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友誼商店,林朝陽以要給四合院添置點家具的名義,準備帶著陶玉書和阿毛去家具廠看看。
走到自行車旁,旁邊突然竄出個瘦高個兒的小青年,四下張望了幾眼,然后才壓低了聲音問林朝陽:“哥們兒,換外匯券嗎?高價收。”
林朝陽立刻明白了這是碰上票販子了,他們一行三人里有個老外,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會缺外匯券,所以對方一上來說的是“收”。
“什么價啊?”
“一塊二頂一塊。”
“人家都一塊四收。”林朝陽說。
“胡說八道!我往外出才一塊四。哥們兒,你也得讓我掙點不是?不為掙錢誰冒這風險啊!”
“行,等我缺錢了,找你換點。”
聽著林朝陽的話,瘦高個兒不太高興,不換票你拿我逗什么悶子?
外匯券是近兩年才有的東西,發行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方便外賓、僑胞和外籍工作人員在國內購買物品和支付費用。
外匯券需要用外匯兌換,只能在特定的地方使用,比如涉外賓館、友誼商店、免稅店等場所,花不完的在離開國內之時還可以兌換回外匯,當然,留著以備下次來華使用也是可以的。
流通不受限,又不受票證制度的限制,這也就造就了民間對外匯券的追捧,自發行之日起便成了廣受老百姓歡迎的“硬通貨”。
也因著這股追捧,民間很快便有聰明人打起了這東西的主意,逐漸形成了倒賣外匯券這門生意。
在黑市上外匯券和人民幣的兌付比例為1:1.41.5,也就是說一塊外匯券可以兌換1.41.5塊人民幣。
林朝陽手中的外匯券是李翰祥利用自己的香江身份用港幣幫他換的,原本是九千塊錢人民幣,兌換成了等值的外匯券,如果再換成人民幣立刻就會變成一萬三千五百塊錢,價值暴漲了一節。
不過林朝陽自然不可能把手里的外匯券兌回成人民幣,好不容易才弄了這么點外匯券,他還得“撿漏”呢。
這年代用不著他撿漏,只要是手里有外匯或者外匯券,不怕買不到好東西。
建國后國內逐漸實現資本主義工商業全面公私合營的新模式,作為私有形式的古玩行業不復存在,轉而出現了壟斷性質的國有文物商店體系。
這些文物商店可以按照上級指令進行統購統銷,在計劃經濟的指令喜愛對外銷售文物商品。
而文物商店興起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創匯。
受抗美援朝戰爭和冷戰影響,中國的國際貿易受到了極大的干預和打擊,外匯奇缺。
因此為了創匯,國內才在各地紛紛成立國營文物商店、工藝美術商店等機構將一些從民間收購來的“重復和價值一般”的文物藝術品出售給外賓,以換取外匯。
在燕京,像這樣經過有關部門批準可以買賣古董文物的文物商店一共有六家,分別是文物商店、榮寶齋、信托公司、友誼商店、中國書店和燕京家具廠。
六家商店經營種類各有側重,文物商店是經營品類最全的,碑帖、字畫、金石、陶、瓷、文房四寶、文物雜項,幾乎涵蓋了整個古玩行業的門類;
榮寶齋經營的則是碑帖、字畫及其復制品、文房四寶等;
信托公司主要是以代銷舊貨雜項為主;
友誼商店賣的都是近現代的字畫和碑帖;
中國書店以經營古舊圖書和碑帖字畫為主。
而燕京家具廠經營的則是舊家具,當然了,也賣新家具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這些商店里相當一部分的商品因為都是有創匯任務的,所以這些文物國人是買不了的,因為沒外匯。
燕京家具廠,準確的說是叫龍順成家具廠。1956年公私合營,全燕京35家家具廠合并成一家,保留了老字號龍順成的名字,成為燕京唯一一家家具廠。
不過合營歸合營了,但生產和門市銷售依舊是分散的。
直到1963年,為了發展硬木家具,龍順成家具廠決定前往永定門外大街路東的一處寬闊地帶,這才把生產地點都集中到了一起,家具銷售則是在各區都有國營家具店。
林朝陽帶著陶玉書和阿毛來的是永定門外大街的龍順成總廠,因為各區的國營家具店賣的都是新家具,唯獨總廠這里有舊家具買賣。
隔著老遠龍順成的彩繪牌坊與不遠處巍峨的城墻相互映襯,依稀還可以看出一些舊時南城外的風貌。
龍順成和早些年燕京城內大多數的木作店都是從魯班胡同起家,都是前店后場的手工業作坊模式,到如今依然如此。
除了臨街一面并排有兩家展賣家具的鋪面外,龍順成的內院里面圍成一個天井,全都是生產車間。
走進龍順成的鋪面,里面的家具琳瑯滿目,大多是硬木家具,如八仙桌、六仙桌、二屜桌、架幾案、立柜、方凳、條凳、官帽椅子、羅圈椅子等等。
“幾位看看家具?”
