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師爺……徒孫我真的冤枉啊!”
白啟眼角抽動,他雖有一鐵的技藝,但最多就是鍛個鋼,從未煉過銅。
況且,自己向來把八歲的蛟妹當成留守兒童看待,只覺得它這么小的年紀,孤零零窩在黑水河,委實有點兒可憐。
何曾有啥歪心思!
就連這逆鱗,也是主動贈予,絕非開口索要!
白啟冤得直想喊聲“清湯大老爺”!
想他白七爺行得正,坐得端。
怎么可能蒙騙八歲女童!
“幸好你沒在老洪面前露破綻,否則師爺這把老骨頭,遭不住排幫中人一擁而上,他們一人一刀,都能將咱們剁成細細的臊子。”
陳行搖搖頭,倒也沒有繼續打趣徒孫,他心里曉得那頭長蛟的來歷。
早在寧海禪聲名鵲起前,出身觀星樓的秋長天,曾暗中受到水君宮請托,意欲點化怒云江的那條水脈。
眾所周知,赤縣神州的山根水脈,皆是天地之氣凝結匯聚。
但在道喪之后,那些山神、水神的敕封全部失效,寰宇靈機亦如池塘干涸,日益枯竭,從而使得濁潮越發洶涌,一度席卷覆蓋萬方疆域。
由此終結了三千左道、八百旁門、十大正宗,各自稱雄,盤踞林立的修行時代。
水君宮那頭老蛟,據說乃真龍子嗣,親身經歷過濁潮之禍的蓋世妖皇,本在禹海大筑行宮繁衍生息,不知什么原因主動遷徙到怒云江。
江域水脈自然不如海域水脈來得蓬勃向榮,那頭老蛟興許存了鼎立基業的安定心思,于是多方轉圜,跟龍庭商議達成共識,再央請當時有望成為觀星樓道子的秋長天,布置一方規格極高的大醮科儀。
欲要點化怒云江的水脈,令其如蛟化龍,晉升層次。
結果不出意外,那時候已經霉運蓋頂的秋長天搞砸了。
本該萬無一失的點化水脈功虧一簣,險些釀成大災,讓怒云江決堤沖岸,把三千里義海郡化為一片澤國。
若非天水府的紫箓道官出手,加上老蛟鎮壓數千里的洶涌怒濤,整個義海郡都要被淹。
自此之后,秋長天這廝便成了水君宮人人喊打的瘟神,與偷摸拐走老蛟子嗣的寧海禪并列,可謂惡名昭彰。
算算年紀,那條長蛟估摸著就是孽徒拐走的子嗣。
沒想到,竟是個女娃兒,還與自家徒孫交情匪淺。
“通文館小門小戶,要是傍上水君宮,那頭老蛟家大業大,富得流油……孽徒看得深遠啊,竟然懂得使美男計。”
陳行暗自感慨,寧海禪真是滿肚子壞水,完全不類他。
阿七這般純良少年,倘若交到頑劣的孽徒手里,必定近墨者黑。
唯有讓自個兒悉心指導,言傳身教,才能近朱者赤!
“排幫大龍頭跟怒云江扯得上關系?”
見到師爺臉色凝重,白啟趕忙扯緊上襟,遮掩住內里穿戴的逆鱗甲衣。
他也沒料到,蛟妹會把這么珍貴的玩意兒贈給自己。
小孩子不懂事,送著玩的!
水君宮那位老蛟,應該不會較真吧?!
“你剛才說,洪桀龜背鶴形,風范不俗……殊不知,這老洪啊,他原形就是一頭禹海玄龜,許多年前跟隨水君宮老蛟跋涉萬里,搬到怒云江。
排幫怎么發的家?從黑水河到怒云江,蜿蜒曲折數千里,從山里伐下的大木捆成堆,順著水流直下,比跑馬還快。
自從洪桀當上大龍頭,數以萬計的放排人就沒遇到過大浪,幾乎每次都能平安無事。
你以為靠的是什么?都是水族在保駕護航!”
陳行耐心地給徒孫答疑解惑:
“排幫總舵之下有三十六堂,除卻龍頭以外,下面又有坐堂、陪堂、香主、掌刑等位子,撇開那些濫竽充數,壯大聲勢的客卿供奉,不少都是化形大妖。
郡城道官心知肚明,但看在水君宮的面子上,個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畢竟老蛟手底下的水族,不似伏龍山的那群,酷愛血食,肆意妄為。
再者,做妖嘛,就跟旁門散修似的,不觸犯龍庭律例,甘于靠攏朝廷,道官都愿意保持招安的態度。”
嘶,原來排幫是水君宮打出的幌子!
白啟恍然,這年頭大妖想要上岸做買賣,也得披個人皮。
真是稀奇!
“你日后摻和貨運的買賣,多跟排幫親近,可以省掉不少麻煩。
老洪這人嘴巴硬,辦事挺熱心,少提你師父的名字就好。”
陳行囑咐道。
“好嘞!謝過師爺提點!”
