剿滅白陽教余孽的這等要事,就在兩位道官老爺的幾句話間被敲定。
龍庭授箓,除去吞吐靈機,滋養神魂念頭的巨大好處,還具備與地位相配的莫大權柄。
例如,璇璣子所說的“搜山檢海大醮”,只需筑土立壇,用幾樣器物鎮壓各個方位,再以本身之道箓施展秘法,便可以勾連義海郡內外的山川地氣,江河水脈,一應細微變化,皆如掌上觀紋,十分之清晰。
除非犯案的白陽教余孽,星夜急奔逃到三千里外,不然的話,定會被覺察蹤跡。
于是乎,當璇璣子敲定三日后,于衙門之內起壇作法的決定,相關的政令便被迅速發布,傳到各個鄉縣。
封城盤問、清查人口、校驗魚鱗圖冊……諸多雜事逐級壓下。
原本清閑到,每日點完卯,就能出門喝茶聽戲的郡城衙門,瞬間忙活起來。
往常捉賊緝盜,十天半月都未必有結果,而今書寫公文、調動兵丁的速度卻快到驚人。
“璇璣子,這是立功心切啊。”
回到原陽觀,沖虛子再次讓道童點香,喚雜役沖洗地面,他想到秋長天那個災星,硬生生克得止心觀沒了兩位道院生員,心里頭隱隱發怵。
“清風,尋幾個力士,把前院那棵降香樹拔了。”
稚嫩道童詫異問道:
“觀主,這棵樹長了三百多年,是您特意從天水府不老山移栽過來的!”
沖虛子眼中亦是閃過心痛之色,卻仍舊堅持:
“秋長天那廝一身霉運太重了,他只不過在止心觀撒了泡尿,璇璣子就沒了兩個有望授箓的好苗子。
這人邪門兒,謹慎為上。”
清風道童應了一聲,當即就要喚幾個力士,將能夠驅除蛇蟲,堅固耐腐的降香樹連根拔起,卻又被沖虛子叫住:
“先用火燒,去去晦氣。”
待到正殿安靜下來,沖虛子盤坐在蒲團上,面朝五帝神像,低眉垂目:
“如果秋長天那廝所言當真,白陽教主藏在義海郡中,一旦被搜山檢海找出來……后果不堪設想啊。
受傷再重的神通巨擘,也不是道藝四境可以匹敵。
況且,何家兄弟之死,未必跟白陽教余孽有干系。
璇璣子明顯是潑臟水,好借題發揮……再過一兩年就告老了,璇璣子偏要折騰。”
沖虛子既不滿又無奈,他突破鬼仙失敗,神魂陰性駁雜,無法勘破生死轉換,坐鎮義海郡十年,功行都難以寸進。
按照龍庭規矩,年歲漸老,大限將至,便到離任解職的時候。
原陽觀已經是一口快要涼掉的冷灶,如何跟勢頭正盛的止心觀掰手腕?
“缺好苗子啊!倘若教出一個名列鸞臺的好苗子,興許還能沾沾光,再進一回玉液華池!”
沖虛子喟然長嘆,授箓道官上任接印,最重要的兩件事,一為選拔良才,二為鎮守城池。
名下所轄道院若有良金美玉,入選鸞臺名冊,被送到神京修習,也是一樁功績。
“這些年,璇璣子步步緊逼,止心觀的道院,搶走太多好苗子,讓我原陽觀連一個命香達四尺的拔尖人物都未見過。”
沖虛子念及于此,眼中平添幾分冷意:
“搜山檢海大醮?璇璣子你想要釣大魚,可別弄出一頭吃人的惡蛟,把自己賠進去!”
