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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七章 放下屠刀,成佛還是成魔?(下)

  世道為何會這樣?

  白啟無言以對,刀伯講述的語氣始終很淡,聽不出半點的悲憤與怒意。

  其實以他的見識閱歷,更為殘酷的猜想都有過。

  比如那錠金子被貪,再叫趕出排幫,蹣跚回到大野鄉,家徒四壁已無人。

  可故事與親歷是兩碼事,中間隔著巨大的鴻溝。

  這種慘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,是否還能憑著撐住胸中那口氣,咬牙活下去?

  不好講。

  “……后來,我沒再回郡城,憑著從排幫賺到的銀子,盤下一間鐵匠鋪子,給我弟弟操持,又買了幾畝地耕種,每天練練拳腳本事。

  礦山的兄弟受欺負了,尋我幫忙出頭,我答應,他們想要學功夫,我也愿意指點。

  久而久之,越來越多人知道我的名字,他們前來投奔,我只能把茅草屋換成更大的院子。

  原來兇巴巴的監工開始討好我,叫一聲‘哥’,鄉鎮上的大戶也對我很客氣。

  因為礦山的幾百號兄弟都服氣我,愿意聽我的話,我也在二十五歲之前,突破到二練。”

  大野鄉地頭蛇刀哥!

  白啟腦海里突然蹦出這么幾個字。

  這年頭,果然還是要有本事才能立足!

  “除了沒娶婆娘,我覺得這輩子差不多圓滿了,結果礦山塌了。”

  老咂刀搖搖頭,咂摸著嘴巴:

  “我帶著一幫兄弟下去救人,被埋在里頭,好幾天沒吃沒喝,險些渴死餓死。

  強撐著精神往里面爬,嘿,也許是命不該絕,竟讓我挖到一條死去多時的獨角蝰蛇,那畜生血肉都干癟了,卻剩下一顆紅通通的內膽,硬得不行。

  我一點點摳下咬碎,味道嘛,你知道牛糞么,跟那玩意兒差不多,我吃了整整十五天的牛糞才活下來。

  之后,攏共蛻了五次皮,筋長了十二寸,骨頭根根硬如十煉鐵,什么武功一落手里,很快就能練成,短短半年,大野鄉再沒人是我的對手。

  再過半年,我突破三練,名聲傳遍十里八村,原本的大院子,換成了一座大莊子。

  本地的鄉紳族老,見到我都要喊‘爺’。”

  這是從地頭蛇,晉升為魚欄柴市之流了?

  “如此際遇,就算真吃牛糞,也有大把人搶破頭。”

  白啟感慨道,從“阿刀”到“刀哥”,再是“刀爺”,這樣的轉變經歷與自個兒何其相似。

  “我怎么扯的旗,已經忘了,你應該知道義海郡曾有一場天傾之禍,那不是頭一回,更早還發生過一次,到處都是逃難的流民。

  加上鬧妖災啥的,大家吃不飽飯,郡城也沒人賑災,我就買米買糧,可價格漲得厲害,搭幾座棚子放幾碗粥,始終杯水車薪。

  慢慢地,消息傳開,平時結交的那幫綠林道上兄弟,個個找上我,非要請我做帶頭大哥。”

  通文館遙遙在望,老刀看著那座大院,縱然黑河縣亂成一鍋粥,這里始終保持一份清靜。

  至于原因?

  門前橫七豎八擺的十幾條尸身足以說明一切。

  大門角落藏著一條鬼祟的身影,白啟定睛一看,竟是馬臉漢子姜六。

  “你怎么在這兒?”

  姜六滿臉苦瓜相:

  “城里到處都在殺人,我哪敢亂跑,門房大爺不許我進門,我就躲墻根好好窩著。”

  白啟啞然失笑,這廝還挺機靈,眼下的黑河縣,確實沒有比通文館更安全的地方了。

  他步入前院,看到阿弟白明、蝦頭一家,梁伯和水哥。

  正如自己所料,鬧出這般大的亂子。

  大伙兒第一時間想到的,便是教頭,便是這座通文館!

  “阿兄!”

