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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7章 最后的星與夜

  魔法公會前院內,隨著陰影魔法的消失,那散亂一地的梧桐陰影已經被驅散了,尚未落盡的夕陽將余暉打了進來,天際線的積目盡頭堆著一層厚厚的云,更遠處則是寂寥的星。

  恩雅被安蘇強行扯出了影子世界里,被拉進了那霞光籠罩的區域。

  直到此時此刻,她的呼吸仍然有些急促,心臟依舊還在砰砰地跳。

 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有這樣的急促情緒,事實上,自那次事件后,她就已經失去了所有關于人類的正常情感,安蘇曾認為她是異類,其實這并非是貶低,而是客觀的陳述。

  但現在,恩雅能清晰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稍顯紊亂的呼吸,薄薄的、濕潤的呼氣蘊在微冷的秋夜里,輕輕地打在少年的胸口,就好像蒙了一層的輕紗。

  那種感受很陌生,恩雅不知道如何形容。

  有些微微的冷,像是秋天早晨結在心口的霧凇,心臟被凍有些疼,疏忽間就被陽光所融化,可哪怕那些冰被融化了,那留下的冷意依舊沒有散去,而是滲透進心田的土壤,帶來散不去的疼痛。

  若是正常的人類,則會用‘后怕’來稱呼這種情緒。

  女仆小姐原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具有這樣的情感了。

 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,抬起眸子,看著手中被攔下的‘蒼藍救贖圣刃’,這柄神圣級的武器離安蘇的咽喉只差一寸。

  恩雅完全沒有料到,安蘇竟然會用這等癲狂的手段來破除她的陰影魔法。

  簡直就是亂來!

  后怕的情緒慢慢消失,緊接著便是惱怒。

  她也從來沒有生氣過,或者說,從來沒有這般生氣過。

  哪怕看著安蘇與珞珈走上臺階,她也沒有惱怒的情緒,心里面甚至沒有任何波動,她之后的行為,只是如同女仆的義務般清理掉身邊垃圾而已,就和以往的許多次般,沒有什么不同,自始至終,恩雅小姐都是一個完美的侍從,冷漠,精準,優雅,游刃有余。

  可這次她卻生氣了,她抬起頭來,惡狠狠地瞪著安蘇,她旋即又側過頭去,不去看少年的眼睛,她不敢去看,因為她知道自己繼續注視著那藏青色的眼眸,她便做不到有這么生氣了;恩雅不知道自己生氣的表情是怎樣的,也許很難看,但她必須要向安蘇表達她的不滿,

  “總而言之,那你決計不能再開危險玩笑了!”

  她側過臉去,琥珀色的眼瞳輕輕顫抖著,冷聲道。

  “哦。”

  安蘇點點頭,他還是頭一次見女仆小姐生氣——如此鮮活地生氣,她一直以來都很冷淡的,就連說下頭話時也是一臉冷淡模樣,如她所言,她是個完美的女仆。

  所以這也是安蘇第一次看見,恩雅的生氣、慌亂以及不滿,他好奇地觀察著女仆小姐側過去的臉龐,細長的發絲垂落,那素來清冷的側臉還殘存著些許慌亂,咬著早櫻顏色的薄唇,沒有太強烈的情緒,女仆小姐生氣時的模樣,就是即將融化在晨光里的霧凇,既不熱又不冷,是稍縱即逝的好看景色。

  “我可沒開玩笑。”白安蘇的愛人本性發作了,他決心逗恩雅小姐再生氣一會,“我是認真的。”

  “那我這就去告訴老爺。”

  恩雅小姐轉過頭來看向安蘇,冷冰冰地道,“說少爺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,今天想要自殺。”

  “我是開玩笑的。”安蘇眼神瞬間清澈了,“唯獨這件事請您手下留情。”

  他萬萬沒有想到恩雅竟然下頭到了這個地步,

  竟然使出了絕對不能使用的禁術‘告家長’!

  要是讓老爹知道了他今天自殺的事情,那后果不敢想象。

  恐怕當場就要辦理退教手續,雇傭幾支軍隊連夜將安蘇綁回邊境里,再用邪惡的資本主義腐蝕他先進的大愛思想一想到這兒,安蘇就不寒而栗。

  恩雅盯著少爺苦惱的樣子,忽而露出了笑容,她也好久沒有認認真真地笑過了,“你又對我撒謊了。”

  “哎——”

  珞珈有些急了,她是真沒想到安蘇竟然靠著自殺這種癲子方法找到了恩雅。

  這壞東西,連玩個躲貓貓的游戲他都要作弊,當場小魔女就不滿了,她啪嗒啪嗒走到了安蘇面前,將靠在安蘇胸前的恩雅給扯開,接著兩只手交叉擺在胸前,

  “你這是作弊,我不同意。”

  “小開不算開。”安蘇義正言辭地搖了搖頭,他對于任何游戲都有獨到的見解,包括躲貓貓也是同樣,“琴媽不算媽。”

  對于安蘇這種無法指定的先天電競圣體,小開一把算什么?

