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花窯的頭兒,乃是黎師傅的大徒弟,叫做陸十平。
常年待在窯里燒瓷,煙熏火烤,自然不可能面相白凈,細皮嫩肉。
此人身長八尺有余,生得面圓耳大,鼻直口方,通紅的臉膛,絡腮胡須根根倒豎,宛若鋼針,一看就是個豪爽漢子。
很難相信,這位陸窯頭兒干的,居然是燒瓷的細膩活兒。
那雙蒲扇般的大手,明顯更合適打鐵鍛兵,不似能拉胚走泥。
“何少爺,今兒個怎么有空親自過來?”
陸窯頭兒搓了搓掌心發硬的碎泥,大步走來。
這時候天色尚早,他正在窯場指揮人手,搬運裝著燒好胎坯的匣缽。
從靠近煙囪的窯室開始,一排排碼放好,直至把所需的窯室填滿。
等到晌午,用磚砌好窯門,再讓窯工從兩側往火膛投柴,分段分窯開始燒制。
往往火一點,便不能中斷,少則持續大半天,多則七八日都有。
是個頗為熬人的辛苦活兒。
“你家小師弟答應給我交貨,都過去多久了,遲遲未見蹤影。”
面對寧海禪的徒弟,何敬豐是滿面春風,可應付黎師傅的徒弟,他就沒啥好態度:
“黎遠大匠大半輩子積累下來的響亮名頭,難道要砸徒弟手里?”
陸十平微微一愣,旋即想到小師弟近日遭遇,連忙賠笑道:
“何少爺說得哪里話,大刑窯最近確實出了點差池,不小心耽誤了。”
何敬豐眉頭微皺,輕哼一聲,義海郡高門子弟的那股倨傲派頭,頃刻間顯露無疑:
“意思是,你們開窯做買賣,自個兒鬧出了事,解決不掉,就讓主顧受著怠慢?
我在城中的酒樓吃飯聽戲,從不知道廚子死了親爹,伶人沒了老娘,便可以甩臉子不干的!
接了何家的單子,過期交不到貨,還要我體諒?
陸窯頭兒,你們實在太不講究了。”
陸十平聽得額頭見汗,何敬豐這番話綿里藏針,擺明說他們火窯店大欺客。
師傅平常最重一個“名”字,絕不讓黎家火窯沾半點灰。
他將腰一彎,懇切道:
“再給三日,一定交付!
這幾天青花窯都在忙活祝家的單子,咱也沒往大刑窯串串門,不清楚小師弟究竟啥情況!
但無論如何,我陸某人保證,絕對把何少爺您的貨給備好!”
一門行當的威望名頭,不容易積攢。
首先要打服同行,讓人甘拜下風,自承不如,這叫揚名。
其次,還得折服客商主顧,每每提起就豎大拇指,只認你這塊招牌,這叫立足。
唯有揚名立足,才配稱得上行當里的頭臉人物,而不是啥無名小卒。
陸十平知道此事可大可小,所以竭力幫小師弟兜住。
否則等下傳進師傅耳朵里,必然要大動肝火。
“三日?也罷,就三日!黎師傅一輩子鑄兵無數,連天水府的趙大將軍都贊不絕口,臨了,可不能毀在徒弟這里。”
何敬豐背著雙手,也沒咄咄逼人,笑吟吟轉身離去。
這廝故意拿捏架勢……
白啟眼皮低垂,心里亮堂得跟明鏡似,何敬豐明明有求黎遠大匠,但卻抓住小徒弟延期未交貨做文章。
一是想要借此見到黎師傅本人,二是如果開始就把姿態放得很低,反而叫人輕視,未必能夠辦成事兒。
先把架子撐住,等到時機成熟再表現隨和親善的一面,更容易起到效果。
上輩子許多家世出眾的富哥兒與人談生意便如此,事前把架子擺高,事后能成再將姿態放下。
“看人下菜碟兒,做買賣的必修課。”
白啟心下輕笑,如果把陸十平換成黎師傅,何敬豐又該換上另外一副表情了。
“白兄弟,咱們便在此地多留幾日,如何?”
別過急匆匆趕往大刑窯的陸十平,何敬豐慢悠悠走出窯場:
“附近也有村落客棧,歇腳吃喝都方便,權當出門散散心。
整日閉門練功,難免憋得厲害,見一見山水美景,才好叫身心舒暢。”
白啟頷首,卻沒吱聲,來都來了,總不可能獨行百里,再轉頭回到黑河縣。
他舉目遠眺這座青花窯,腦袋里想的是每年十萬兩銀子。
大把大把流水似的錢財,要能落進自己口袋該多好。
二練所需要的精怪血液,虎狼大藥,可還沒著落呢!