“沖虛老頭兒倒是識相,愿意舍出一釜靈機,與貧道布置這搜山檢海大醮。”
止心觀后山,璇璣子端坐在精舍當中,披著寬大道袍,赤足散發,身前案幾擺放幾樣物什,分別是一座象首金剛銅熏爐,一匣紫汪汪的金日朝霞氣,一根黑沉沉的千秋降龍木。
三樣東西,皆是價值不凡,抵得上旁門散修數代人的奔波勞碌。
象首金剛銅熏爐,經過佛門高僧開光誦經,沾染禪韻,使人安定,不受外魔迷惑,乃修行重寶。
若非幾年前,一個叫老刀把子的隱閣刺客,割了子午劍宗真傳裘千川的腦袋,又被仵作驗出死于大金剛勁力,
惹得子午劍宗勃然大怒,一舉伐掉天水府境內的所有廟宇,這件能賣數斗靈砂的好玩意兒,也不可能落到璇璣子手上。
金日朝霞氣,則是黑河縣的柴市東家宋麟親自送來,采于大日東升,水澤之氣與朝霞之輝交融的那刻,有助于修煉火行道術。
那根千秋降龍木,則是止心觀的法器,專門克制怒云江水君宮的龍屬,上面覆蓋七十二層祭煉禁制,蘊含雄渾的元氣,一經催動,妙用無窮。
“少了何敬鴻、何敬云二人,年底的考核恐怕失分,派一道童去黑河縣,瞧瞧宋麟子嗣,天資尚可,便招進道院補個空缺。
剩下的名額,此前允了陳行的繼子……”
璇璣子打開鏤空的蓋面,隨手擲了幾塊指甲蓋大小的熏香,不多時,就有乳白煙氣裊裊升騰,
“何家兄弟可惜了,本來是兩棵好苗子,卻不料折在虛空內景地。何鴻云死前大喊‘四逆魔教’,那幫行事無常的魔教崽子,為何要害道院生員?”
璇璣子吐納吞吸,臉上浮現血氣活躍的淺紅之色,顆顆念頭聚攏成神魂,化為一株兩丈左右的桫欏寶木,垂落萬千枝條。
這是道藝四境,通靈顯形。
神魂經過日光暴曬,罡風吹刮,入水不沉,入火不滅,淬煉極致,便能夠聚散由心,懾心奪魄,再依照參習的功法,觀想臨摹,返照本我,使之成相。
欲要打破生死屏障,突破鬼仙的最后一步,就是將這條堅固無比的強橫神魂,煉成不滅元靈。
“始終差了些火候。止心觀的《移花接木大法》,乃是訣、法、經、典的第三等,若無府城洞天福地的玉液華池滋養,以及賜下經字級的《長青同壽不老經》……”
璇璣子的心思沉靜,他之所以要把何鴻云拼死叫破的“四逆魔教”,改成“白陽教”。
目的很簡單,讓沖虛子迫于壓力,答應與自己一同布置搜山檢海大醮,捉拿藏在義海郡的白陽教余孽,結清青玄子一案。
屆時上報龍庭,論功行賞,才有上進的機會。
“至于四逆魔教么,不急于一時,等我突破鬼仙,升任府城,自有后來的道官處置。”
璇璣子眸光微微發亮,相比起道喪三千年間,到處興風作浪的白陽教,四逆魔教這種冒出來幾百年的后起之秀,分量太輕。
眾所周知,四圣傳道開辟無量萬天,這是毋庸置疑。
而所謂的四逆魔教,便是主張離經叛道,悖亂四圣。
若拜大智玄君,那么就棄絕慧悟,選擇做盲目癡愚的頑鈍謬種。
若拜大德天尊,那么就棄絕善心,選擇做殘殺暴虐的嗜血屠夫。
若拜大慈至圣,那么就棄絕肉殼,選擇做披毛戴角的妖物雜類。
若拜大愛羅神,那么就棄絕情欲,選擇做鐵石心腸的酷烈邪魔。
總而言之,對照四圣反著來,便是此教核心。
如果不是龍庭只尊五帝,并不供奉四圣神位,這個四逆魔教甫一冒起苗頭,就要被扼殺殆盡。
“唯一遺憾的是,何敬鴻、何敬云兩人,本想好生栽培的。”
璇璣子搖搖頭:
“助貧道擒拿逆賊余孽,立下大功,你們兩兄弟,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他忽地笑了兩聲:
“師父當年教我,天底下境界重重,無非三等。一等前輩,二等道友,三等螻蟻。
貧道修持大半生,所求不過擺脫‘螻蟻’二字,讓自己性命的斤兩,更足些。”
義海郡,武行陳家。
陳曄睜開雙眼,垂落的雙手輕輕抬起,按住輪椅,神魂回到這具殘廢肉殼,那種令他厭惡的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。
“廢人!”
這位錦衣玉食的曄少爺,重重捶打麻木雙腿,眸中閃過濃烈痛恨。
不知是對自己,亦或者對那個夢魘也似,不敢提及名字的青袍男子。
曾經意氣飛揚的少年人,如今困于床榻之上,吃喝拉撒都讓人侍候,簡直是無與倫比的煎熬折磨。
將自個兒剝得像光豬,任由婢女擦拭身體,如廁亦要呼喊,讓丫鬟端著盆……每一次出門,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憐憫、同情、取笑,好似利箭扎在心頭,刺得鮮血淋漓。
“恨不能死了!”
