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過了兩日,林朝陽吃完午飯圍著未名湖遛彎,碰上了中文系的王曉平和查劍英,兩人身旁還有兩個老外,一看就是留學生。
雙方打了個招呼,王曉平把那兩位外國留學生介紹給林朝陽。
兩個留學生都是美國人,一個叫李聰仁,一個叫藍溫迪,都入鄉隨俗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字。
他們跟阿毛一樣,都是兩國建交以后卡特政府派出的第一批公費留學生。跟后世的留學生比起來,現在的留學生素質要高很多。
李聰仁是密歇根大學中文系的學生,藍溫迪則是伯克利大學的碩士生。
在他們這一批留學生中,學歷最高的是一個叫費能文的,是中文系劉志達的同屋,據說是哈佛和耶魯的雙料博士。
李聰仁和藍溫迪正陪著王曉平、查劍英練英語,主要是陪查劍英練,因為她正計劃自費留學。
這個學期從開學就在蹭西語系的課,日常沒事就跑到留學生樓逮著人陪她練口語。
王曉平介紹林朝陽是個作家,李聰仁和藍溫迪表現出了對他的極大好奇。
他們倆雖然是留學生,但研究方向都是中國文學。李聰仁研究的是明清筆記小說,藍溫迪研究的是魯迅。
兩人拉著林朝陽聊了好一會兒,王曉平才逮到機會跟林朝陽聊了幾句,她提到了剛改名的《燕京文學》。
“朝陽,《燕京文學》上的那篇《受戒》你看了嗎?汪曾琪的文字風格在某些方面與你的作品有一種不謀而合的美感。”
汪曾琪的小說語言平淡質樸,不追求華麗繁復,但同時又能做到情趣盎然,富有韻味,敘事流暢,跟林朝陽的風格確實有相像之處,但兩人的又各有各的特色。
林朝陽和幾人聊了幾分鐘,看時間差不多了,便返回圖書館。
他走之后,李聰仁和藍溫迪追問起王曉平林朝陽這個作家都有哪些作品。
他們研究中國文學不假,但研究對象都已經作古,林朝陽算是他們接觸到的少數中國作家,而且據王曉平說名氣還很大,兩人自然想拜讀一番,王曉平興致勃勃的給兩人安利了一番林朝陽的作品。
次日,林朝陽正跟同事忙著整理書庫。
一般圖書館的藏書來源有三個渠道:
一是本館訂購,也就是圖書館自費購買書籍。訂購的書刊書目在采購前都要由專家審定,經圖書館委員會批準后方可采購,燕大圖書館還鼓勵師生們向圖書館推薦優秀書刊。
二是購贈或者是捐贈。比如燕大早些年就曾經收到過來自哈佛大學捐贈的大量圖書,學校的很多教職工也會向圖書館捐贈。
三是交換。這種方式一般都是在圖書館與圖書館之間,因為每個圖書館的館藏圖書都不一樣。燕大圖書館與國內許多圖書館都建立了交換關系。
過幾天燕大圖書又要交換藏書,林朝陽等幾人專門負責整理出要交換的書目來。
忙了大半天時間,書目總算是整理的差不多了,他剛想歇一會兒,樓下用升降機給他傳了張紙條上來,說有人找。
他下樓一看,是個不認識的方臉中年人。
“您是……”
中年人朝林朝陽伸出手,自我介紹道:“朝陽同志您好,我是中國電影合作制片公司的滕洪升。”
聽完男人的自我介紹,林朝陽更糊涂了。
中國電影電影合作制片公司?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跟他們能有什么交集。
“我這次來啊,是受了李翰祥導演委托。李翰祥導演您知道嗎?”
林朝陽點點頭,“知道。”
之前在燕影廠的時候成蔭就提過李翰祥要回內地拍電影的事。
滕洪升解釋了起來,說道:“最近李導來到我們內地,打算籌備一部電影,這事說來話長……”
“之前謝靳導演要拍我的《牧馬人》,我聽他們聊天的時候提過李導要拍的戲。”
滕洪升笑了起來,“那更簡單了,我就說我來的目的吧。前兩天,李導在人藝看了您的《天下第一樓》,特別喜歡,想請您有時間見面聊一聊。”
“李導要跟我聊?聊什么?”
“這個……我就是負責傳話的。”滕洪升謹慎的說了一句,然后又怕這樣說讓林朝陽覺得有些敷衍,補充道:“李導這次來是為了他的新電影。宣傳部門和電影局的領導對于他的這部電影也很重視,所以……”
滕洪升面露懇切之色,“希望您能抽點時間,跟李導見個面。”
從滕洪升的態度之中不難看出上面領導對于李翰祥的看重,其實李翰祥約他見面的目的也不難猜,滕洪升不方便明說是因為李翰祥沒有直接說。
林朝陽沉吟著說道:“見面沒問題,你看周日行嗎?”
“今天才周一……您看這樣行不行?我幫您跟單位請個假,您明天抽時間跟李導見一面怎么樣?明天一早,我們派車來接您。”
滕洪升說幫忙請假,又安排車接車送,林朝陽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。
他欣然道:“行啊,那就這么說定了。”
翌日早上,一輛黑色的豐田皇冠轎車停在華僑公寓門口,吸引了小區不少住戶的眼球。
華僑公寓里住的人家非富即貴,但轎車在這里依舊是很少見的,要說是一輛燕京212,大家也許沒那么關注。
可豐田皇冠這種車現在國內很少見,所以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家關注的目光。
林朝陽在許多雙眼睛的關注下上了車,與滕洪升說笑道:“進口的皇冠,你們公司的級別夠高的。”
滕洪升笑著說道:“不是我們級別高,主要是因為是合拍公司,得接送外賓,所以配車好了那么一點。這車是前兩年采購的,除了外事部門,我們還是第一個配這種車的部門。”
“這么說我今天還體驗了一把外賓待遇?”
