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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九章 十年前,寧無敵

  何敬豐乃是義海郡高門,何家長房一脈,家中行七。

  許是老幺的緣故,打小便受大夫人寵溺,養成極為跋扈的驕縱性情。

  做事向來無法無天,人稱“混世魔王何七郎”。

  像何文炳這種旁支偏房,被他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沒有。

  若非出城之前,坐在書屋的父親屢屢交待,說是同為何家人,多少留些體面,不能做得太狠太絕,何文炳哪里還有性命存下,直接就被打死,填進魚池了。

  高門大戶,長房主脈才算一家人,旁支偏房如若離得遠,說難聽些,未必比家生奴仆來得親近。

  因為大族當中,除去正妻原配,其余妾室的地位極為低下。

  跟龍庭的戶籍一樣,攏共分出三六九等。

  第一等是娘家那邊的庶女陪嫁,叫做媵妾,可以出席正式宴會。

  正妻去世,便由媵妾替補,目的在于保證雙方家族的關系穩固。

  第二等為側室,名字能入族譜,死后立牌位受祭拜。

  后頭還有副室、偏房、貴妾、良妾、賤妾、陪房、侍妾,諸如此類。

  位份最卑微,則是婢妾。賤戶或者奴戶出身,進到高門攀上高枝,就不用再做粗活兒了。

  但只能算半個主子,即便誕下子嗣,也沒辦法親自撫養,須得送到其他未曾生育的妾室手中,甚至遇到涼薄些的老爺,還會被當成貨物轉贈給友人或者門客。

  因此,高門大戶有一句很難聽的罵人話,喚作“小婢養的”。

  指的便是婢妾生子。

  當然,正兒八經論及待遇,沒有最差,只有更差。

  婢妾至少住得進大宅,享受單獨的院子廂房,排在下面的通房、外室,連最基本的名分都無。

  等到哪天失寵了,隨便配個小廝或者發賣掉,這才叫真正的朝不保夕。

  綜合以上種種,就可知何敬豐瞧不起何文炳,乃理所當然。

  前者出自長房,正妻原配的嫡長血脈,后者追溯父輩來歷,充其量是個賤妾生子,并不比所謂“婢養的”強出多少。

  倘若何文炳進郡城,想要拜訪長房一脈,都得被小廝從后門領進,否則就叫亂了規矩。

  總的來說,除非偏房旁支冒出一個上三籍的好苗子,撐起這一支的名望,從而傳續兩代以上。

  如同道喪之前,傳說的“七宗五姓”,其中便有清河崔與博陵崔,不然難有出頭的機會。

  所以,何文炳這輩子最大的念想,就是把自家兒子培養成才,爭取踏進義海郡何家的正門。

  “七少爺真個雷厲風行,快刀斬亂麻!”

  被稱作“羊伯”的老管家拍馬奉承道。

  “一個絕后的糟老頭子罷了,有啥好忌憚的。”

  衣著華貴的何敬豐渾不在意,緩步行于風雨長廊:

  “給他面子,才叫他一聲何三叔,不給面子,我剛才就讓他入土!

  要我說,何文炳窩在黑河縣當地頭蛇太久,腦子昏掉了。

  養出一條反咬自己的白眼狼不說,還讓一幫破落戶似的武行師傅騎在頭上,丟了何家的臉面!

  若非瞧著每年穩定上供一萬兩銀子的情分,父親才懶得搭理,派我過來收拾殘局。”

  羊伯揣著手,腰身始終保持半彎的姿態,笑呵呵道:

  “何文炳辦事能力不差,黑河縣好歹也是義海郡方圓三千里,最大的鄉下地方,他能混出名堂,可見有些手段。

  此人蠢在心思太多,妄圖自立,盤算著搞出個黑水何,跟義海何叫板。

  老爺數次提及,可以幫他組建船隊,聘請高手,把生意做大,沖進怒云江……結果何文炳每回都在搪塞,支支吾吾,不愿接受。

  也難怪明明有義海郡何家做靠山,卻連柴市宋麟都斗不過。”

  何敬豐聞言冷冷一笑:

  “又想打著何家的名頭,狐假虎威占便宜,又不愿意給長房當狗,活該落得這個下場。

  反正他人也癡傻中風,待會兒挑個冷清的院子,好吃好喝伺候著。

  本少爺說話算話,叫他一聲干爹,給他養老送終!”

