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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朝陽從副校長辦公室走出來,仰天嘆了口氣。
正打算騎著車子去陶家一趟,中文系77級的幾個學生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,為首的正是昨天晚上游行時見過的劉志達。
“好小子!”林朝陽一見劉志達就叫了一聲。
劉志達自知理虧,“朝陽,對不住。老師們非逼著我說是誰帶頭喊的口號,我也沒辦法。”
其他幾個人也埋怨道:“志達,你也太不講究了。這要是放在抗日戰爭時期,你小子妥妥就是個漢奸。”
“對不住,對不住。”
昨晚上燕大學生們鬧出了好大的動靜,連隔壁水木的都聽到了,校領導們擔心的一晚上沒睡好覺。
今天一早廣播站的學生們看熱鬧不怕事大,又把昨晚發生的事廣而告之了一遍。
大晚上的學生們聚眾游行,在燕大這樣的名校絕不是一件小事,校領導立刻著手調查昨晚事情發生的前因后果。
劉志達作為昨晚的幾個領頭人之一,成了老師們的重點突破對象,一進辦公室就交代了個干干凈凈。
林朝陽昨晚本來混在人群中很不起眼,結果非得給學生們出主意。
校領導一看,還有教職工參與,這不得殺個雞,儆個猴?
正放假的林朝陽被老丈人陶敬法找到家里,聽說校領導要找他談話,一臉懵逼。
我就跟著湊了會兒熱鬧,不至于啊!
他說不至于沒有用,校領導怕啊,雖說燕大如今的風氣很開放,但涉及到學生們的突發行動,校領導不敢大意。
林朝陽被老丈人叫到了學校,進了校領導辦公室,見到了副校長張龍翔,他是負責學生工作的。
昨晚學生們看完比賽突然暴動,嚇得他一晚上沒睡好覺,這會兒眼圈都是黑的。
“你說說你,好歹也是個教職工,有沒有點大局觀?”
“學生們鬧,你也跟著鬧?還給他們出主意?”
“那么多人,黑燈瞎火的萬一出點事怎么辦?”
張龍翔對著林朝陽就是一頓輸出,學生們都是學校的寶貝,說不得、罵不得,你個教職工我還治不了了?
等批評完林朝陽以后,他又說道:“這件事不算完,別以為批評完就完事了。”
“張校長,不至于的,我就是隨便喊了一句口號。再說,我那也是愛國口號啊!”
“跟愛不愛國沒關系,是行為和性質的問題。我說了這么半天,伱是一點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啊!”
張龍翔看著林朝陽的眼神好像在看死不悔改的罪犯。
“那學校要給我啥處分?”
張龍翔盯著他,表情嚴肅,仿佛要宣判林朝陽的死刑,他口中吐出兩個字。
“警告!”
這架勢擺的,嚇我一跳,我當要槍斃我呢。
林朝陽腹誹了一句。
好像是生怕林朝陽不理解這處罰的力度,張龍翔解釋道:“警告處分期間內,不得聘任高于本崗位的崗位;本年度考核不能確定為優秀等次;職稱評定延后一年。”
林朝陽點點頭,很好,這個處分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,一點影響都沒有。
“校長,我這工作其實也可以暫停一下。”林朝陽建議道。
張龍翔瞪著眼睛,誤以為林朝陽是在反諷,怒聲道:“不要給我帶情緒!你還覺得冤枉你了是不是?”
“沒有沒有。”林朝陽連忙擺手,他說暫停工作可不是帶情緒,只是單純想放個假而已。
你說不放就不放唄,急什么眼啊!
“朝陽,對不住,晚上我請你吃飯,就當是賠罪了好不好?”劉志達說道。
“得了吧。”
林朝陽倒不是真生劉志達的氣,昨晚那么多人,就算他不說,也有人說。
主要是這幫校領導太不講究了,學生們都是寶貝疙瘩不能動,所以干脆就挑他這個軟柿子捏。
惹到我,你算是踢到棉花上了。
跟劉志達幾人聊了幾句,林朝陽來到陶家。
見到他,陶父問道:“挨完罵了?”
林朝陽點了點頭。
“什么處分?”
“警告。”
陶父微微頷首,笑著問道:“有情緒了?”
“沒有。一個警告而已,也不影響什么。就是學校不講究,那幫學生鬧的那么歡,屁事沒有,我就給他們想了個口號……”
“誰讓你是教職工呢。”陶父笑瞇瞇的說了一句。
林朝陽張了張嘴,他這教職工當的太悲催了,還不如學生。
陶父沒把學校的處分當回事,林朝陽也沒當回事,回到家里,連陶玉書聽到這件事也幸災樂禍。
“讓你沒事跟著他們瞎喊!”
到了晚上,林朝陽化悲痛為力量,坐在書房里奮筆疾書。
還別說,他寫這部本來就是受《一場沒有下完的棋》的刺激,本身就沾點主旋律的感覺,昨晚上被學生們這么一鼓動,文思泉涌,筆翰如流。
次日,想著“假期”還有四五天就沒了,林朝陽打算集中精力繼續寫稿子。
不想十點多鐘,陳健功、梁佐、劉志達三人突然跑到他家,一臉喜氣。
“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”林朝陽問。
陳健功將手中的報紙揮得嘩嘩作響,“朝陽,咱們上《人民日報》了!”