“哈哈,您說笑了。”
兩人一路聊著天,車子來到了位于東長安街上的燕京飯店,東面是王府井,西面是天安門和故宮,建于1900年的燕京飯店見證了燕京這座城市的百年風霜,也承載了燕京的世事變遷,建國后這里一直都是舉辦外事接待的重要場所。
滕洪升帶著林朝陽上樓,敲了敲房間門,過了沒幾秒鐘,一位長相粗獷的濃眉男子打開房門。
“朝陽同志,這位就是李翰祥李導。李導,這位是林朝陽同志。”
滕洪升給二人互相介紹了一下,李翰祥熱情的向林朝陽伸出了手,滿臉笑容。
“林先生你好,沒想到你這么年輕,真是年輕有為,年輕有為啊!”
“李導伱好。”
打過招呼,李翰祥把林朝陽請進房間,滕洪升沒有跟進來,而是退了出去。
李翰祥住的酒店房間是一間套房,有專門的會客廳,客廳的沙發上還坐著一位老者。
經過李翰祥的介紹,林朝陽得知這位老者是中國電影合作制片公司的負責人史寬。
寒暄了幾句,史寬跟林朝陽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他們合拍公司與李翰祥的合作情況。
目前李翰祥的電影仍在推進階段,他要拍的是歷史巨片,花費巨糜,合拍公司之前根據文化部的安排找了長影廠,但長影廠由于經濟核算原因,無力投資這么大規模的電影。
于是合拍公司又找到了青年電影制片廠,青年電影制片廠是燕京電影學院的教學廠,同樣無力承擔這么大投資規模的影片。
無奈之下,李翰祥只好自己想辦法,他最近聯系上了濠江的何先生,何先生有意投資。
資金的事終于有望解決,所以現在李翰祥迫不及待的想把劇本搞出來,拿到濠江去爭取到何先生的投資落地。
本來李翰祥之前是準備聯系劇作家楊春彬先生為他撰寫劇本,結果這次他跑到人藝去看話劇,聽人藝的幾個老朋友說起了《天下第一樓》如何如何好,又聽說了話劇公演時的盛況。
李翰祥心癢難耐,便提出想看看話劇。
《天下第一樓》是在五個月之前公演的,即便后面又加演了不少場次,可今年的公演早已結束,哪里來的舞臺給他看?
但李翰祥又是上面很看重的客人,人家提出了請求,人藝又不能當聽不著。
完整的舞臺公演是不可能看到了,那就讓演員們表演個素的。
大家穿上戲服、化上妝,就在空蕩蕩的排練廳里演,沒有舞臺燈光、音效,也沒有布景和道具。
可就是這樣一出素的不能再素的幾近于排練狀態的話劇,卻讓李翰祥看完之后激動不已,推崇備至,迫不及待的想見見林朝陽這位編劇,于是乎便有了今天的場面。
電影籌備的客觀情況和約林朝陽見面的原因了解完了,李翰祥急切的問林朝陽:“林先生,你覺得如果我把《天下第一樓》這部話劇改成電影怎么樣?”
聽到李翰祥的話,林朝陽眉頭蹙起,思量著說道:“李導,雖然《天下第一樓》是我的作品,但我是覺得這部話劇不適合你改編電影。”
“為什么?”李翰祥問。
“我聽說您之前還有意想拍《茶館》,其實《天下第一樓》和《茶館》都有各自的優點,要是改編成電影的形式,兩者的缺點也很一致。
話劇的劇情是以對話推動的,而電影首先是視覺藝術,這是話劇改編電影天生的短板。
話劇改編電影,光是展現出話劇的部分是不夠的,它必須要從根本上符合電影的調性,而這樣做的難度,無疑是極大的。
倒不如放棄改編的想法,重新寫一部劇本。”
林朝陽直白而真誠的說出自己的想法,在他說完話之后李翰祥表情凝重,一言不發。
過了幾秒鐘,李翰祥才展顏露出笑容。
“林先生不愧是青年才俊,不光小說、話劇寫的好,連對電影創作也有著很深刻的理解。”
林朝陽謙虛道:“您客氣了,我對電影了解不多,剛才那些話都只是班門弄斧而已。”
“我的話可不是客氣。”李翰祥哈哈笑著,笑聲很爽朗,又說道:“林先生,我想邀請你作為我新電影的編劇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李翰祥的邀請并沒有出乎林朝陽的預料,他剛才談論話劇改編電影的話題,更像是一種測試,測試林朝陽對于電影創作的認知,顯然他對于林朝陽的回答很滿意。
林朝陽看了一眼史寬,李翰祥見他沒有說話,問道:“林先生可是有什么顧慮的地方?”
史寬也出言說道:“朝陽同志有什么話不妨直說,大家都是自己人。”
林朝陽點點頭,說道:“我有兩個問題。一是劇本的內容問題,李導是導演,電影的劇本肯定是你來把關,但我寫劇本有個習慣,不喜歡被人改劇本。小修小改可以,大修大改不行。”
林朝陽的話讓李翰祥陷入了沉默,他從影近四十年,還是第一次聽說有編劇不讓導演改劇本的。
他不清楚林朝陽所說的“小修小改”是個什么尺度,但他知道,只要提出這種條件,就肯定不是省油的燈。
哪個好編劇不讓導演改劇本啊?
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林朝陽,在林朝陽的臉上只看到了“年輕氣盛”四個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