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明兩條眉毛皺緊,無端端心頭一突,默默地后退兩步。
好似避開什么臟東西一樣。
這樣的舉動,讓那騎毛驢的黃衣書生更是驚喜。
他趕忙跳下,腆著臉湊到跟前:
“算一卦吧,小兄弟。今日還未開張,給你便宜些,只收三文大錢。”
白明抬頭,仔細打量,對方生得白凈俊逸,賣相頗為不錯,就是氣質古怪,瞧著不似正經人。
“生面孔,以前沒見過。”
白明擺擺手,阿兄曾經講過,天上不會掉餡餅。
誰要不圖你的銀子,必定看重其他的東西。
免費的,才最貴!
他抱著購置的筆墨紙硯,錯開身子,繼續朝著二仙橋老宅走。
長順叔稍后會派伙計上門送寶魚,阿兄之前答應給自個兒做啥香辣片片魚吃,想到就饞,哪里有空搭理招搖撞騙的江湖神棍。
“欸,小兄……”
黃衣書生還欲糾纏,白明耷拉著小臉,浮現一抹不快。
這廝好生煩人!
他正想著該怎么甩脫之時,忽地聽見招呼聲音:
“阿明小弟,你怎么獨自在這兒?”
白明扭頭一看,發現是斷刀門的鄧勇,他被一幫武館弟子拱衛著,滿面紅光好像剛喝完酒。
烏泱泱的勁裝漢子排開,讓不甚寬闊的青石街道霎時擁擠。
“見過勇哥。我剛從東市碼頭回來,今天魚檔生意好,打到不少寶魚,勇哥記得提兩條,補補身子。”
鄧勇家打著腌魚的幌子,做私鹽的買賣,跟魚檔來往頗多,白明當然認得。
“好嘞,讓長順叔留兩條足斤足兩的,晚上打湯。”
好似怕酒氣熏到白明,鄧勇特意隔了幾步遠,他斜睨著牽毛驢的黃衣書生:
“阿明小弟與這廝相熟?”
白明搖搖頭:
“他非得攔路,給我算一卦。”
鄧勇眼光毒辣,瞅著黃衣書生賊眉鼠眼,頗像裝神弄鬼的下九流,甚至有可能是做拍花子這等歹事兒的人牙,否則為何纏著白七郎的小弟。
“好家伙!外鄉的狗雜碎,跑到黑河縣討飯來了!撞到爺爺手里,算你倒八輩子血霉!”
他揉捏著拳頭,骨節咔咔作響,強勢橫在白明與黃衣書生中間:
“阿明小弟,你回家吧,我和師弟們教訓下這廝。”
白明哦了一聲,瞥了一眼欲要辯解的黃衣書生,輕聲道:
“多謝勇哥,別鬧出人命了。”
鄧勇咧嘴一笑:
“我曉得分寸。”
他大手按住黃衣書生的肩膀,冷冷笑道:
“什么來頭,什么路數,拜的哪座山,入的哪座廟,說出來聽聽。”
望著白明越走越遠的身影,黃衣書生昂首道:
“在下姓寧,名海禪……”
鄧勇眼角一抽,這廝好大的膽子,通文館教頭也敢冒充?
當著黑白無常的面兒,自稱閻王爺是吧?
“不見棺材不掉淚!拖到巷子里頭,他娘的,好好松松筋骨!”
片刻后。
秋長天抖了抖衣袍,伸手撣去灰塵,跨上毛驢:
“記住那孩子的氣息沒有?”
毛驢噠噠邁著小碎步,甕聲甕氣,悄摸摸道:
“如此特殊,豈能忘記。那孩子沾著一股清凈的香火味兒,應當是個修道資質不錯的好苗子。
不過,明顯有主了。”
秋長天搖搖晃晃騎著毛驢:
“俗話講,名花雖有主,我來松松土。只要我一自報家門,保準納頭就拜,我可是觀星樓真傳!懂不懂道宗的分量!”
毛驢撇嘴,露出一口大白牙:
“寧海禪頂著義海藏龍的大匾,名頭響亮,你秋長天也不遜色,就差把瘟神兩個字刻在腦門上。”
秋長天沒理會毛驢的譏諷,他想到那孩子避開自個兒的舉動,嘖嘖贊嘆:
“頭一回見面,就能隱隱覺察我霉運纏身,可造之材哪!郡城外邊的窮鄉僻壤,居然養得出如此良才,真個稀奇。
莫非寧海禪這廝,也懂堪輿之道?發現這塊風水寶地?”