“上什么《人民日報》?”
“你自己看!”陳健功將報紙遞給他。
林朝陽一眼就看到了第二版右側“特寫”一欄里的通訊稿,標題是一句他很熟悉的話——
《“團結起來,振興中華!”》。
通訊稿不長,區區不到四百字,沒用兩分鐘便看完了,內容寫的正是前天晚上發生在燕大里的那場學生運動,讓林朝陽印象最深刻的,無疑是通訊的最后兩句話。
“由燕大青年職工林朝陽同志率先喊出的這八個字鏗鏘有力,激蕩起青年們濃重的愛國情懷。
也正是這短短的八個字,深刻融合了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,必定成為此后一代青年立志報國的行動宣言,成為一個時代集體記憶的價值標簽。”
看完通訊稿,林朝陽心里熨貼了。
我就說我喊喊愛國口號怎么了?學生們碰不得,我林朝陽就碰得了?
他現在就想拿著這份報紙跑到張龍翔的辦公室甩到他臉上,當我教職工好欺負是不是?
看到沒?《人民日報》都看不慣你們校領導的倒行逆施,為我證明了!
等林朝陽看完了報紙,陳健功三人又興奮的討論了一番,劉志達說道:“朝陽,有了《人民日報》的表態,你就不用怕學校的處分了。”
林朝陽故作輕描淡寫,“處分就處分了,不耽誤咱愛國!”
幾人一聽,肅然起敬。
從前段時間指點梁佐收拾囂張的日本留學生,到前幾天大家聽說林朝陽因為劇本涉及到對抗戰時期日本人的美化,與燕影廠發生沖突,再到今天。
朝陽用他的實際行動深刻證明了什么叫愛國主義者!
《人民日報》這篇通訊發表影響是廣泛的,原本只是一場普通的學生運動,經過《人民日報》這樣國家級權威媒體的宣傳,首先在性質上已經定了性,這是一場愛國主義運動。
燕大校方要對林朝陽進行的處分,自然也成了無稽之談。
幾人正說著話,《人民文學》的崔道義來到了林朝陽家里,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。
“朝陽,《高山下的花環》得獎了!”
崔道義所說的獎,自然是全國優秀中篇獎,算著時間,獲獎名單確實也該公布了。
聽聞自己的得了獎,林朝陽面色淡然,“哦,這是好事。”
一旁的陳健功聽到這個消息就沒辦法淡定了,他有些緊張的問崔道義:“崔老師,評獎結果出來了?您知道短篇的評獎結果嗎?”
陳健功要是問其他雜志的編輯,他們還真不一定會知道,頂多是知道自家雜志上發表的作品獲獎與否。
可崔道義是《人民文學》的編輯,全國優秀中、短篇評獎活動是文協主辦的,但具體實施可是由《人民文學》編輯部來負責的,對于評獎結果他自然是一清二楚。
這個時間點,編輯部同事們正積極的聯系獲獎作家和雜志,名單除了沒見報之外,幾乎都已經公開化了,所以崔道義也沒有隱瞞。
他問道:“你想問誰的作品?”
林朝陽笑道:“他問自己的,《丹鳳眼》得獎沒?”
崔道義上下打量了陳健功一下,“你是陳健功?”
聽到他的問話,陳健功心中一喜,崔道義對他和他的作品有印象,這說明什么?說明他肯定是得獎了啊!
“對,我是陳健功。”
崔道義笑了起來,“恭喜你了,健功同志!”
得到了確定答案,陳健功一下子蹦了起來,“我得獎了!我得獎了!”
陳健功激動萬分,他身旁的梁佐和劉志達也為他高興,反觀林朝陽,仍舊是一臉平靜。
崔道義看了看陳健功,又看了看林朝陽,心中感嘆,就沖著這份淡然和從容,林朝陽已經與同輩作家拉開了距離。
“朝陽,這次不光是你的《高山下的花環》得獎了,你的另一部作品《小鞋子》也獲獎了。《高山》是一等獎,《小鞋子》是二等獎。”
崔道義的話音剛落,那邊陳健功幾人的慶祝聲戛然而止,一臉不可思議的看向了林朝陽。
又拿了一個獎?一人雙獎?
這畫面,為什么似曾相識?好熟悉啊!
聽著崔道義的話,林朝陽平靜的臉上終于露出幾分訝色,“拿了兩個獎?”
“對,還是一人雙獎!你這可是復刻了去年的輝煌成績啊!”崔道義滿面笑容的說道。
去年的第二屆全國優秀短篇獎,林朝陽以《牧馬人》和《秋菊打官司》同時入圍,一人雙獎,成為了當時授獎儀式上最閃亮的崽,事后還在文學界引起了不小的反響。
這可是全國性的文學評獎活動,能得獎已經可以說是文學界的佼佼者了。
一人雙獎,其含金量自然不言而喻。
誰也沒想到,去年那一次竟然只是開始。
1981年的春天,林朝陽再次在首屆全國優秀中篇獎當中斬獲雙獎。
這樣的成績,已經不能用前無古人來形容了,后面恐怕也不會有來者。
本來得知自己獲獎的陳健功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,可他看著林朝陽,不知道為什么,那股喜悅好像被對沖掉了。
他,快樂不起來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