  羊伯忍不住夸道:

  “七少爺真是宅心仁厚。”

  何敬豐不置可否,轉到花廳。

  何家大宅的管家、管事、護院、雜役、婢女、廚娘、馬夫……烏泱泱一大片,整整齊齊站在前院,聽候吩咐。

  各個神色忐忑,不知道這位義海郡的何家大少該怎么折騰。

 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,新主子也一樣。

  按照流程,立威、立規矩、立家法,總歸少不了。

  “羊伯,依著長房的規矩,早中晚用膳規格,瓜果供鮮……統統跟他們講清楚。

  父親向來治家嚴格,既然輪到我做主,萬萬不能敗壞門風。”

  何敬豐大馬金刀坐在椅上,裝模作樣說道。

  他在義海郡的何府,每天都要晨昏定省,早晚給奶奶、娘親請安。

  一日三餐葷素湯水皆有規格定數,按照輩分大小排列高低。

  長房一脈光是內外廚房,便有三四個。

  外邊的,負責給家里的總管護院提供伙食,內里的,則又分出老爺夫人以及嫡長專用。

  何敬豐平日受著繁瑣規矩拘束,覺得再憋悶不過,如今成了擺弄規矩的主人,反倒感覺新鮮有趣兒。

  “好嘞,七少爺,您左右不過委屈幾天。船上帶著的賬房、掌柜、仆從,還有吃穿用度的擺設玩意兒,陸陸續續被搬運進宅子。

  往常慣用的廚子、侍女、伙夫、馬夫,卻要晚一陣子。”

  羊伯好言寬慰兩句,扭頭走到前院的臺階上,半彎的腰桿倏地挺直,那張皺紋夾死蒼蠅的老臉上,顯出幾分冷冽。

  “七少爺性子溫良,從未苛待過下人,但我知道爾等為奴為仆,都是賤皮子,過不來好日子,給三分顏色便開染坊,非得時常打罵才好受!

  自個兒什么身份,干什么事兒,心里要拎清楚。做好了,有得賞,做差了,發配黑河縣外頭服苦役,還算輕了。”

  這位羊伯說話中氣十足,像一顆大鐵球在甕里滾動,宛若在耳邊轟隆炸開,一眾下人無不面露驚懼,戰戰兢兢。

  等著一條條尊卑分明的森嚴家法頒布完畢,已經過去一炷香時辰,靠在寬大座椅的何敬豐都快犯困打瞌睡了。

  “七少爺,耽誤您用午膳的時間,這次出城,夫人特意讓我帶著百來斤的碧水粳米,趕緊讓廚房蒸上幾碗,給您果一果腹?

  我剛去瞧了一眼,何文炳用的食材太不講究,就河水澆灌的大缸子里,還養著一兩條鬼紋魚像樣,其他都不咋地。”

  羊伯畢恭畢敬問道。

  “不吃了,坐了大半天的船,沒啥胃口。取二兩精煉過的赤石脂來。”

  何敬豐懶洋洋的說道。

  “好嘞。”

  羊伯躬身退出,飛快從一口口流水似淌進何家的大箱子里,尋出巴掌大小的錦盒,里面裝著研磨成細粉的赤石脂。

  小心用銀盞盛出二兩,再以干凈清水調和,置于精致的架子上,明火熱力一烤,一股有形的紅色氣流升騰而起,徐徐鉆進何敬豐的鼻尖。

  “舒服!”

  這位何家七少爺雙手上下交疊,置于小腹,遵循特有的法門,進行吐納呼吸。

  精煉的赤石脂,其充足藥力經過水煎火烤,徹底散發完全,一點點被他吞吸入體內。

  年輕面龐浮現暢快之色,帶起氣血涌動的一抹潮紅,各處筋肉隨之起伏,好似蠶食桑葉,發出細微的沙沙聲。

  短短幾息,何敬豐整個人像是漲大一圈,本就結實異常的身子骨,將那身海藍色云紋團花箭袖撐得緊張。

  如此行氣運功,足足維持半柱香,方才收攏架勢,停止下來。

  “飽了,飽了。道院這門《卻谷養神食氣法》當真精深,只憑草木金石之精氣,吐納導引,搬運內息,就可淬煉氣血,強健筋骨。”

  何敬豐長舒一口氣,睜開雙眼,二兩的精煉赤石脂已經煎成焦黑。

  他精神抖擻,雙目發亮,好像充盈著徒手撕裂虎豹的旺盛精力。

  “道院所傳法門,豈會是尋常貨色。只要辦好老爺吩咐的這樁差事,再討得大夫人的歡心,定能為七少爺謀個道院生員的名額。”

  羊伯眼中夾雜一絲艷羨,這便是道藝之玄妙。

  一練武夫站樁練功勤勉半月,才能增長的氣血,七少爺只需吞服二兩精煉的赤石脂,就能趕得上。

  而且精純程度,猶有過之!

  更不用冬練三九,夏練三伏,忍受枯燥乏味之苦!

  也無怪乎,人人皆想修道求真!