離開窯場,一行人來到附近的瓦崗村。
何家七少財大氣粗,一出手便把八九間上等廂房包圓,甩手就是兩錠雪花銀。
這般闊綽的行為舉止,直接被掌柜當成活財神供著,生怕哪里懈怠了,就連房梁上一點灰,都要讓伙計反復擦干凈。
有錢能使鬼推磨,更何況人也。
等用過晌午的那頓飯,為了擺脫何敬豐的糾纏,白啟找個借口休息,趕忙躲進整理干凈,還算寬敞的天字號廂房。
他推開窗遠眺,青花窯已經燒起頭把火,紅彤彤的光焰照亮半邊天,頗為壯觀。
從何敬豐的介紹中得知,每一處火窯開爐的選址,都很有講究。
依山傍水是首要。
通常來說,窯場建在山腳,窯頭位于山下,窯身順著地勢向上延伸,頭一把火點起,熊熊紅光與滾滾濃煙依次翻涌,遠遠望去,就像盤臥著一條火龍。
據說立夏的時節,青花、寸金、大刑三座火窯齊齊開爐,好似三龍盤繞,火光沖天,相隔十幾里地都能看見。
“八口鋼刀,左右不過十煉層次,卻能拖上半個月。”
白啟瞇起眼睛,心底里泛著嘀咕:
“換成別家的鐵匠鋪子也沒可能用這么久,只怕里頭有些古怪。”
另一邊,何敬豐眉頭緊鎖,默默坐在窗邊的座椅,腳下放著一盆火,冒出淡淡的煙氣。
百里外的瓦崗村,對于這位何家長房七少爺來說,乃是再偏僻不過的鄉下,自然燒不起大戶所有的銀骨炭。
“祝家人也在這里?羊伯,你怎么沒跟我提過這事兒?”
何敬豐手中捏著的茶杯往下一潑,松木炭頃刻被澆滅,發出“滋滋”聲音。
他最聞不得這股嗆人的味兒,還不如不點,落得干凈。
“七少爺,祝二小姐祝靈兒,她很早就到黑河縣了,神手門朱萬,他家里那位夫人便是祝家旁支。”
羊伯半彎著腰,垂手而立:
“當初想著許是娘家人探親,未曾多想,結果昨兒收到消息,祝家老五跑到瓦崗村,偷偷待了好些天,估計奔著火窯黎師傅來的。”
何敬豐擰著眉毛:
“祝家老五?祝守讓?記得這小子好像與我并稱‘一豺一狼兩大惡少’來著?”
羊伯眼角抽動,這話他可不敢接。
這位七少爺在郡城是啥性情,無需多言。
十三行的公子哥兒,好幾個都被打過。
若非大夫人寵溺,又有大少爺、三少爺從旁照應,遲早栽大跟頭。
要不然,咋會把自己從天水府聘過來,給七少爺當管家隨從,寸步不離時刻守著。
“他大哥祝守溫,與我大哥一樣都是道院生員,即將參與道試。
他出現得這么湊巧,多半也想請黎師傅出手鑄造法器粗胚?晦氣!”
何敬豐有些心煩氣躁,猶記得,他出門之前跟大哥拍著胸脯保證,絕對辦成此事。
現在半路殺出一個祝家,節外生枝,未免扎手。
“黎師傅這人性情古怪,好名聲,也認規矩。
他無兒無女,這輩子唯一念想,便是鑄造出一口神兵!被龍庭欽封為神匠!”
羊伯斟酌片刻:
“七少爺本來想著逐步放餌,分別委托大刑窯打十煉、百煉、千鍛、萬煅的聽風刀,黎師傅的小徒弟最多只能接百煉。
到時候,少爺砸出重金,再把火窯架起來,不愁黎師傅不現身,一切都好說。
可現在情況有變,祝家橫插一杠子,大刑窯連十煉的聽風刀都交不出貨……依我之見,再等三日,恐怕也難有答復。”
何敬豐思忖良久:
“祝守讓必然也沒見到黎師傅,否則,他這時候就該上門炫耀,狠狠地落我面子。
他們在等什么?黎師傅出山?你速速打聽,瞧瞧這小子葫蘆里到底賣啥藥!”