白啟頷首,排幫勢力龐大,幾乎占據怒云江所有水路,即便是十三行走船運貨,也要看那位大龍頭的臉色。
“如果洪大龍頭與蛟妹認識,那么,我通過蛟妹,豈非直接就打通怒云江四通八達的縱橫線路!發財致富近在眼前!”
白七爺心潮澎湃,掌握怒云江橫貫數府之地的通達水路,那便是握住日進斗金的錢袋子。
“瞧你鉆進錢眼的財迷樣子。”
陳行故意取笑道:
“伱把子榮他姐姐娶了,去做渭南郡徐家的上門女婿,偌大家業唾手可得,哪里還用自己打拼。”
白啟連連擺手,堂堂八尺之軀的大好男兒,哪能倒插門當贅婿。
除非嫁妝給得足!
“洪老烏龜下手這么快?”
會芳園里,祝謹仁頗為意外。
就在半刻鐘前,他安排與排幫香主牽線搭橋的那個管事,被斬首裝進盒子,經由下人呈遞到面前。
養的狗被無端打死,祝家大老爺并不心疼。
他只是沒想到排幫如此堅決,為著一個白七郎,不惜與祝家撕破臉皮。
“鄭玄鋒猜得沒錯,這個黑河縣的打漁佬,把魯家踩下去立住威風了。”
今日屋內無外人,祝謹仁并未拿著煙槍抽福壽膏,上回當著鄭玄鋒的面兒,是故意裝成不堪大用的享樂形象。
他其實心如明鏡,十三行在義海郡算有頭有臉,可擺到天水府,乃至于神州京城,壓根不夠看,幾如一尾小魚落進汪洋,掀不起什么風浪。
但于郡城摸爬滾打的小角色欲要攀爬,討貴人歡心,求個上進機會,哪能左右搖擺。
“可恨魯仲平那廝事到臨頭捅婁子,莫名其妙被栽了一個勾結白陽教余孽的罪名!”
祝謹仁瞇起眼睛,從懷中摸出一只殷紅藥瓶,倒出兩顆彈丸似的丹藥,吞進腹中。
因為年紀老邁日漸衰朽的軀體,憑空涌現勃勃生機,骨髓麻麻癢癢,如被榨出新血,填充四肢百骸。
“呼!”
祝謹仁長舒一口氣,精神大振。
他此時才明白,當年藥行冒家為何扛著滅門風險,都要與四逆魔教勾結。
生、老、病、死,乃諸般靈長逃不過去的命數。
修煉的意義,就在于逆流而上,打破施加在肉體凡胎上的種種枷鎖。
“可并非人人皆有天資稟賦,又要操心長房族內,大大小小的瑣碎事,又要放下雜念練功習武……”
祝謹仁每每念及這一點,都不由地后悔,倘若跟自己同出長房的祝謹和,沒有死在擂臺,他肩膀所扛的擔子會不會輕松些。
“蕓蕓眾生,絕大多數連三練都邁不過去,我能勉強破了皮關,也是靠著祝家。”
祝謹仁雙手上下交疊,置于小腹,淬煉氣血,服過兩顆“寶華丹”,他運功的速度比平時快上三成,勁力如長河奔涌,徐徐浸潤五臟六腑。
三練皮關,最難的就是,領悟神形神意。
這一步,堪稱“魚躍龍門”。
邁過不去,這輩子也就郡城武行坐館師傅的層次。
小地方作威作福不難,想要呼風喚雨沒可能。
“上天真是不公,我自問也足夠勤勉了,那些天縱奇才輕易就能踏開的關隘,我卻可能受困終生……”
約莫一個時辰,祝謹仁收功,心里憤憤不平。
有價值數百銀的寶華丹相助,修煉效率也只比往常提升兩成不到。
距離熬煉臟腑,感悟神形,仍舊遙遙無期。
“以你的資質,想三練大成,須得一顆‘黃廬丹’,洗練根骨的同時,幫你打通百骸脈絡。”
會芳園的小屋木門突然敞開,習習涼風灌入其中,祝謹仁心下大驚,抬頭望去,看見一名宮裝女子站在外邊。
烏發盤著靈蛇髻,幾支金步搖微微晃動,端的是容光明艷。
“原來是女財神當面。”
祝謹仁連忙下榻趿鞋,起身相迎,這位名叫諸明玉的女子,乃天水府大名鼎鼎的財神,包攬鹽鐵漕運等大買賣,雪花銀像流水一樣往口袋里進。
除此之外,祝家大老爺還知道,近幾年橫空崛起的隱閣,也有她摻和在內。
“妾身與止心觀的璇璣子談妥了,可以放魯家一馬,私煉‘回春丹’、‘養顏丹’的事兒,也能壓下去。
以后這方面的生意,由你祝家接手,當然,還得給璇璣子分三成。
這道人是個胃口大的主兒,先穩住他。”
諸明玉聲音清脆,好似珠玉落盤叮咚作響。
“承蒙貴人賞識,祝某感激不盡。”
祝謹仁姿態擺得很低,近乎于卑微。
原因無他,這位天水府女財神背后站著的靠山,乃是連子午劍宗都壓得住,貴為國公義子,當朝大將軍的趙辟疆。
“魯仲平自己無能,他闖的禍,你要料理干凈,別讓劍宗覺察端倪,揪住不放。”
諸明玉輕聲交待。
“貴人是要他再也張不了口?”