  “道院生員……不好弄。雖說咱們何家與止心觀主交情頗深,但郡城道院每三年開放一次,攏共十人不到的名額,座座高門都在爭搶。

  長房一脈,也就大哥與三哥勉強進去,若非三哥疼我,偷偷傳我這門《卻谷養神食氣法》,哪有接觸道藝修行的機會。”

  何敬豐搖搖頭,縱然他是出身富貴的何家長房,修道之路的門檻,仍然高得嚇人。

  他站起身,筋骨活動發出爆豆似的噼啪響音,氣血更足幾分,宛若大火爐熊熊燃起,驅散靠攏過來的入冬寒意。

  “魚欄的賬簿,我就不看了。羊伯,你簡單說下黑河縣的情況,看看怎么個事兒。”

  何敬豐轉回后院,這位何家七少爺瞧不上何文炳所住的那間大屋子,干脆讓人把書房重新布置,暫時成為歇腳的地方。

  風磨銅的宣爐通體光素,焚起細細的甜香,他坐到那張尚且能夠入眼的花梨木長條幾案前,靜靜聽著羊伯道明情況。

  “何文炳被個奴才反咬,把十年前嘯聚伏龍山的赤眉賊殘余引到黑河縣,他死了兒子不說,名下鋪子也損失嚴重,讓內城的武行得勢,反過來壓住一頭,迫于無奈,才肯尋長房求援幫手。

  黑河縣地方不小,容納好幾條地頭蛇,且都有不俗的背景。火窯的黎遠,乃是官府衙門欽定的大匠,人在郡城的鍛兵行頗有名聲。

  柴市的宋麟沒啥好說,扯著原陽觀虎皮當大旗嚇唬人。至于內城的武行嘛,神手門要注意下,朱萬攀上了郡城高門之一的祝家,盡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但沾親帶故總要讓些情面。

  其余的話,不值一提。”

  羊伯捧著一摞紙張,那是何文炳這些年寄給長房的信件,里頭詳述黑河縣大小勢力的來歷與靠山。

  “沒別的了?”

  何敬豐皺眉問道。

  “另外,有個叫白阿七的打漁人,最近冒頭很快,人喚‘浪里白蛟’、‘白七郎’。正是他斬殺楊猛,名頭響亮,轟傳黑河縣。

  此子做的是魚檔生意,何文炳答應過幾處渡口和鋪子,交給他打理。”

  羊伯翻動幾下,又補充道。

  “白七郎?一個臭打漁的,也配叫‘七郎’!”

  何敬豐眉峰擰緊,眼中泛起幾分冷意,本想說直接打殺黑水河,省得多事。

  但考慮到臨行前父親的千叮嚀萬囑咐,讓他切莫張狂,于是多問一句:

  “什么來頭?打漁人做成魚檔老板,讓何文炳舍出家業,只憑拳腳還不夠吧。”

  羊伯逐字逐句掃過信件,卻未看到只言片語,當即招來何家大宅的管家,詢問道:

  “你可知道白阿七?”

  管家跪在地上,老實回道:

  “黑河縣誰不曉得白七郎的名頭!他有龍王爺庇護,打得到寶魚,水性厲害的不得了……”

  何敬豐把玩著一只斗彩竹紋杯,眉宇間透出不耐煩的神色,羊伯一瞥,立刻喝道:

  “誰要你說這些廢話!講點有用的東西!”

  管家身子一顫,把頭低下,趕忙道:

  “白七郎是通文館教頭的徒弟!”

  何敬豐漫不經心的表情陡然一收,罕見露出幾分沉凝之色:

  “通文館?教頭是誰?”

  管家愣住了:

  “教頭就是教頭,我也不曉得他的名姓。”

  何敬豐瞇起眼睛,莫名想到讓他、乃至義海郡十三行都發怵膽寒的某人,情不自禁打個冷顫:

  “通文館……他家是不是掛了一塊黑匾,上面寫有‘義海藏龍’四個金字?!”

  管家呆怔一瞬,旋即狠狠點頭,他跟著何文炳路過幾次通文館,雖然不曾進門,可透過敞開的大門,親眼看見有塊很大的匾額。

  “快走!讓底下人收拾東西!算了,都不要了!羊伯,趕快帶我上船!”

  何敬豐手中拿捏的斗彩竹紋杯砸在案幾,來回滾落好幾圈,這位何家長房出了名,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匆匆起身,口中不住地埋怨道:

  “爹擺明是不想要我這個兒子了!義海藏龍……寧海禪……他不可能不知道!居然也派我前來!今晚就走!我要是被打死,誰給爹娘盡孝!”

  羊伯愕然,他并非何府老人,而是從天水府被大夫人聘請,護著七少爺的“供奉”,所以不曾聽說寧海禪這三個字:

  “七少爺,您莫慌……此人何方神圣,讓您如此失措?”

  何敬豐像撒氣的孩童,一腳踢翻花梨木長條幾案,大怒道:

  “寧海禪!十年前的寧無敵!打死我舅舅、我二叔、我三叔!

  滅了蘇家、冒家、韓家、方家!把義海郡十七行,打成十三行的寧瘋子!

  狗日的何文炳!怎么沒人告訴我,他就在黑河縣!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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