大刑窯位于山林當中,攀附著陡峭地勢,屬于生生被開辟出來。
火窯所有人都知道,當年黎師傅走遍義海郡周遭各地,最后相中黑河縣,于此扎根開創基業。
乃是受到一位風水道人的指點,稱其地下有一口異火,若能引入窯口,鑄造神兵有望。
黎遠果斷聽從,耗費重金,驅使近五千的苦役日夜向下挖掘,足足小半年終于得見一縷明焰。
他費了老大的力氣,取為火種置入大爐,終年不熄,越燒越烈。
凡是經過煅燒、回火的兵器,遠比尋常貨色更堅韌、更輕盈。
因而才有“聽風刀斬人無聲”的傳聞。
一只手掌握住雪亮鋼刀,用力揮砍,重重斬在厚實的鐵砧上!
速度快得像一縷風,幾乎未曾帶起嘯音。
一串火星迸濺!
那股反震的力道,使得手臂筋肉絞纏更緊,像是一條條虬結的大蟒。
崩!崩!崩!
崩——
再次連斬四下!
音波刺耳,瞬間壓過此起彼伏的掄錘打鐵聲。
“好刀!”
趕到的陸十平不由贊了一聲。
這口聽風刀又輕又快,刀鋒夠薄,刀身也不重,斬擊鐵砧留下寸許深的痕跡,刀刃卻完好無損。
乃是極好的成色。
至少經過五十煉鍛打。
最難得的是,鑄造這口聽風刀的匠人年紀很輕,堪堪二十出頭,也許只有十八九歲。
長得濃眉大眼,膚色古銅,渾如生鐵打成,身子骨異常結實。
他全力斬擊五次鐵砧,竟然臉不紅心不跳,可見氣力悠長。
“可惜……”
陸十平搖搖頭,無論此人再如何出色,火窯已經有小師弟了。
收徒不過三,乃是師傅定下的規矩,也是那位風水道人對他的告誡。
“陸窯頭!”
那個濃眉少年張口喊道,他將掌中鋼刀一丟,隨手置于火爐上。
“十煉、五十煉的聽風刀,我都鑄得出!就算黎師傅要我鑄百煉的聽風刀,也有三成的把握!
我大老遠從義海郡跑到黑河縣,是聽我家二姐講,黎遠乃整個匠行最有名氣的大師傅!
他曾立下三條收徒規矩,年不過二十,鍛十煉刀,斬斷五十煉!鍛五十煉,斬斷百煉!
這兩條,我皆做到了!
第三條,五日之內,鑄好刀十二口!對我而言,也不算難!”
陸十平尷尬笑道:
“祝五郎,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鑄兵好苗子,可你應該也清楚,我師傅最重規矩,既然他說過收徒不過三,那么,便不會再破例。”
濃眉少年眼皮一掀,旁邊的下人給他披上外袍,語氣冰冷:
“陸窯頭!黎師傅他心善,半道撿回個沒飯吃的流民小子,瞧著可憐,才勉為其難收了這個徒弟!
十天之前,我就與他比過了,同樣五十鍛,他的聽風刀被我三下斬斷!足見他的本事,遠不如我!
黎師傅早年破門自立,離開‘百勝號’,自創‘鴻鳴號’!還扔下過一句話,匠行之中,手藝稱王!
敢問陸窯頭,我與你家師弟誰的鍛刀能耐更強?”
陸十平站在鋪子外邊,臉色微微一寒,隨后恢復和氣模樣,嘆道:
“祝五郎,你故意激將,引我小師弟跟你比拼鍛刀,私用火工道人燒制的淬鐵液,可以說勝之不武。
況且,你是一練圓滿金肌玉絡,斗刀之時,將我小師弟虎口震裂,險些廢了他吃飯的家伙。
若非念在祝家對師傅有恩,這樁事兒決計不能善了!”
名為“祝守讓”的濃眉青年,掃過周遭一眾身強力壯的鐵匠窯工,眼中毫無懼色,半步也不退:
“如果鍛兵不看成色,計較手段,請恕我直言,黎師傅的‘鴻鳴號’始終壓不過‘百勝號’,乃是理所當然!”
此話一出,陸十平須發皆張,像頭發怒的老虎:
“豎子安敢無禮!”
撐著傘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祝靈兒也秀眉微蹙,喝斥道:
“五郎!你怎么說話的!”