  白明滿臉擔憂終于消散,扯著白啟的衣角不肯松開,生怕世上唯一的親人消失不見。

  “阿七,你沒事就好。”

  報信及時的蝦頭大喘了一口氣,手里握緊的鋼刀也一松。

  “那個叫反天刀的水賊大當家可兇了,我真怕你……”

  長順叔一巴掌拍在蝦頭腦袋上,罵道:

  “阿七好生在這里,說啥子蠢話!這叫吉人自有天相!“

  梁老實被兒子梁三水攙扶著,他面上帶血,殺氣不小:

  “楊猛那廝,搞出好大的陣仗,這下除非郡城發兵,不然很難收場。”

  白啟見到大家平安無事,緊繃的心神也緩了一緩。

  就是不曉得刀伯的身份,還頂不頂用。

  俗話講,人走茶涼。

  赤眉大當家這杯茶,足足涼了十年,未必鎮得住場子。

  “大哥!他還活著?你說什么屁話?”

  自稱忠字堂的許三陰,趕到打掃干凈的何家大宅,坐在大廳喝茶的八臂猿眉毛一挑,殺氣撲面。

  當年就是因為大哥死在朝天門,赤眉大旗攔腰而斷,士氣一潰千里,才讓道官和排幫殺得丟盔棄甲,如同喪家之犬。

  那一戰,除去大哥反天刀身亡。

  三哥神臂槍,六弟青面虎,七妹一丈紅,皆被伏殺。

  若非損失這么慘重,他們也不至于淪落到投靠妖類,謀求生路的落魄地步。

  扯旗造反,劫富濟貧,放到綠林道上,尚且能被稱一聲“好漢”。

  勾結妖類,殘殺平民,卻是要被萬眾唾棄,視為“大奸”的惡劣行為。

  “句句屬實啊!五當家!真是大當家,他那股威風勁頭,再過十年,我也不會忘!”

  許三陰信誓旦旦,只差對天賭咒。

  “老五,說不好真是大哥,我適才冥冥感應到一縷氣機……頗像大哥所修煉的《大浮屠九重天》”

  二當家血金剛邁過大門,他上身精赤,皮膜像是澆淋一層粘稠紅漆,如同寺廟的金身塑像,十分醒目。

  “大哥若活著……”

  八臂猿面皮一抖:

  “伱我今日所做之事,怕不是要被三刀六洞上酷刑!”

  血金剛卻不以為意,反問道:

  “赤眉七座堂口,仁、義、智、信、忠、勇、烈!如今還剩下哪個?

  就算大哥還在人世,赤眉難道能卷土重來?沒有那么多的流民,那么嚴重的大災,誰跟你占山為王?

  況且大哥那套做法,長久不了,兄弟伙兒上山,圖的不就是大碗喝酒,大塊吃肉,大稱分金銀么?

  可大哥定的那些規矩,實在難以爽利!

  這世道合該人吃人,把那些滿腦肥腸的富戶,天生貴胄的高門,統統踩在腳下,喝他們的血!”

  八臂猿沒吱聲,縱然十年光陰消磨,反天刀三個字,在他心中仍然分量不輕。

  應該說,那位帶頭大哥的響亮名頭,放眼整個義海郡綠林道,都有千鈞之重。

  “老五,這時候還猶豫什么?妖王出世在即,開弓沒有回頭箭,咱們好不容易占住黑河縣,若不做成這筆買賣,以后豈能站住腳?

  屆時,人人喊打,無處容身,等于死路一條!”

  血金剛眉毛揚起,目光兇狠:

  “大哥若惦念情分,就該理解兄弟的難處!”

  八臂猿掃過亮堂闊氣的何家大宅,再想到這些年窩在山里頭,睡得草席爛床:

  “二哥,你想怎么做?”

  血金剛神色一獰:

  “把老四叫上,咱們先禮后兵!”

  八臂猿思忖片刻,點頭道:

  “大哥心腸最軟,你我以往昔的情分相迫,他應當不會為難咱們。

  待會兒一見面,就提被懸首城門的六弟,踏成肉泥的三哥,還有七妹,她對大哥有意,結果給原陽觀的道官一劍斬殺……大哥心里必定愧疚。”

  血金剛贊同道:

  “還是老五你想得周全。”

  “刀伯,你做了赤眉大當家后,怎么進的通文館?”