龍順成的售貨員都是廠里的學徒工,見著三人進了門,便上前來問道。
“是,家里要買家具。”林朝陽說。
售貨員二十來歲,面相憨厚,看林朝陽幾人都是年輕人,便好心說道:“我們這賣的都是京作的家具和舊家具,要是新婚買家具,您可以上家具店看看。”
“我們想看看舊家具。”
聽著林朝陽的話,售貨員的眼神看向了阿毛這個老外,以為林朝陽二人是陪著阿毛這個老外來買家具的。
“那您幾位這邊瞧!”
售貨員引著三人來到擺著舊貨店區域,龍順成有專門的舊貨部,從民間收古舊家具進行翻新和保養,然后再對外出售,主要面向的客戶是海外僑胞。
家具是大件,一般的外賓并不感興趣,只有同文同種的海外僑胞對這東西有興趣。
舊貨部擺著的這些舊家具雖然經過精心保養,但有不少東西一看還是能看出古樸的年代感。
“這是明代的黃花梨木帶托泥方臺座,上面雕的是魑龍卷草,螭龍身尾呈草葉紋與拐子紋組合狀,二螭相對,象鼻,頭部有演變成花草之勢,中間卷草紋呈方折。
這種紋飾主要是在明代嘉靖、萬歷經天啟、崇禎時期的瓷器、玉器和家具上出現的。
您看這上面,近似方臺,四壁凹入,浮雕雙螭捧壽,用的是栽榫跟下面的大方幾聯結。這大方幾看似分了兩截,實際上是兩截相連,四腿都是一木連做,工藝極為精巧,是件不可多得的巧作。”
售貨員的業務很熟練,介紹起這些舊家具來引經據典,頭頭是道,聽得陶玉書和阿毛這個小老外一愣一愣的。
“工藝是挺精巧,可惜臃腫了點。”林朝陽說道。
售貨員聞言微微一愣,僅憑這一句話,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是碰上行家了。
他平時接觸顧客,大多數人都是外行,只要聽了他的介紹,基本都會產生一種不明覺厲的感覺。
可林朝陽的反應卻十分淡然,并且一句話就切中了這件家具的弊病。
這件明制的方臺用料扎實、工藝精巧,保存的也完好,唯一的缺點就是臃腫。
“您真是好眼力!這件臺座哪兒都好,但唯一的缺點就是犯了笨拙臃腫這個毛病,我們廠里的老師傅也是這么說的。”
陶玉書聽著售貨員對林朝陽的稱贊,面露欣喜,悄悄問他:“你還懂家具呢?”
“不懂。看了幾本書,瞎說的。”
陶玉書的美目瞟了他一眼,那眼神是在說他假謙虛。
售貨員給三人介紹了好一會兒,這里的舊家具基本都是明清的家具,其中不乏精品。
林朝陽指著一對清代乾隆時期的紅木雕龍紋大多寶閣問道:“這件多寶閣多少錢?”