祝守讓鼻孔噴出兩條白氣,從義海郡到黑河縣的瓦崗村,足足半月都未瞧見拜師的正主,他那點不多的耐性早被消耗干凈。
這位祝家五郎雙手張開,讓下人服侍著,將外袍系上腰帶,又蹬上襪子長靴,儼然視陸十平為無物。
“二姐,我有分寸!既然都講黎師傅守規矩,好!我就照著他的規矩!黎狗子!你自個兒說!”
祝守讓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,舉起手掌輕拍兩下,虎口纏著麻布的高個少年被祝家健仆帶到鐵匠鋪子。
似是覺著不對勁,陸十平皺眉道:
“小師弟,你不在家里養傷,上山作甚?”
被自家師傅撿回來的高個少年出身低微,乃逃難流民,小名狗子,雙親沒于妖禍。
黎遠見他勤快本分,又有一把子好力氣,不曾練過拳腳,也能掄動五六十斤重的錘子打鐵,便讓跟著自己姓,取個大名叫“黎鈞”。
鈞,乃是計量單位。
古話說,萬鈞所壓,無不糜滅。
可見黎師傅對小徒弟上了心,期望頗為深厚。
黎鈞縮著脖子,似是不敢與大師兄陸十平對視,磕磕絆絆帶著哭腔道:
“……我不做師傅的徒弟!大師兄!我沒出息,我不打鐵了!”
陸十平心頭一驚,怒目望向自鳴得意的祝守讓,眼中噴薄一抹厲色。
他深知小師弟心中把師傅視為再生父母,絕不可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言。
必定是這位祝家五郎暗中搗鬼!
“黎師傅收徒不過三,可他現在只有兩個徒弟了。關門傳人,舍我其誰?”
祝守讓眼神睥睨,眉宇間自有傲氣。
他天生武骨,一雙百煉手能鍛鐵造兵!
又出身祝家長房,憑什么做不了黎遠的徒弟?!
“祝五郎,你欺人太甚了!”
陸十平一跨七八步,蒲扇般的大手刮起勁風,吹得懸掛頂棚的鉗子、剪子當啷作響!
祝守讓立在原地眼皮都不眨,從他身后閃出一條影子,抬手橫欄,往前一壓!
勁風洶涌,熊熊爐火一暗,幾乎被打滅!
陸十平手臂酸麻,像是砸在一堵厚實無比的銅墻鐵壁上,兩腿深深踩進泥地,足有半寸之深,犁出兩條溝壑。
他目光一縮,盯住擋在祝守讓面前的人影。
灰衣,布鞋,中等身材,雞皮鶴發。
“說歸說,動手就傷和氣了。”
那條人影聲音嘶啞,慢條斯理道:
“祝家與黎師傅的鴻鳴號,怎么也做了八九年的買賣,和氣生財嘛。
于情,五少爺是祝家長房,關系更親近。
于理,他有一雙百煉手的武骨,鍛刀能耐也比黎小子出眾。
五少爺自幼孤苦,長房求到火窯門前,無非想著給他謀個生計。
好多年的交情,當真不值得黎師傅現身一見么?”
最后一句話,他是沖著鐵匠鋪后面的木屋。
打出金銀銅鐵八大錘后,黎遠算是半收山了,極少再親自鍛造兵器。
常年閉關研究怎么冶煉好料,鑄成神兵。
義海郡鴻鳴號賣出去的“聽風刀”、“黑蛇槍”。
大半都出自徒弟之手,極少數,才是黎遠閑著無聊鍛打著玩兒。
每次一經面世,便被高價買走。
“老歐啊,你還沒死,真是稀奇。”
那座木屋的大門,“嘭”的被踹開。
陸十平身長八尺,已經算得上一條魁梧大漢,可此人還要高出一頭,腰闊十圍,好像話本里所說,握拳能立人,肩膀能跑馬的猛將!
雙目更是亮若電光,氣血之旺盛,幾乎蓋過鐵匠鋪的大火爐。
黎遠,火窯東家,鴻鳴號主人,義海郡匠行鼎鼎有名的一號角色!
他背著雙手,聲音宛若炸雷:
“小輩鬧著玩,你跟著湊什么熱鬧?黑河縣也敢來?不怕被教頭打死啊?”