  “輸不起就別玩。”

  被扯開的恩雅小姐歪歪腦袋,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小魔女,她清理雜物的工作還沒完成,便也手指尖捏著蒼藍色的圣刃,輕輕一轉——

  “這里沒你事情了,連腦子都被顛倒了的女人。”

  珞珈注視著恩雅,她微微昂著腦袋,在她的脖頸處,蒼藍救贖圣刃就懸停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面前,被顛倒后的小魔女卻也不畏懼,她微微瞇著雪色的眸子,濃郁的近乎形成實質的黑暗自她眸底溢出,滴落在地面上,珞珈微笑著嘲弄道,

  “作弊還破防了。”

  那詭譎的黑暗凝聚成了實質,向那圣刃侵蝕而來,小魔女往下一按,隨著火花四濺黑暗亂炸,她偏移了蒼藍的圣刃,下個瞬間,她向前踏出一步,素白的柔荑中捧著灘深黑色的詭譎光芒,懸在恩雅面頰之前,仿佛下一瞬間就要潑出——

  “我不介意在您的臉上潑一點灰。”

  那魔女笑著道,

  “這樣您那張僵尸臉也會更好看一些。“

  她手指的所謂‘灰’,便是使亞克審判官異變的褻瀆賜福。

  這番變故,誰也沒能想到。

  小圣女珞珈未在真正意義上的出手過,在遇見安蘇之前,以她平時稍顯怯懦和認真的軟綿性子,哪怕是有人說她罵她,踢到她就算是踢到棉花了,所以堂堂圣女才被關在修道院里;而遇見安蘇后,特別是性格被顛倒后,她就不忌諱于傷害他人了,攻擊力直接拉滿。

  因為她常年綿軟的性子,所有人都忘記了她本該有惡實力,珞珈才是真正的光輝圣女,她才是最被光輝賜福之人。

  而顛倒之后,這些賜福一并被顛倒。

  “有意思。”恩雅將蒼藍色的圣刃橫在珞珈的臉頰上,她知道對面少女的位階遠遠比不過自己——剛才也只是她大意了,不過那份褻瀆的賜福,就連她也會感到棘手,

  “你知道嗎,我和少爺從七歲時就認識了,你這半路來的女人。”她自豪地道,“從小時候起就天天被我騷擾。”

  “安蘇送了我賭票。”

  “每天我們都會見面。”

  “安蘇送了我賭票。”

  “他最喜歡吃我做的菜。”

  “安蘇送了我賭票。”

  “能不聊賭票的事么.”

  “我送了安蘇賭票。“

  “你果然該死!”

  蒼藍色的刀刃橫斜在珞珈的脖頸,而滿溢出來的黑暗則離恩雅的面頰只有一步之遙,氣氛瞬間達到了最冰點,那肅殺的氣息壓迫在場的所有人,安蘇的眼皮子微微抽搐,這些瘋女人動手真狠。

  好不容易氣氛活躍起來了,沒想到說動手就動手!

  恩雅不是正常人,珞珈被顛倒后更是個重量級。

  而且女孩子之間打架不應該是扯頭發嗎.

  怎么一個是拿刀砍脖子,一個是鹽酸潑臉頰!

  太社會了!

  他剛想說話勸架,身后就傳來了兩道憤怒的聲音,“安蘇!我們男人之間的戰斗還沒結束呢!“

  就見亞瑟和李斯特這兩壯漢怒目橫瞪,青筋橫起,目睹了這一切的他們徹底破防了,真爽,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,這種自己全部防線都被戳穿暴露于外的不知所措太棒了,他們也想被美少女爭奪,真棒,只感覺自己全身的魔力在沸騰,

  “來戰!我來清算我們之間的背叛了!”

  “殺!”

  “我要轟殺你們啊!”

  所以說這一切究竟跟你們有什么關系!

  安蘇嘴角狠狠抽搐著,就見亞瑟和李斯特直接熱血撲殺了上來,一個來抓安蘇的頭發,一個來鏟安蘇大腿,如同潑婦撒歡一般要將安蘇給誅殺當場,偏偏這兩個件貨還無比沉重,壓得安蘇暫時無法行動。

  “喵!喵!”