“這是一對,要六百塊,而且得是外匯券。”售貨員回道。
陶玉書聽著這個價格吃了一驚,“好貴啊!”
這年頭一件普通家具就是幾十塊錢,用料再好點的一百多塊錢也足夠了,這件多寶閣卻要六百塊,而且還得是外匯券,以這個年代的物價來說幾乎是天價了。
售貨員笑得有些靦腆,說道:“確實是貴了點,我們這里的舊貨一般都是賣給僑胞的。”
陶玉書點了點頭沒說話,看向林朝陽。
“這件我要了!”林朝陽說道。
然后他又指了指旁邊的兩件家具,這兩件家具都是明黃花梨交椅只是制式不同,一件官帽椅,一件是單靠背帶搭腦的。
這三件家具是舊貨區域里品相最好的,要是放到后世在拍賣行里,基本都得是兩千萬人民幣起步。
三件家具一共花了林朝陽1150塊外匯券,付完了錢,他有一種撿到寶的快樂。
他的這種快樂,陶玉書和阿毛是無法理解的。
一下子就花出去手里八分之一的外匯券,陶玉書有些肉疼,問道:“你買這些家具能用嗎?”
“這些是古董,當然不能用,咱再買點別的不就完了嗎?”
來家具店好一會兒了,經過售貨員的介紹陶玉書也知道,龍順成這里不管是新舊家具,都有創匯任務,很少一部分不需要用外匯券的家具,也得有票才行。
“你有票?總不能用外匯券買新家具吧?”陶玉書心疼的說道。
林朝陽笑了笑,“弄幾張票不就完了嗎?”
他說著,朝售貨員問道:“小兄弟,我們要添置點新家具,伱們這些職工手里有家具票嗎?”
這年頭,各單位都有屬于各單位的福利,你在醬油廠上班,就肯定不會為吃醬油發愁,你在自行車廠上班,也不會為自行車票發愁。
在家具廠也一樣,龍順成的職工們半年就可以分到一次家具票。對于家里不需要家具的職工來說,這就相當于是發錢。
林朝陽剛在他們店里花了一千多塊外匯券,眼睛眨都沒眨一下,這可是如今少有的大主顧。
“上個月我們廠里剛發了一批家具票,就是不知道他們還留沒留在手里。您都需要什么票?我給您問問我同事他們。”
“凡是家里用得上的,都需要。”
聽著林朝陽的語氣,售貨員高高興興的去后面廠里問了一圈,然后給林朝陽帶回了一個消息。
“就一張床票、一張衣柜票。”
家具票是結婚必需品,歷來緊俏,而且票證都有時效性,能有兩張票已經不容易了。
經過一番溝通,林朝陽花了二十塊錢人民幣外加五塊外匯券換來了兩張家具票,又付了七十四塊錢買家具。
算上三件舊家具,林朝陽一共買了五件家具,他跟家具廠門市部經理提出送貨上門,對方一口答應了下來。
臨走前,林朝陽又問那個面相憨厚的售貨員,“小兄弟,貴姓啊?”
“您客氣,我姓張,叫張貴和。”
“貴姓啊!”林朝陽夸了一句,說道:“回頭你幫我留意著,你們廠要是進了品相好的家具就告訴我一聲。”
說著,他將一張五塊面值的外匯券悄悄遞給了張貴和。
張貴和連忙推開他的手,說道:“您給我留個地址,回頭我通知您。”
見他不收外匯券,林朝陽也沒有強求,點了點頭,又說:“家具票你也幫我留意下,我們家還缺不少家具。”
“沒問題。”
張貴和高興的應了一聲,林朝陽出手闊綽,而且還有外匯券,誰手里要是有票證,巴不得跟他換呢。
給林朝陽牽個線,他在同事中間也有面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