喚作“老歐”的灰袍老者面皮一抖,咳嗽兩聲:
“我前幾日才到,專程探聽過,他人沒在。”
黎遠腳步沉穩,好似實質的目光掠過眾人,最后落到祝守讓身上。
后者渾身毛發一炸,像被電光擊中,有種心驚膽戰的慌張感覺。
“武骨百煉手,中品,排六十七,確實有點天分。
可狗子的‘人熊腰’也是中品,五十三,沒比你家祝五郎差。”
黎遠笑瞇瞇的,配合極其雄偉的霸道身材,像一尊寺廟供奉的彌勒佛像。
祝守讓聞言不服氣,挺起胸膛就要反駁,卻被老歐截過話頭:
“黎小子鍛刀可沒贏五少爺,再者,人家都說不做你徒弟了,強扭的瓜不甜,對吧。”
瞥了一眼跪在地上,把臉埋進泥地里的黎鈞,黎遠眸光一閃,松口道:
“拜師,也不是不成。你們備了啥子大禮?”
祝守讓又一次想開口,這回被旁觀的祝靈兒打斷:
“十缸千丈寒潭水,五瓶火工道人煉器的淬鐵液,一本神匠公羊冶的手書,八百斤沉水銅,財貨若干,獻奉給黎師傅。”
話音落地,陸十平沒忍住倒吸一口涼氣。
沉水銅,上佳的粗胚材料,一斤價值百兩銀,只這一樣就是天文數字。
更別說千丈寒潭水,火工道人所用的淬鐵液,以及神匠公羊冶的手書……每一種都是讓人夢寐以求的珍品。
縱然身為大匠,也要為之心動。
更準確來說,越是匠行有名的人物,越知道這些東西的貴重!
“好好好。祝老大還是懂禮數!你們也曉得,我這人最重規矩,要當我的關門徒弟,也不是不行。”
黎遠踏進鐵匠鋪,雄偉的身子幾乎擠滿空當,他拿起祝守讓所鑄的那口聽風刀,輕吐四字:
“劣質貨色。”
旋即,極為隨意地選了幾塊精煉鋼錠,將其放進大爐,他也不用旁人拉動風箱,只是胸膛起伏,呼吸吐納猶如狂風卷弄,猛地催動火勢。
眼瞅著鋼錠軟化,黎遠抓來一把稍小的銅錘發力敲打,動作又快又穩,好像千百聲連成一下,震得耳膜生疼。
半柱香不到的功夫,一口聽風刀粗胚子就被捶打成形,把通紅的刀身插進大缸水中,隨著黎遠的輕輕轉動,嗤嗤的聲音與白煙升騰,兀自泛起大片霧氣。
只見他手臂筋肉僨張,勁力流轉宛若明焰,淬煉磨礪著鋒芒。
那種應和心神的無形韻律,看得眾人如癡如醉。
“成了!”
僅僅一炷香不到,一口雪亮如新的聽風刀便出爐了。
刀口薄,刀鋒尖,刀身略厚,隱隱泛著寒芒。
無需揮動,便發出輕輕顫鳴,散發割裂面皮的犀利銳氣。
相比起黎遠師傅的隨意之作,祝守讓耗時兩個時辰打出來的聽風刀,簡直不堪入目。
“黎某人要求很簡單,祝五郎也好,其他的阿貓阿狗也罷,誰鑄的刀,能斬斷我這一口,他便是黎某人的關門徒弟!我必定悉心教導,絕無半點藏私!”
黎遠環視一圈,將他所鑄的聽風刀留在鐵砧上,轉身出了鐵匠鋪,也未回木屋,向山下行去。
“這……”
祝守讓臉色難看,他即便鑄出一口百煉層次的好刀,也未必做得到。
“無妨,五少爺。你若不行,黎小子也不行,整個黑河縣也沒人行!
這個徒弟,黎老頭遲早得收!只要他規矩立下了,咱們就有通過的法子!”
老歐寬慰道。
“沒錯!我還有火工道人的淬鐵液!能夠提升料子的強度……哼!”
祝守讓眼睛一亮,他望了一眼把腦袋埋進泥地的黎鈞,又移向陸十平,最后恭敬地對祝靈兒道:
“二姐,咱們也走吧。”
祝靈兒始終蹙著秀眉,這個跟她同一脈的祝家小弟,行事太張狂,一點也不循規蹈矩。
須知道,收不收徒弟,始終看黎師傅的意思。
他步步緊逼,鬧得太僵,便算能夠入門,也難落到什么好結果。
想到祝守讓從小沒了爹娘,讓老仆拉扯帶大,祝靈兒不禁搖頭:
“小五,你這樣不討黎師傅的喜歡,怎么能做他的關門弟子。”
祝守讓濃眉飛揚,冷冷一笑:
“匠行當中,手藝稱王!這句話是黎大匠自個兒講的!他小徒弟沒本事,自該為我讓道!
