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啟只在茶寮閑坐片刻,本地莊頭就迅速趕到。
這年頭山路閉塞,難以互通,許多獵戶、山民都要仰賴宋家討生活。
莊頭聽到有人報上“柴市少東家宋其英”的大名,自然不敢怠慢。
縣城里面辦事,白七郎的名字比宋麟好使。
但到外邊,這位柴市東家的名頭更響亮一些。
“原來是白爺當面!都道白爺少年英雄,而今一見,氣度遠比傳言更勝一籌,可謂神采英拔,卓逸不群!”
莊頭姓宋,年紀四十許,顯然認得大名鼎鼎的白七郎。
他應該是念過幾年縣城私塾,文縐縐拽著酸詞。
觀其性格頗為油滑,對著還未及冠的少年郎滿口稱“爺”,也沒有半點不適。
“宋莊頭,團練發布的公告看了沒?這陣子可曾叮囑獵戶,讓他們莫要進山,免得招災。”
白啟笑吟吟問道。
“早已張貼各處,敲鑼打鼓提過醒了。但眼下正值開春,積雪融化,大伙兒都等著買米下鍋……未必管用。”
宋莊頭語氣訕訕,故意做出為難之色。
萬一后面出了事、死了人,自個兒也好摘出去。
“盡力而為吧。”
白啟輕輕嘆口氣,理解宋莊頭的難處。
想當初妖魚作祟之時,他照樣冒險下河,好掙個十幾文大錢積攢過冬余糧。
雖然說生死之外無大事,但對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底層賤戶而言,性命未必有生計重要。
“我這追風馬,還要勞煩宋莊頭,尋個好人家里寄養半日,草料搗鼓精細,多備大豆雞蛋,馬兒嘴巴挑,吃不好就耍性子。
另外,再給弄一桌酒菜,打些熱水。”
白啟說話和善,并未給人一種吩咐號令的倨傲之感。
他與師父寧海禪不同,后者宛若險峰危崖,高不可攀。
白七郎自個兒則如大澤平湖,雖有驚濤怒潮,但大多時候仍是風平浪靜。
此乃師徒兩人性情上的細微差別。
宋莊頭拍著胸脯答應:
“絕對把白爺的愛馬,照料得舒舒服服。距茶寮一二里路遠,就是咱的莊子,白爺若不嫌棄,干脆就在小的寒舍歇腳,將就用些粗茶淡飯。”
白啟征詢齊、呂師兄弟的意見,兩位野茅山傳人并無意見,方才頷首:
“叨擾莊頭了。”
結完茶水賬,一行幾人緩步來到莊上。
柴市是宋家的祖業,作為低配十三行大老爺的宋麟執掌主脈,沾親帶故的旁支有能力、有本事,往往都會被派出擔任莊頭,只要每年秋冬兩季,交足收成,位子就能坐得穩。
莊子占地不小,養著好些舉石鎖、玩石球的練家子,個個挎刀,氣質精悍。
“大多都止步于一練筋關,苦練一招半式的。”
白啟掃過一眼,這幫看家護院的刀客,也就堪堪達到黑河縣團練精銳的層次。
“對了,宋莊頭,我剛看到兩個穿錦袍的年輕公子,你可知道什么來頭?”
身為地頭蛇,打聽消息最是方便。
窮鄉僻壤抱團比較緊,相較于遙不可及的郡城高門,莊頭也好,山民也罷,天然愿意親近白啟這一方。
“那兩位啊?分別是米行陶家的,玉石行關家的。他們坐船過的黑水河,半道遭遇赤眉賊,差點被劫,隨從家丁死傷大半。”
宋莊頭十分熱情,命令下人宰了兩頭羊羔,擺了一桌全羊宴。
主要分為冷熱兩種,冷菜由羊肚、羊肝、羊心、羊眼、羊蹄來做,熱菜則是一大盤片好的羊肉。
看得齊琰、呂南食指大動,似是勾動饞蟲。
這對師兄弟下山游歷許久,動輒風餐露宿,何時如此滋潤過?