  白啟搬來一把太師椅,擺在通文館前院大門口,自個兒則坐在小木凳上,安心聽故事。

  “說來話長,老實講,我吃了那顆獨角蝰蛇的內膽后,如同脫胎換骨,功力越發厚實,筋骨也變得不凡,被綠林道稱為帶頭大哥,見識各種上乘武學,眼界開闊,遂自創了一門《大浮屠功》。”

  老刀憶及往昔,神色生動幾分。

  “有一回,認識個游方的老和尚,經他指點,更進一步,將其完善為《無間浮屠九重》。

  我那時候四十歲不到,半只腳踏進周天采氣,漸漸也狂傲起來,尤其是跟排幫的幾個舵主做過一場,更加沒把天下豪杰當回事了。

  直至朝天門,撞到少爺這塊鐵板,只用三拳把我打個半死。”

  白啟摩挲下巴,沒想到不修邊幅,喜好顯圣的教頭師傅,竟有如此絕世風采,生猛無敵的一面。

  都說淺水養不出蛟龍,這么一條能在怒云江翻波揚浪的猛龍,干嘛跑到黑河縣來?

  “但,我還是沒服。”

  老刀好像并不以慘敗給寧海禪為恥,反而視為一種驕傲。

  “我當時剩著一口氣,經過那三拳,心頭頓生感悟,欲要把《大浮屠九重天》再次推演,使其成為圓滿的《浮屠無間十二關》!

  于是,我梗著脖子,讓少爺給我兩年時間,等我武功大成,再打過。”

  白啟琢磨著,按照寧海禪無拘束的灑脫性子,確實可能放刀伯一馬。

  “少爺把我帶到一家農戶休養,不許我用反天刀的名頭,讓我給他牽馬,當馬夫。

  我當時只以為是故意羞辱,忍著憋屈答應了。”

  老刀眼神驀地滄桑,點點滴滴的光陰歲月,似從他的眼眸倒映,有種大江東流斜陽殘照的意味。

  “十天,我只用了十天,傷勢就好轉三成,我深信再過半年,我就能重新凝聚氣血,而后破而后立,修煉《浮屠無間十二關》。

  結果第十二天,我待的那個村子就被響馬洗劫,打得是赤眉名號。

  少爺譏諷我,枉自稱好漢,替天行正道。我仍舊不服,我設立仁、義、智、信、忠、勇、烈,定下不殺老弱婦孺,不劫無辜良民,不做歹惡之事……等等規矩!

  必定是失去主心骨,令手下作亂,然后我一問,伏龍山大小鄉鎮,此類打秋風的擄掠,已經不知發生多少次了。

  我怒發沖冠,仍然不信,我立赤眉,扯大旗,當初為的是給鄉親一口飯吃……于是我沖殺出去,把那些殺人放火的狗賊統統殺光,結果,你猜怎么著,小七爺?

  為首的那人,是我幺妹的丈夫,他打著赤眉旗號搜刮財物,而他手底下好幾人,都是大野鄉原來的山民,曾跟著我下礦的小家伙。”

  白啟終于從刀伯的語氣中,聽出那股濃烈的情緒,好似噴薄的火山熔巖,熾熱滾燙。

  “我不明白!我妹夫雖然出身大戶,可待人接物很和氣,也疼愛我的幺妹,他倆生了一個孩子,乳名叫‘阿虎’,已經會叫我舅舅了。

  還有那些山民,他們每每打到野鹿、野狍子,都會送到我莊子上……他們給大野鄉的孤寡挑水劈柴,熱心良善。

  為什么,為什么跟我上山做赤眉,就成殺人越貨,奸淫擄掠的賊了?