毛驢無語,自家老爺出了名的喜歡拐騙,怒云江水君宮之所以立了那塊大碑,公開點名“寧海禪與秋長天不得入內”。
拋開前者動輒打秋風,連吃帶拿差點把老龍家底搬空不談,后者完全是自作自受,將一有望蛻變化龍的子嗣偷偷拐騙。
實在怪不得那頭老龍震怒,對天盟誓,烙印太虛,詛咒秋長天逢水見災。
“一個偷蒙,一個拐騙,堪稱臥龍鳳雛。義海郡有此二人,當真造了大孽。”
毛驢暗自腹誹,懷疑十年前那場天傾之禍,興許就是老天爺看不過眼了,借著子午劍宗之手,除掉這兩個瘟神煞星。
“罷了,先找寧海禪敘敘舊。我近期又做一首好詩,讓這廝品鑒一番,順勢再提到我尋見一株好苗子。”
秋長天嘴角揚起,忽然調轉方向,直奔通文館。
“老爺莫非喜歡挨揍?”
想到上次秋長天被打成烏眼青,毛驢不由地加快步伐。
“符法心得?”
白啟再次從水墨天地脫離出來,他一拳捶死了呂南,從中爆出關于制符的心得理解。
他將其吸收,得空再汲取消化,心下想道:
“道藝四境,沒有修成神魂出殼,觀想異相之前,確實不算厲害。像齊琰、呂南,已經是正經茅山傳人,加在一起,也擋不住我的九牛二虎之力!”
“白哥,伱又……出神了?”
呂南莫名也覺得脖頸一涼。
“分心了。這觀氣之法不難,無非是辨別天地元氣的流動與性質。通文館五部大擒拿之一心意把,就有著開啟人體諸識的效用。”
白啟眸光一斂,收起那種剛打殺過兩位野茅山弟子的殺氣波動,正色道:
“且容我開一開眼識。”
齊琰怔住,把突破武功當吃飯喝水,說得這么輕易,他真是第一次見。
這位白七郎啥天資?
難不成是能夠位列上宗內門的逸群之才?
白啟撂下這句話,便開始認真沉下心思,流淌過一段段感悟:
“肉眼肝氣養,仁愛透其窗。喜觀真善美,假惡丑易傷……眼識一開,便生慧光,洞察他人的心緒,凡夫俗子只有肉眼,故而往往被表象所迷,無法識破諂媚、奉承等謊言。”
他雙眼緊閉,將氣血搬運到眉心,使其隱隱發漲,好像要在生長水紋的地方,再凝聚出一只眼。
當然,這只是錯覺。
很快地,暖流也似的氣血,宛若水流自上而下,被徐徐引導覆蓋雙目。
最開始有些酸澀,甚至針刺般的輕微疼痛。
白啟調勻呼吸,正常吐納,他有《蛟伏黃泉經》凝練念頭,收束雜思,對于這種縈繞于周身的感受,完全做到毫無掛礙,仿佛清風拂面。
“好精深的入定功夫!”
雅間之內,默默品茶的齊琰抬頭,眉宇浮現詫異之色。
坐在對面的白啟,雙手平放于膝蓋,坐姿筆直含胸拔背,渾身筋肉松沉有度。
莫名散發出安寧祥和的氣質,簡直如同廟宇里供奉的神像!
這是把靜功修持到小成的標志。
“所以師父才說,道藝、武藝,殊途同歸。這種一坐定,就把身外天地,化為自己道場的本事,非同一般。”
齊琰心頭涌現幾分佩服,對師弟呂南道:
“瞧瞧白兄弟,走武藝途徑,靜功卻比咱們道藝修士都要精湛深厚,你以后多戒驕戒躁,降伏念頭里的雜亂思緒。”
呂南癟著嘴,自家師兄啥都好,就是跟師父一樣,太啰嗦了,什么事情都得掰扯下。
“還說什么道在屎溺,敢情吃飯拉屎,里面都有道么?!”
白啟并不在意外界的動靜,他雙眼好似被火爐熔煉,漸漸變得滾燙,瞳孔一點點收緊,化為針尖一般,內蘊赤紅光澤。
“相書上有云,稱頌人之非凡,常以‘龍章鳳姿,目含日月’作為形容。”
他微微垂首,思緒起伏:
“而今看來,更像是具備某種根骨,所造成的變化。”
如果自個兒齊齊洞開耳、鼻、眼、舌、身,這五識。
興許也可以做到,耳聰,鼻靈,目光炯炯,舌嘗百味,身輕如燕。
種種蛻變加持之下,便不再是凡俗,
“武藝也好,道藝也罷,最后都是脫凡胎,斷塵根,抵達非人之境。”
白啟若有所思,他想到七代祖師亢龍生的熔爐百相,便是窮極演變化生,以人軀臨摹先天神怪之形體。
無聲的輕鳴響徹心間,白啟睜開雙眼,目光如火倏然閃過,迅速地斂沒。
眼識開了!
好似被擦干凈的一面銅鏡,看待萬般景象,陡然清晰明亮了許多。
甚至能夠做到放遠、拉近,調整自如。
他起身,推開窗,將目光運到極限,若無遮擋的情況下,幾乎可以延展到十幾里外。
“順風耳,千里眼的破產版?”
