒的通紅光芒,令人不敢靠近。
“我咋一點也不冷……阿兄看不見我嗎?”
外頭的冷風嗚嗚吹著,白明像是捧著猶有余溫的鍋爐,全身暖烘烘。
他意識并不清楚,有種半睡半醒的感覺,兀自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忽遠忽近的呼喊聲。
有老有少,有大有小。
“大樹墩子?老槐樹?山里頭還有老虎、狐貍……”
白明睜大雙眼,遠處的龍坎山與白天所見截然不同。
漆黑的峰巒,宛若籠罩一層朦朧的清光,那些受莊子供奉的眾多“仙家”盤踞著。
“那是……柳神娘娘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