“跟著師兄混,三天餓上好幾頓,跟著白哥混,大魚大肉吃香喝辣……”
呂南一邊感慨,一邊埋頭大快朵頤。
“他們昨夜就到了莊上,自報家門后,咱不敢怠慢,趕忙騰出幾間民居,讓這些公子哥兒休息。
姓陶的挑三揀四,難伺候;姓關的,倒是好說話,但像個笑面虎。
他們應該是跟白爺您一樣,跑到這地方撞大運。”
宋莊頭眼睛毒辣,見著沒有外人,干脆直說道。
“米行陶家,玉石關家。”
白啟眉毛揚起,義海郡十三座高門,他已經接觸過典當行何家、瓷器行祝家、牙行馮家、兵匠行鄭家,如今再添上米行陶家,玉石行關家。
“這就是六家了。嘖嘖,等我進郡城,不知道能否見到剩余的幾家。”
宋莊頭坐在旁邊陪吃陪喝,其間偶爾閑聊幾句,賓主盡歡。
因為入夜還要進山,幾人并未飲酒,飽餐之后,各自回房憩息。
齊琰、呂南準備布置科儀所需的符紙、朱砂,白啟則再磕了一枚百草大丹,緩緩地增進功力,淬煉骨髓。
夜色漸漸深了。
陶昀與關亭青各自帶著兩三個精干隨從,讓他們走在前面,入山開路。
寒風吹得急,使得火光飄搖,照得林中張牙舞爪,好似藏著吃人喝血的妖魔鬼怪。
“周老前輩,太歲辰土到底在哪兒?咱們苦尋一個時辰了。”
陶昀走得有些氣喘吁吁,這位米行陶家長房二公子,論武功、道藝,還不如何敬豐。
“這一塊地氣沉降,土性濃郁,應該就在附近了。”
周老前輩咳咳兩聲,隨后又道:
“只不過我剛才掐指一算,此時月黑風高,雜氣叢生,乃大兇之相,這一趟進山,恐怕有些波折。”
陶昀拱手道:
“還要仰仗周老前輩的通玄法術!得寶之后,必有厚報!”
周老前輩擺擺手,云淡風輕:
“方外之人,只重緣。我愿意跟兩位公子同行入山,無非是覺得與你們投緣罷了。”
關亭青贊同道:
“周老前輩是高人,行事隨心所欲,不拘泥俗世規矩,豈能用錢財衡量。前輩若能助我等奪得太歲辰土,以后就是陶、關兩家的座上客!將前輩聘為供奉!”
披著寬大黑袍的瘦老頭兒瞇起眼睛,心下暗喜,不枉自己苦心設計,總算拿到這張長期飯票。
義海郡十三座高門一手遮天,落個供奉身份,以后就能摘掉旁門散修的帽子,光明正大進出府郡大城了。
他嘴上仍然道:
“我乃閑云野鶴,未必會在義海郡久留。”
隨后閉目,好像掐指運算,尋找方位。
突然跨出兩步,把陶昀、關亭青護在身前,大喝道:
“兩位公子小心!大膽妖孽,竟敢在貧道面前放肆!”
這位周老前輩左手拍出,掌心貼著一張黃色符紙,“砰”的一下燃燒而起,化為騰騰火焰。
嗤嗤!
好像水滴灑進油鍋,發出刺耳炸響,一團濃郁黑氣驀地散開,現出青面獠牙似的猙獰小臉。
“僵尸!”
陶昀瞧見那身形雖然不大,穿著襤褸衣袍,好似剛從土里被挖出來,手腳梆硬,身軀堅固,一蹦一跳,分明就是養尸地孕育出的僵尸、小鬼之流。
那個子矮小的僵尸猛地一撲,烏黑指甲蹭蹭彈動,好似短劍揮動,刺向周老前輩。
動作之凌厲,足以搏殺虎豹!
“冥頑不靈!兩位公子莫慌,看我降妖伏魔!”
這位自稱茅山正統的周老前輩絲毫不慌,腳踏罡步,手作劍指,口中喃喃念道:
“九天玄剎,化為神雷……誅!”