祝謹仁遲疑問道。
“自然,否則他發了瘋,胡亂攀咬,對誰都不好。”
諸明玉頷首。
“在下曉得該怎么做了。”
祝謹仁低頭應道。
“義海郡這陣子水很渾,勿要生事。”
諸明玉語氣加重,好似告誡。
“小小池塘里,不知道藏了幾條長蛟,幾條毒龍。
所以眼睛放亮,別撞到你惹不起的狠人手里,讓妾身頭疼。”
祝謹仁心頭劇烈跳動,明白這是指子午劍宗的淳于修,以及排幫的洪老烏龜。
他們一個是過江猛龍,一個是地頭大蛇。
再添上坐鎮郡城的兩位道官,未曾顯露痕跡的白陽教,潛伏各處的四逆教,大有風雨欲來的意味。
“廟小妖風大,池淺王八多。”
諸明玉耐人尋味說了一句,眸光轉向怒云江的方向,淳于修挾著神兵南明離火劍,突至義海郡。
當真只是沖著白陽教?
“白陽教……師爺到底是啥身份?”
傳習館后院,隨著白啟練功完畢,墨箓連連震蕩,顯出一行行進度上漲的清晰字跡。
挺拔的身姿盤坐于湖心亭,蒙蒙水氣翻涌成霧,一吐一納間好像漏斗旋動,震蕩不休。
他摩挲著右手所戴的龍形玨,讓人魂珠記下功法運轉路線。
而后一心二用,取出之前與齊琰、呂南入山尋寶,從冒充茅山傳人的老騙子周盛手中,得到的那枚“登仙令”。
正是此物,引來自稱“白陽教主陳隱”的暗中窺視。
“都姓陳,莫不是親兄弟?師爺因為不想造反,與弟弟同流合污,于是反目,遠走他鄉,隱姓埋名,或者兩人愛上同一女子,師爺不忍手足相殘……”
白啟閑著無聊隨意揣測,天底下姓陳的多了去,怎么可能如此湊巧。
況且他也從齊琰、呂南那里打聽過,白陽教主陳隱乃天煞孤星,父母來歷都成謎,據說是一無親無故的棄嬰。
“怎么沒反應了?說起來,四逆教的接引之物,為何招來白陽教主?”
白啟來回掂量著,心底疑惑叢生。
無論他如何傾注念頭,這玩意兒依舊毫無動靜。
“阿七,你從何得來四逆教的登仙令?這東西到處散布,被旁門散修傳承‘仙緣’,實則大禍。”
陳行緩步而來,瞥見白啟把玩的那枚鐵令,故作驚訝問道。
自己那個不爭氣的繼子陳曄,便有一樣形制不同的“登仙令”。
甚至四逆教設在義海郡的接引堂口,都是他讓陳隱伐滅,抹掉痕跡。
“我曾碰到過一個冒充茅山傳人的老神棍……”
白啟如實交代,順便把鐵令呈給師爺。
“此物蘊藏內景地的方位,神魂念頭受其牽引,就能遁入虛空。
尋常人不知底細,極為容易被蠱惑,以為撞了仙緣,得了傳承。”
陳行裝模作樣瞧了兩眼,忽然靈光一閃,念及和陳隱共同商量好的,準備把白啟培養成下一個小道子寇求躍,話鋒轉開:
“不過,也有那種氣運深厚,得天獨厚的驕子,恰好被接引到其他地方,諸如什么洞天福地,山門遺跡之類。
你師父與秋長天那廝,這種類似遭遇不少。”
白啟眼睛一亮,這種話本小說主角的機緣,能否落到自個兒頭上?
想他白七爺也是萬中無一的蓋世資質,讓郡城道官都贊嘆有加的一號天才!
“師爺已經替你清除里面的四逆魔教氣機,你不必擔心。”
陳行將登仙令扔回,隨后寒暄幾句,兀然離去。
“機緣……驕子……得天獨厚……難不成說的,是我?”
白啟心緒飛揚間,一縷神魂念頭纏繞于鐵令,緊接著,耳邊“嗡嗡”大響,宛若銅鐘撞擊,震懾心魄。
冥冥虛空,似有門戶欲要敞開,接引他。
“還真是在下!老天爺果然沒瞎眼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