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間,烈火域,萬雷海,紫電橫空。
天穹之上,烏云如墨,層層疊疊壓至海面,仿佛天傾。
云光當中雷電如龍,蜿蜒游走,時而炸裂,迸射出刺目紫芒,將整片海域映照得忽明忽暗。
雷聲滾滾,似遠古巨獸咆哮,震得海面波濤翻涌,浪如山傾。
海面之下,暗流洶涌,雷光穿透海水,映出幽藍電紋,如蛛網般蔓延。偶爾一道粗壯雷柱劈落,轟然炸開千丈浪濤,水霧蒸騰,又被后續雷火灼燒成虛無。
整片海域仿佛化作雷池,電蛇狂舞,紫光如獄,莫說凡人,尋常修士踏入,頃刻間便會被雷霆撕碎,形神俱滅。
然而在這片毀滅般的雷域中央,卻有一座古樸道家行宮靜立崖頂。
行宮通體青玉雕琢,檐角飛翹,隱有龍鳳圖紋盤繞。宮外陣法流轉,將劈落的雷光盡數吸納,轉化為精純靈機,匯入宮內。
殿內蒲團之上,陸城與金靈相對而坐,兩人雙掌相抵,周身法力交織,如陰陽輪轉。
雙修之道,低者肉交,中者氣交,上者神交,三者本質并無高下之分,只因都未入妙境。
真正高明的雙修道法,必然是三者相合、渾融貫通。
此時此刻陸城雙目微闔,眉心赤光隱現,體內三昧真火循經脈游走,每過一周天,便有一縷外來雷光精氣被煉化,融入自身元嬰。
對面雪膚玉面女冠一身金袍獵獵,長發無風自動,似開似合的雙眸中金光如電,背后隱約浮現金光大鵬法相,尖喙微張,將溢散的雷霆精氣吞入自身腹中。
相比修仙者,妖修的神識修為相對更弱,自身法力與肉身融合得更加完美,所以無論修煉到什么境界,都是凝聚本命妖丹而非元嬰變化,只能說有利有弊。
二人法力一暴烈一凌厲,卻在雙修功法調和下渾然一體。
陸城以火濟金,助金靈淬煉血脈、激發潛能;金靈以金生水,反哺陸城滋養肉身、元嬰根基。
宮殿外雷暴愈烈,宮內靈機運轉卻愈發凝實,漸漸在二人頭頂形成一團混沌氣旋,隱隱有相互交纏之象。
突然,天外一道百丈雷光巨柱轟然劈落,這是數百年怕也未有一次的劫數,整座行宮大陣劇震,陸城猛然睜眼,低喝一聲:“好!”
他周身法力剎那擴散竟然與道宮連為整體,主動引雷入體,道道紫電順著氣機感應攻入經脈,所過之處一片血肉焦黑。
金靈冷哼一聲,身后金翅大鵬法相怒張雙翼,猛撲而下,雙爪扣住那道雷光,竟然硬生生將其撕成兩半。
二人同時吐納,陸城周身焦黑皮肉剝落,火光焚燒之后復蘇生機,正是三昧真火燒煉法體,再造生機,新生的肌膚瑩潤如玉,完美無瑕。
“你這瘋子!”金靈收功瞪眼,斥責道:“這等天地雷罰居然也敢行功硬接?”
陸城聞言大笑,拂袖起身:“不瘋魔,如何壓得住你這頭喜好吞噬人、龍的大鵬?”
