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是說就一個嗎?!”
秀才面容陰鷙,回頭質問道。
“這....老身也不知道。”
“可能是,這孩子實在是太小,所以,脈象問不出....宋秀才,你家娘子無恙,老身就先走了。”
產婆訕笑幾聲,提起桌上半袋米就走。
待她離去,秀才低頭看向那瘦弱男嬰,可后者眸中閃過的異樣神情,卻讓他胸口異常煩悶,忽然感到厭惡至極!
“世道艱難,我宋氏又家道中落....我兒這般羸弱,活著也是受罪!”
秀才抱起男嬰,高高舉過頭頂,可這時,后者像是有所察覺,忽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!
“哇哇哇哇哇!!”
“宋郎!”女人被哭聲驚醒,抬頭一看,頓時大驚失色!
她方才生產,薄衫被汗水血污浸透,渾身麻木乏力。
此刻,卻硬是掙扎起身,抓住男子衣袖,大聲喝止道:“你要干嘛!這是我生的!你還給我!!”
“起開!”
“啊!”
女人被粗暴地推到墻上,磕得頭破血流,卻依然不屈不撓,從秀才手中奪回那名男嬰,死死摟入懷中。
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!!”
像是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,屋內,兩名男嬰哭聲愈發嘹亮。
秀才眼神,也隨之變得愈發不善。
“把它給我!”
“不給!”
女人眸子倏地兇戾起來,秀才竟一時不敢上前。
“臭婆娘!你給不給!今時不同往日,我宋家如今可養不起兩個孩子!”
“你不養,我養!”
“呵呵!你拿什么去養?你要是不將你陪嫁首飾拿來,我遲早弄死它!!”
聞言,女人再難控制情緒,抱著男嬰啜泣半晌,才低聲道:“我陪嫁的金釵....就埋在院里那顆槐樹下!你拿去吧!”
“但這兩個孩子!你一個都不許動!”
“呵!隨你吧!”
秀才匆匆沖進雨幕中,良久,他咳嗽一陣,返回屋內,接著哼著小曲兒,邊坐下斟茶,邊打量著手上金釵。
女人擦干淚水,難過問道:“名字呢?”
“呵!”
秀才撇嘴道:“而今兵荒馬亂,餓殍遍地!起的名字再好,只怕也活不了幾歲!”
“不如就叫宋大、宋二,也好養活。”
女人似是氣急攻心,難得譏諷了一句:“老爺好歹也有秀才功名在身,肚里難不成就這點墨水,說出去不怕被人恥笑?”
那秀才臉色漲紅,須臾,才道:“那哥哥就叫宋鈺,弟弟叫宋玥!”
“宋鈺....宋玥....”
女人喃喃念著,忽然啜泣幾聲,哭唧唧地說道:“這才像點樣嘛....”
秀才露出一絲得色,擺弄起幾只茶寵,卻見女人眼含淚光,抱起那男嬰,將之放在肩上,柔情萬分道:“鈺兒....”
“我的鈺兒....”
“呵呵,你長得好小....”
“你是哥哥,可要多吃點啊....”
那男嬰依偎在母親懷中,像是終于有了些安全感,疲憊地睡去....
....
轉眼,三個月后。
“賤人!你給我撒手!”
已是眼窩深陷,像是病入膏肓的邋遢秀才,抱起驚慌失措的男嬰,欲往外走。
卻被妻子死死抱住!
指甲、牙齒,化作武器,瘋狂往他身上招呼!
“宋硯!你把孩子還我!!”
“你這賤女人!這雨都下了半年了!整個大乾顆粒無收!誰不是餓的前胸貼后背?!”
秀才活像只紅了眼的餓鬼,猙獰咆哮道:“你餓得連奶都不下了,就灶房那點米湯,那點爛菜,都不夠咱們活,還得分給兩個娃嗎?!”
“你爹你娘,寧愿吊死也不來咱家,還不是知道咱家的處境,怕你為難?”
女人恨聲哭道:“若不是你成天去賭!何至于此!!”
“啊!!”
她被秀才揪住頭發,一次次砸在墻上!
“我才是一家之主!這家里大小事情,都得聽我的!!”