珞小白興奮地看著眼前的混亂之景,男人和男人扯頭發,女人和女人動刀子,此等千年難得一遇的混亂之景,就連現在的她都忍不住鼓掌了,可惜她被安蘇顛倒成了乖貓,按照設定不能鼓掌起哄  既然被顛倒過去了,那被顛倒回來就行了。

  于是珞小白翻了個后空翻,一個完美的倒立,把自己物理顛倒后再用后腳掌鼓掌。

  “你們要戰,那便戰!”

  安蘇好久沒有這樣鬧騰過了,也許從降臨到這個世界開始,他宛若一個戰神般,一手提著亞瑟的頭皮,一手攥著李斯特的大腿,如大風車般地往兩邊旋轉,順手再給了旁邊看熱鬧的珞小白一拳;少年那灰白長發已經被弄亂了,剛發下來的執事制服也被扯出破洞,與這兩牲畜戰斗相當耗費體力,就連安蘇都累得有些氣喘吁了。

  而在不遠處,小魔女珞珈與小女仆恩雅的廝殺尚未停止,她們繼續將刀和鹽酸架在對方脖子上,復讀的話題已經依舊是‘他送了我賭票‘我送了他賭票’的回合制對決。

  安蘇真的許久沒有這般鬧騰過了。

  ——也許從蘇醒前世的記憶起。

  晚霞的余暉已經在積目盡頭散盡了,這是晚秋的最后一個夜晚,秋天的夜晚本該是很短,但今天卻仿佛格外的漫長,淺白色的月光照在庭院中,因為執法官帶來的換亂,整個城市都施行了宵禁,所以偌大的法洛爾里,此時就只有他們幾個人,他,珞珈,恩雅,鍵帽,和兩只疑似人類的牲畜。

  明明星星都要墜落下來了,但少年少女們卻什么事情都沒做,只是這般任性地發散著他們的時間,在星辰墜落之前,鬧著沒營養的事情。

  亞瑟的頭發都快被薅禿了,李斯特紙尿褲也快被拽掉了,最開始是他們聯合起來對付安蘇,不過發展到中途,便成了大亂斗,到了最后,便是聯合起來對付珞小白,他們已經燃燒成了灰燼;

  珞珈與恩雅的回合制對決也有些累了,她們一人找了一個小板凳,依舊互相拿刀指著,你一言我一語地廝殺。

  時間就這樣沒營養的過去了,天都快要亮了。

  安蘇都有些累了,他搖了搖頭,看著面前這些神人:李斯特和亞瑟累得攤在地上動彈不得了,珞小白縮在角落里弱弱哭泣,珞珈口渴地說不出話來了,她靠在墻壁上,手依舊還高高抬著,但人都快要睡著了。

  這些神人,就是他自法洛爾里認識的所有生物了,這便是一切了。

  已經好久沒有這般鬧騰過了,也許以后都不會再有了。

  天快要亮了,秋天也快要結束了,晨星也快要消失了。

  秋天結束后,安蘇也便要滿十七歲了,他在法洛爾已經呆了兩年。

  再過一年,他便是大人了。

  “恩雅小姐。“

  安蘇輕聲道,他望著天幕對著影子說話,藏青色的眼瞳底色里滿是真誠,少年輕輕抿唇,似乎是在糾結思考,最終,他終于是下定了決心,

  “親愛的恩雅小姐。這是很嚴肅的事情。”

  恩雅小姐還醒著,因為她是他的影子。

  “現在的局面已經很復雜了。命運中的混亂墜落即將到來,回想過去,我第一次觀測到混亂星星的時候——那時候還需要借助蒼藍魔眼,是在執事大考之后,那時人造奈落世界差點與現世所接觸,而本該按照原定命運循環的世界也被‘錯誤’所占滿,不再繼續循環,也許這便是一切的開端。”

  “第二次我觀測混亂星星,是在大皇子泰瑞畸變的前夜。我發現它離得更近了,它在被現世所吸引,再漸漸地向著現世移動——最后一次觀測它,便是在今天,我已經能用肉眼看見它了。”

  他神情嚴肅,

  “有什么力量在吸引著它,而根據我推斷,便是‘混亂’。法洛爾越趨向混亂,命定中的混亂時代便會降臨,這符合這幾日的觀測結果。而且,我們可以據此進行推論,若這世間更加痛苦,那痛苦的星星便會降臨.若世間充滿災異,那么災異的時代就會降臨。”

  “所以說,為了避免帝都被毀滅,我們應該要貫徹大愛的精神,要用愛與和平來穩固秩序,我們要著眼大愛,就不要計較這些小事了,不應該像今夜這般打打殺殺。”

  安蘇總結。

  他身后的影子輕輕搖曳著,傳來平靜的聲音,“帝都毀滅和我有什么關系?”