陶昀看到周老前輩話音一落,手指一點,竟然憑空炸出一道刺目雷光,聲勢極大。
那個小童也似的青面僵尸瞬間慘叫一聲,倒飛而出,跌進草叢,生死不知。
“收了你這妖孽!”
周老前輩不依不饒,大袖一抖,好像又使出什么顛倒乾坤的厲害本事,直接將青面僵尸擒捉煉化,頃刻令其消失不見。
“真是……高人啊!”
陶昀不由地瞥向關亭青,心下有些忐忑。
短短幾息間,這位周老前輩就用出五雷正法、袖里乾坤,這種鼎鼎有名的頂尖道術。
哪里像招搖撞騙的神棍?
“莫急。”
關亭青心下也泛起疑惑,這野道士瞅著像模像樣,難道真是奇人異士?
“兩位公子,這頭千年氣候的妖孽,已經被老道降伏住了。太歲辰土,應當就在這里,否則豈會引來一頭飛僵看守……別看妖孽身板不高不大,實則煞氣驚人。”
周老前輩一派高人風范,負手而立道:
“若非老道修為還算精深,雷法專破邪祟,未必對付得了……”
“真是癩蛤蟆打哈欠,好大的口氣!”
剛剛力戰千年飛僵的周老前輩話音還未落地,就被悍然打斷。
莽莽山林,忽地躥出一條身高九尺的威猛漢子,明明寬大的錦袍卻被撐得鼓鼓囊囊,緊貼肉殼。
“雷法?”
這條威猛漢子揚腿如鞭,將一株大樹攔腰踢斷,從中揭下一張黃色符紙。
他五指一捏,好似攥緊一節炮竹,噼啪的輕響在掌中悶悶傳開。
“拿這種江湖把戲,就想蒙騙十三行高門?”
威猛漢子一腳踢斷兩人合抱的粗壯樹木,可見腿功極為驚人。
挾著壓迫感十足的剛烈氣勢,他走到周老前輩面前,居高臨下道:
“以為養個小鬼,便可以冒充千年妖孽?速速說出太歲辰土的下落,饒你不死。”
炙熱滾燙的氣血撲面而來,逼得周老前輩連連后退,好似生怕灼傷到念頭神魂。
“你們這是要……黑吃黑?”
威猛漢子年紀三十許,一雙虎目炯炯有神,壓根沒搭理外強中干的瘦老頭兒,望向關亭青問道:
“我收到三郎你的傳信,立刻乘船趕來。這廝的確不是什么正統茅山傳人,只不過會畫些粗劣符紙,隨身養個小鬼的江湖騙子。”
關亭青拱手道:
“二叔,他提及太歲辰土,說得頭頭是道。搞不好,確實有這寶物的線索。
周老前輩,我勸伱還是識相些,早點兒開口,免受皮肉之苦。”
后面那句話,自然是沖著瘦老頭兒說的。
沒了所謂“茅山前輩”的這重身份。
瘦猴兒也似的干巴老頭,頃刻像話本里的妖怪現了原形,再無半點兒高人氣質。
“我……”
瘦老頭兒縮起脖子,兀自殺出的威猛大漢,儼然是三練大成的高手。
一身氣血渾厚得很,拳腳勁力剛烈無匹,隨便就能擰下自己的腦袋。
“太歲辰土……只是我胡謅的。”
威猛大漢虎目一瞪,怒喝道:
“敬酒不吃,吃罰酒!”
大手一張,就把瘦老頭兒打個踉蹌,半邊臉頰高高腫起,兩顆牙齒合著血絲吐出。
“我說,我說!大爺手下留情!”
瘦老頭兒挨了一記耳光,看到威猛大漢殺氣騰騰,曉得今夜這一關難過了,無奈開口道:
“我從幾個流竄的赤眉賊那里,偶然得到的消息,說這山中有一聚寶盆,藏著太歲辰土。”
威猛大漢眼光銳利,逼問道:
“具體在何處?快講!”
瘦老頭兒放出袖中那股黑氣,凝聚成那只青面小鬼:
“我也是靠大寶引路。就在……”
他還未來得及講,便被一陣老鴉聒噪似的怪笑打斷:
“桀桀桀!今個真是熱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