  少爺在旁冷眼瞧著,只說了一句‘做的是土匪勾當,還想個個良心不泯,豈非青樓里尋烈女,可笑至極’。”

  老刀喉嚨里像含著一塊炭,嘶啞著道:

  “綠林道的帶頭大哥,伏龍山的反天刀,替天行道的赤眉,都是我一廂情愿。

  其他兄弟借著我的名,破了多少大莊子,劫來大把的金銀,練功的寶藥;

  我親弟弟,把一間鐵匠鋪變成七座鍛兵行,納了十二房妻妾,其中不少是強取……這些事我也都聽聞過幾嘴,卻并未上心。

  因為我曉得他不容易,長到二十幾歲,因為打鐵砸斷一條手,好幾次說親都沒人答應。

  而今做哥哥的發達了,當弟弟的多娶幾個老婆怎么了?

  可規矩是我定的,我又不能把親弟弟扭送到刑堂三刀六洞!

  我忍心看著瞎了眼的老娘跪求開恩么?

  我能跟兄弟反目,殺了他們,以儆效尤么?

  我裝瞎子,當聾子,最終再也躲不下去!

  越想越覺得一團亂麻,我的拳腳再也無法酣暢,胸臆也不能舒張,就此徹底垮成一個廢人。

  哈哈,我受住通文館寧海禪的三拳,卻沒接下自我的叩問。

  從此,我無名無姓,無家可歸。”

  聽著刀伯的過往,白啟心頭兀自浮現寧海禪的約法三章——

 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,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,一無牽絆,自求道于天地間!

  “師傅所求的,也許就是這樣的無拘無束?可人陷進紅塵世情的羅網里,怎么可能沒有拘束牽絆?大多還是像刀伯一樣,困在里面出不來。”

  白啟細細揣摩著,頓時感覺“通文館”三個字越發厚重,寧海禪的身影也越發神秘。

  “佛門說逃禪,講的是遁世,無法面對,那就不去面對。”

  長街上響起悶雷般的踏地聲,千百支火把的光亮照亮半邊天,幾如白晝,老刀坐在那張太師椅上:

  “少爺也有言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這里的‘屠刀’是執著,是一切惡念惡意惡行,只要將心中的一切‘賊’殺盡,如此就能成佛作祖了。

  所以,這些年,我每動一次嗔念,便燃一燈,點一香,燒出一道戒疤。”

  老刀那雙眼睛亮地驚人,嘴角一點點咧開大笑,紅潤的臉色卻冷得像生鐵,他摘下貂皮帽,交給白啟,喃喃說著:

  “怎么都忘不掉啊,每每閉上眼,我就想起被沉進江心的老爹,刨開肚子的二叔,哭瞎眼的老娘,坐著牛車被帶走的幺妹……我想靠一雙拳腳,讓世道變平坦,鄉親們過好日子,可我弟弟搶別人的女兒做老婆,我兄弟是殺人如麻不分良善的大寇。

  我背著一條條人命債,就算棄用反天刀的名字,還是躲不掉。

  小七爺,你說,屠刀一直在我手里,怎么放得下啊?”

  白啟仰頭望著站起身的刀伯,他散發的氣血,像腥紅的火焰飄搖,忽地騰起,使得衣袍化為飛灰。

  精赤的上半身朵朵紅蓮彼此交錯,一條條宛若用刀割出來的線條各自交織,莫名像一座無間地獄徐徐鋪展開來。

  只不過里面所鎮壓的,并非厲鬼惡獸,而是那個被喚作“反天刀”的赤眉大當家。

  “大哥!”

  血金剛一馬當先,踏上通文館的大門臺階,相見恨晚似的,就要敘舊情。

  “因此,我悟了,我持屠刀,斬業殺生!不成佛,可成魔!”

  老刀對白啟說著話,全身皮肉起伏,宛若上百紅蓮齊齊綻放,腳下一跺,簡直像平地炸響,爆發霹靂,整個前院都在晃動!

  緊接著,當空震蕩轟鳴,猶如狂風席卷,一條怒龍矯夭騰空!

  “大哥……”

  血金剛不由自主閉緊眼皮,只留出一條縫隙,因為陣陣呼嘯的狂猛氣流幾若實質,像刀子割面!

  無窮無盡的粘稠白浪被擠壓,形成排空之勢,其中陡地沖出一條大筋絞纏紫黑駭人的粗壯手臂,宛若一頭巨象昂首揚鼻,再重重地砸下!

  “滾出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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