“那位仙師說過!咱兩個兒子都有靈根!賣他一個,就給咱們百石米!”
“你要知道,如今這百石米,更是貴過百兩黃金吶!!”
“你答應過我的....你答應過我的!”女子手足并用,從地上爬來,無力地抱著他的腰。
“撒手!!”
“這孩子從小就體弱,不如就將他賣與仙師!省得跟著你我受罪!”
然而這時,平日里一聲不吭,也不鬧騰的瘦弱男嬰,忽然在男子懷中蹦跶起來,牙牙學語道:“阿巴....巴....巴巴!”
“爸爸!”
見到此景,夫妻二人皆是一愣,那秀才忽然大笑起來,抱著男嬰原地轉了一圈:“原來我家鈺兒不是癡兒,卻是早慧啊!”
“既然天意如此,那為父且留你在身邊。”
秀才將宋鈺推入發妻懷中,旋即拎起床上那白胖圓潤、吮著手指的男嬰,轉身出了門。
“宋硯!!你回來!!”
“玥兒!我的玥兒!”
女子心像是被剜了一塊,緊緊抱著宋鈺,涕泗橫流!
....
然而,好景不長。
賣子縱能換來短暫溫飽,又焉能帶來好運。
某天夜里,鄉里一對餓極的夫婦闖入,殺了秀才,占去宋府。夫人溫氏為保住尚在襁褓里的宋鈺,只好委身悍匪,婦人亦心中有愧,攛掇男人將孩子收做養子....
時光荏苒,九年彈指如一瞬!
“死婆娘!”
“爺們餓得連草皮了!你還敢放走那孩子!”
牛棚里,胡子拉碴的瘦弱漢子,看著眼前緩緩咽氣的妻子,恨聲道:“既然吃不了他!那爺就吃了你!”
“肉質差上一些,倒也勉為其難!”
咔嚓!
聽到身后異響,漢子警覺地轉過身,卻只看見一根木棍,倏地在眼前放大!
待醒過神時,他發現自己被綁在了一根原木上。
妻子尸體上蓋著褂白布,而牛棚里,則堆滿了稻草。
多次掙扎無果后,他大聲喊起了救命。
但迎接他的,是一把火!
“救命!”
“來人救救我啊!”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!”
大火將女人的尸體焚化,也將他燒的體無完膚,但他,硬是還沒死。
待零星火光熄滅,一道瘦小人影手持木棍,踏著草鞋,筆直走到他跟前。
漢子渾身已焦黑如碳,抬頭間,骨骼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響,但終究看到了那張秀氣的臉。
“小畜生。”
“我....就知道是你。”
喉嚨也像是被燒出了個窟窿,以至于罵聲,遠沒有以往來得犀利。
嘣!!!
沉重的木棍落在他腦袋上,血花四濺,錘散了他最后的生機!
漢子那半截焦黑尸體倒在棚里,久久不動,已然死透,可男孩依舊不停拿棍子往他臉上砸著....
他齜牙咧嘴,邊哭邊砸,像是使出渾身力氣,一棍棍錘在那人臉上、身上!
最終,或許是因棚內焦臭,或許是因喉間血腥,他俯身在一旁吐了起來。
邊吐,邊哭。
無比傷心。
....
失去庇護后,男孩背井離鄉,獨自流浪。
三年間,他啃過樹皮,掏過鳥蛋,餓到狂處,甚至與野狗爭食。
山野炊煙,不代表希望,有的只是無窮兇險。
他太小,小到無人理會其威脅警告,只當他是盤中餐,鍋中肉。
于是,那柄不起眼的刀,開始沾血,于是,他漸漸明白,在這亂世,道德潔癖和無聊透頂的自尊,才是致命毒藥。
在漫長饑餓、寒冷、病痛下艱難求生,心開始堅如鐵石,難以為外物所動。
那一夜,
昏暗無光的荒原上。
少年一刀封喉,干凈利落地割開醉酒馬賊的喉嚨。
溫熱血液,濺了滿身。
而他,也不過是眨眨眼,接著平靜拭去柴刀上的血,將馬賊尸首推入火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