  安蘇頓了頓,他道,“會死很多人,幾百萬甚至更多的無辜平民。”

  “死再多的人和我有什么關系?”

  安蘇嘴角微微抽搐著,他差點忘記了身后的女孩是比他還要異類的異類了,若說小圣女的道德是高山,小魔女的道德是平原,安蘇的道德是洼地,那么女仆小姐的人性就是地殼。

  基本等同于沒有。

  “就算是全奈落的人死光了,也與我無關吧。“影子輕輕搖曳著,平靜地道,“安蘇少爺。”

  “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。”安蘇嘆了口氣,“我們要有大愛,恩雅小姐。”

  “是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,安蘇少爺。”

  “這其他人死光與我無關,星星都掉下來也與我無關,這跟我都沒有關系。”

  秋風拂過,將階前的梧桐樹葉都給吹散,琥珀色的影子隨風倒卷著將安蘇籠罩,每一片影子里都藏著恩雅小姐的足跡,她在影子魔法里將少年輕擁。

  “于我而言,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是你,我世界上的所有星星也是你,這便是所謂的大愛。”

  安蘇不說話了,下頭女太強大了。

  “而且,被顛倒后的您總是喜歡對我撒謊,明明對其他人都會說實話。”恩雅搖了搖頭,“這次也是,剛才也是。”

  她從陰影里走了出來,閑碎的星光交織在她的裙擺間,“您其實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.不是么?您只在意您所在意的人。”

  “因為現在的我只能對你撒謊。”安蘇抬起頭來,看著寂寥晨星之下的恩雅小姐,“現在是顛倒后的我,我不會對其他人撒謊。”

  “這不公平。”恩雅盯著安蘇。

  “這很公平,因為我這是顛倒了。“

  安蘇抬著頭看著恩雅,“因為顛倒前的我會對所有人說謊,但不會對你說謊。”

  “賭票的事情呢?”

  “那是例外。”安蘇搖了搖頭,他認真地道,“因為一個人不會對自己的影子說謊的。”

  “恩雅小姐說過的,你是我的影子,那我便是你的星光了。“他認真點了點頭。

  不知為何,恩雅的心又微微觸動了一下。

  她注視著安蘇,不知道此時的情感,在晨星將歇的時候,時間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格外狹長,她頓了頓,這才抬起頭來,看著庭外的星光,緩緩地道,

  “躲貓貓的時候,我曾經對您說過,您曾經在黑暗中找到了我。”

  “你在撒謊吧,故意逗我開心。”安蘇笑著道,他取得女仆小姐就知道吹牛,“我哪有實力破解掉你的陰影魔法,你那魔法太高深了。”

  “我沒有撒謊。我不會對您撒謊的。”

  恩雅回過頭來看著安蘇,藏青色的眸光與她深黑色的發絲相互糾纏,就好像是黑夜與星,女仆小姐歪歪頭,露出了黑夜與星般的笑容,

  “那是在您七歲的時候,”

  “您從陰暗的難民窟里找到了我。誰都沒有找到我,明明我就在那里明明我沒有躲藏,可誰都沒有找到我,只有您找到了我。”

  “只是因為如此而已。”

  她注視著眼前少年的眼眸,微微墊起了腳尖,那黑夜般的晦暗,那星空般的明亮,那觸感在彼此之間蔓延。

  “我從來就沒有什么高深的陰影魔法。”

  恩雅小姐神色很認真,她的話語很輕,回響在安蘇的耳畔,那音調也跟黑夜一般的輕,那音色也跟星空一樣亮,她輕聲微笑道,

  “從一開始,我的魔法便被一個七歲的小孩給破解了。”

  在這個瞬間,安蘇看見黑夜結束了,他看著恩雅小姐的身后——

  那夜色收攏于天際線內,清晨已經到來,可晨星卻沒有褪去。他看見那自現世墜落而來,無數的星體殘骸和流火沿著天幕劃過,現實碎裂開一塊又一塊的碎片,將混亂癲狂的破碎時代灑向滿山遍野。

  “所以哪怕整個世界的星星都墜落,您也會找到我,我也會找到您。”

  “從一開始,我的心靈便被一個七歲的小孩給破解了。”

  今夜過后,秋天便結束了,安蘇十七歲了。

  今夜過后,混亂的時代降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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