再說了,鴻鳴號能夠在義海郡立足,靠得不是咱們祝家?黎大匠受過大伯的恩惠,也該回報一二了!”
祝靈兒語塞,念及祝守讓的斑斑劣跡,心下微惱,干脆不再做聲。
后者與何家長房的七少爺,都不似良善。
素有一豺一狼的惡名!
“七少爺!打聽清楚了,祝五郎拜師來的!早年傳聞,他養出一對百煉手的武骨,看來是真的。”
羊伯出門轉了兩圈,便把情況搞明白了,畢竟祝守讓平時也不怎么低調,只需仔細留心,很容易問出蹤跡。
“拜師?祝家打得一手好算盤,黎師傅無兒無女,日后幾座大窯,總歸要傳給徒弟的手里。
我就說,前些年祝家不計回報似的資助火窯,又幫黎師傅奪得大匠名分,又走通官府的門路,獲得道官老爺的賞識。
我還以為祝家想借著黎師傅這條線,攀上天水府趙大將軍……如今一看,還有其他的算計!”
何敬豐揉了揉眉心,很快想通前因后果,拜師并非關鍵,主要是圖謀黎師傅的火窯,乃至于有可能被鑄造出來的那口……神兵!
“他娘的!祝家心也太臟了!黎遠只是半截身子入土,還沒躺進棺材!”
羊伯欲言又止,心想七少爺你們何家也沒少干這種事。
中風癡傻的何文炳還被你養在后院,等著送終呢!
“七少爺,如果祝守讓當上黎師傅的關門徒弟,給大少爺鑄造法器粗胚就沒得商量了。”
羊伯憂心忡忡,七少爺沒收拾好魚欄殘局,又把交待的差事辦砸了。
莫說求取道院生員,恐怕還會被老爺狠狠責罰。
“黎師傅重規矩!他已經收滿三個徒弟,沒道理破例,讓姓祝的入門。”
何敬豐也有些發愁,他跟祝守讓很不對付,用那句常被自個兒掛在嘴邊的話說,便是——
義海郡不允許有比他更囂張的人!
“等明日去大刑窯,探探黎師傅的口風。”
何敬豐無計可施,他對青花窯的陸十平態度不佳,乃是高門子弟慣有的傲氣,但在大匠黎遠面前,必須保持恭敬。
做熬鷹斗犬的紈绔闊少,最重要一點,便是放亮雙眼,不能亂抖威風。
“何七郎!怎么一聲不響跑到這種鄉下地方!”
何敬豐正思忖對策,便聽到大喇喇的招呼聲,緊接著關閉的房門就被推開。
“武道四大練,乃內通五臟六腑,外聯肢節骨骸皮肉!所以練功是外有其形,內有其象!
武行里面,常有‘把拳腳練進骨子里’的說法。金丹大壯功里,認為肝在體為筋,腎在體為骨。
練筋就是養肝,肝藏血,主疏瀉,故而練筋也是練血。而腎通于骨,練骨也是養腎,腎主藏精納氣,故而練骨也是練氣。
難怪得真樓內的雜記,聲稱練筋練骨是打根基,站樁、招式、養練打法,都是為了抻筋拔骨,提升身體,壯大氣血……”
白啟正在消化各種感悟,隱約有種把五部大擒拿、金丹大壯功融會貫通的感覺。
你靈光一閃,氣血冥冥翻涌,好似觸及更玄妙的境界你再三思索,領會武道本質,悟性再次略微提升 你……
“誰吼得那么大聲?”
白啟心緒飛揚,精神高度集中,諸般色澤的技藝交織,好像被熔鑄成團的鐵塊。
可那種通體舒泰的淋漓酣暢還未持續多久,突然被強行擠進耳中的雜音打斷。
他眼皮一掀,雙手攥緊,欲要發作的怒意高漲,何敬豐這么不懂事兒嗎?
自己分明都講過了,需要休息,別來打攪!
“碧水粳米、金釵蘭、龍膽草……這次也不行!”
白啟忽地起身,幾步跨到門邊,抬手重重一推,聒噪的聲音更加清晰:
“何七郎,你大兄何敬鴻修道才幾年,便妄圖通過道試!也不怕就此折在里面!仙師法脈,可沒那么容易拿到手!”
白啟冷眼一瞧,是個神色飛揚的濃眉小子。
后者似是覺察到蘊著幾分火性的目光,話音陡然一住,回過頭:
“你瞅啥?”
這誰?
居然比何敬豐還狂?
白啟雙手抱胸,不咸不淡道:
“瞅你咋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