陳曄最開始是這樣打算,服毒、或者吞金,要么上吊也成。
但他很悲哀的發現,自己原來這么懦弱,服毒畏懼凄慘死相,吞金擔心腸穿肚爛,上吊又在把白綾掛上房梁的那一刻退卻了。
這位出入武行,被一口一個“大師兄”的曄少爺,好像徹底接受“廢人”這兩個字,從此漸漸麻木,茍且著喘氣。
“曄兒。”
陳曄思緒起伏之間,兀自響起一道低沉聲音,他猛地嚇了一跳,望向漆黑的外屋。
珠簾隔開的圓桌邊上,顯出高大的身影,好似沉默的石雕,給人一種厚重的感覺。
“爹。”
陳曄語氣驀地干澀:
“你啥時候來的?”
陳行平靜道:
“才坐下不久,見你像是睡著了,就沒打擾。曄兒,這天兒寒氣重,應該叫小鈺扶你上床,免得受涼。”
陳曄喉嚨滾動:
“曉得了。”
陳行又道:
“你還未入道院,神魂妄自出殼,是大忌。萬一招惹虛空孕生的邪祟,怎么辦?下次不許這樣做了。
我剛收到消息,何家大郎、三郎就是因此喪了性命。”
陳曄呼吸稍稍平穩幾分:
“聽伱的,爹。”
陳行緩緩站起,雄壯的身形像是山巒,伸手掀開珠簾,碰撞作響。
他走到陳曄面前,語重心長道:
“你娘沒了昭兒,心痛的緊,所以你不要讓她擔心。”
陳曄肩頭一沉,是陳行寬大的手掌按在上面,他抬頭與這位繼父對視:
“我知道了。”
陳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:
“昭兒生前與你關系近,投軍之后,不忘時常給你寄些小玩意兒,有一回,他跟隨折沖府剿滅魔教,立下功勞,送你一個骨雕,還記得么?”
陳曄心頭劇烈跳動,背后微微滲出汗水:
“記得,我讓小鈺收在匣子里。”
陳行輕聲道:
“昭兒運氣不好,遭了橫禍,尸骨無存,只能立衣冠冢。你把那個骨雕拿給我,之后放進棺槨陪葬。”
陳曄臉色僵硬:
“小鈺做事丟三落四,不一定還在,我待會兒讓她找找,如果沒有,我這里還有些旁的東西。”
大屋之內并未點燈,昏暗一片,墨色氤氳,讓陳曄看不清陳行的表情。
后者沉默一瞬,松開按住肩膀的手掌:
“曄兒,能夠找到最好。若找不見……就算了。
三天后,你弟弟就要下葬了。”
亥時過半,白啟獨自駕船下河,今日是壬水泛濫,大風刮過河面,吹起層層如魚鱗的漣漪。
隨著夜色漸深,波濤愈發洶涌,把那只小小舢板推得搖晃顛簸,好似下一刻就要翻沉。
“秋叔稱我正印是金火鑄印,偏印為黑水滔滔。這說明,我命中有些親水。”
白啟坐在舢板前端,氣血勁力走遍全身,充斥肉殼,宛如定海神針,穩穩地壓住小船,再大的風浪也不能撼動。
他取出三枚紫黑色、元寶形的枯榮菱角,此乃一種珍稀寶植,有滌蕩血肉,增進武骨孕育的奇效,據說還是煉制“人元大丹”的一味主材。
生長環境極為苛刻,唯有水澤精氣豐贍充足的龍屬居處,才可能養得活。
“今夜是壬水泛濫,水氣上浮,幾乎釀成洪災,我于黑水河上服用三枚枯榮菱角,完成第九次換血,邁入‘煉銀髓’的階段,應當無礙。”
白啟深深呼吸,河面鋪開濃霧,水氣之飽滿,幾乎凝成雨珠,發絲、衣袍皆被浸濕,額頭兩道水紋熠熠生輝,煥發瑩潤光澤。
他體會到一種親近與舒服,好像魚兒暢游江流,有種天生的自在。
“味道還不錯,脆生生的,清甜可口。”
三枚枯榮菱角入腹,白啟意猶未盡,平緩吐納,以脊柱大龍為中心,根根骨骼顫鳴,塊塊筋肉收緊,氣血勁力如潮水般滔滔不絕。
原本殷紅的色澤,一點點被毛孔擠壓出去,化為氤氳的血霧,包裹住周身。
于骨髓內造出的新血,粘稠如漿,快速流動,隱約泛出幾分燦燦金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