白啟很是滿意,自身任何方面的增益提升,都能讓他感到舒爽。
就像老農日夜守著水田,眼瞅著禾苗慢慢拔高的那種滿足。
簡單且純粹。
他再望向屋內的齊琰、呂南師兄弟,從他們眼中解讀出以前無法捕捉的信息。
“齊琰是佩服,夾雜著一絲震驚,還有些焦急——這應該是想早些駕船下河,尋覓那一縷丙火落水,孕育而成的‘玄澤異赤氣’。
呂南的話,困、累、餓……想睡大覺。”
幾乎是一剎那,白啟洞察到野茅山師兄弟眼中傳達的具體情緒。
“白兄弟,這是……成了?”
齊琰不確定問道。
“于我而言,不算太難。”
白啟語氣平淡,好似上輩子隨隨便便考滿分的學霸。
“時辰還早,丙火大旺,反而遮掩玄澤異赤氣的光華,咱們等到入夜再去。”
他喊來小廝,讓其訂一桌席面送到這里,呂南兩眼放光,揉著肚子滿是期待。
“又讓白兄弟破費了。”
齊琰赧顏,他確實也是囊中羞澀,他與師弟下山大半年,修繕祖師堂的財貨還未湊夠。
僅煉一口桃木劍,就花得七七八八,更別說其他道術所消耗的外物。
否則也不至于揭捉刀人的榜單,圖斬妖除魔的那點兒賞錢了。
“客氣了,齊兄。學你一門觀氣之法,請你吃一頓飯,禮尚往來嘛。”
白啟眼睛晶亮,好似玉質般瑩潤,給人一種溫和感覺。
他從齊琰眸中讀出了“真誠”、“感激”,以及“饞了”。
“按照眼識的作用,以后說不定,真可以看出旁人目光中的三分涼薄,三分譏笑,還有四分漫不經心……原來,這是一門扇形圖大法!”
“老刀,我可想死你了!”
通文館門前,正在懶洋洋曬太陽的老刀,手里抓著的大把瓜子突然一抖,灑在地上。
這位嘯聚伏龍山的赤眉大當家,罕見地露出一絲驚容,直愣愣望向牽著毛驢的黃衣書生。
猛然大喝:
“止步!”
隨后,他忙不迭起身,好似一陣風奔向后院得真樓。
“少爺!秋長天那廝當真來了!你快去擋一擋!”
秋長天撓了撓鬢角,微微惱怒:
“好些年沒見,至于這么嫌棄嗎!讓我心都寒透了!”
毛驢轉身,用較為圓潤的屁股對著自家老爺。
約莫五六息的功夫,正好待在通文館的寧海禪,從房頂飄然掠下。
“老秋,你咋還沒死呢?”
老友重逢,他十分熱情地打招呼。
“哼哼,我遲早是要突破鬼仙,活上個三五百年,你必定走在前頭。
寧海禪,你若死了,千萬別讓我找到你葬在何處,否則每年忌日,我都去你墳頭大吃大喝快活一番!”
秋長天不甘示弱,昂首揚言。
“就沖你這句話,老秋,我臨終之前絕對拉你墊背。
昔日你我結拜,可是對天地說過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!”
寧海禪跨過門檻,背著雙手立在臺階上,刀眼冷眸隱含笑意。
“你這廝真是無恥!結拜說的話,也能當真?那你還在廟里跟菩薩講,這輩子少造殺孽,咋不見你恪守!
更別提,不能同生,但求同死后面,還有有難同擔,有福同享八個字!
老子流年不利,霉運纏身,你倒是替我分擔下!”
秋長天破口罵道,以寧海禪的性子,保不齊真做得出這種事兒。
他可是滿心要當鬼仙,追求長生大道!
“我每次動完手,都有在心中默念道門超度亡魂的《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》,為求穩妥,還會捎帶一遍佛門的《隨愿往生大悲咒》,哪里會留下什么殺孽。”
寧海禪理直氣壯,緊接著又道:
“況且,我跟你結拜之時,所說的分明是,有福我享,有難你擔!老秋,你記錯了。”
秋長天氣得牙癢癢,天底下能讓他連續吃癟的,唯有寧海禪這廝了。
若非打不過,早就擼袖子掄拳頭干了。
“閑話少說。我還剩一點靈砂,洗一洗你的晦氣,半柱香時辰,講完事情趕緊走人。”
寧海禪側開身子,讓其進門。
“哼,算你有丁點兒良心,雖然不多。”
秋長天哼哼唧唧,幾步踏上臺階,笑瞇瞇道:
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我在觀星樓算出啥了么?今個兒心情好,不妨告訴你。”
他刻意頓了一頓,等著寧海禪追問,沒成想那襲青袍扭頭回到通文館,對老刀道:
“泡一壺茶,不用太好。老秋他山豬吃不慣細糠。”
秋長天忍不住磨了磨牙,走進正廳,大喇喇坐下,自顧自接上話題,毫不尷尬:
“我算出濁潮將息,算出兩顆大星墜落于世,東有啟明,西見長庚,算出……有人點亮了白陽教追尋三千年的那座九霄環星炬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