宮外雷暴漸息,海天交界處泛起一線金光,天光放晴。
這數百年以來,陸城深居簡出,平日不是修道便是研讀道藏,他有意交好五火崖歸元洞的赤霞神君,以及其門中弟子,借此建立寶光商會行商七界,低買高賣。
低買高賣不過是尋常的商業手段,但陸城是在地仙靈界低買,在下界高賣,亦或在下界大量收購物資,在地仙靈界出手。
這樣的兩界剪刀差下來,只要守得住就沒有不賺錢的。
金翅大鵬、金靈道人,本是通玄界上位妖神之一,因秉性桀驁難馴與圣陽、孔極二人不睦,身中圣陽的十日裂神咒,心神肉身一分為十,一身法力境界十不存一。
這十分之一的分身,被陸城以九黎鼎收縛鎮壓。
原本她已對陸城有些好感,但后來隨著外界的分身逐一被滅,浩如煙海的記憶回歸唯一本體,對陸城的些許情愫自然沖淡,兩人關系數百年沒有進展。
深知圣陽、孔極強大的金靈,根本不認為陸城能斗得過通玄界妖神。
再加上十日裂神咒的心神影響,金靈隱藏于九黎界中渾噩度日,過一天算一天。
直到有一日,陸城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,那時這個道人已然是元嬰后期境界,出手將之擊敗,并給予金靈大量靈物,讓她重新修煉恢復法力。
金翅大鵬的遁速,冠絕天地。
陸城有意使她成為自己的保命底牌之一,自然要花費心思代價。
這數百年來,金靈總算是重修道心,漸漸擺脫十日裂神咒的影響,她本是七階化神大妖,道心復歸清明之后又有充足資源,一身法力恢復極速。
并且因為九黎鼎遮掩天機,便是圣陽也算不到金靈最后一道分身逃到哪去了。
陸城在得到地仙靈界太清宗的《玄門丹鼎煉形秘典》后,道行日益提升,更將玄天十三變修煉到第十五變境界。
以玄天功第十五變境界,修煉法力,自然遠超同境修士,再加上地仙靈界增長法力的六階丹藥無缺,方才八百多歲,陸城就已修煉至元嬰九層境的巔峰。
他已然開始籌措修煉元神的渡劫事宜,只是與尋常元神修士尋找宜風宜氣的風水寶地不同。
陸城直接把道宮搬到陰陽相沖,萬雷孕育的萬雷海。
修士修道趨吉避兇這是正常的,但也不能避得太過,劫數若是不大的話應了它最好,比如每一次突破天劫。
有修士避到九地之下,那里沒有雷劫,于是天道運化發動火山、地震,化為諸般劫數攻伐。
有修士避到沒有雷劫、沒有火劫、沒有風劫、沒有水劫之地,于是諸般劫力盡化為心魔劫、外劫、情劫攻至,連綿而上,牽連甚廣,劫力提升。
但是修士渡劫之后,劫力越重,渡過之后往往帶來的好處也就越大,陸城一身玄天十五變的境界,一身上界丹藥、符咒、法寶,他這樣都渡不過天劫,那就沒有修士渡得過了。
所以陸城有意搬到劫力深重之地,追求引雷淬體,修證元神后更加深厚的修道根基。
另一個方面,陸城從《玄門丹鼎煉形秘典》這門秘典當中,尋到一門陰陽雙修的高明法門。
此法可以迅速提升修煉者法體修為,只是修煉起來極為兇險艱難,非資質超卓者根本不可能修煉有成。
至少蕭家姐妹,薛玉真與云靈兒的功行資質是萬萬不行的,頂多陸城主導,她們萬萬完不成雙修之功。
而金靈道人,因為對圣陽與孔極的仇恨,再加上對于這部上界玄功的沉迷,最終決定與陸城合修大法。
這部丹鼎雙修秘法,修煉到極境,可以讓元嬰修士在當下境界就煉就化神修士體魄,如此一來好處之大自然不用多說。
但總得來說這門功法有些投機取巧的味道,只修命,不修性,此是修行第一病。
并且此法修煉起來危險重重,修煉過程中修煉雙方血、氣、神三者交融,彼此的元陰元陽也會被引動,飄飄欲仙、欲仙欲死,但若心神沉淪其中,便會真形受損,修行毀喪。
歷代太清宗高手敢于修煉此秘術的也是不多,成功者更少,但陸城與金靈道人雙修,卻是拿捏關竅,修煉有成。
就在這個時候,門外走入進來一名傀儡侍女,行禮言道:
“真君,石生真君傳訊,說殿外有客來訪,說是,當年赤心觀的故人。”
聞言,便是以陸城的心性也微微一愣,思緒飄回八百多年前,當年,通玄界南疆的赤心觀五友?!
原來,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“速速請他們進來。”
傀儡侍女退了出去,金靈道人也化為一道金光,飛投入陸城的袖內,此時此刻這座修煉靜室內,還有部分雷機留存,有輔助煉體之功。
與此同時道宮之外,兩名中年女修與一名娉婷少女正在龐大道殿之外等候。
那兩名中年女修自然便是陳清云與駱培芳二女,當年的赤心觀五友不過是五名筑基修士:
陸城,陳清風、陳清云、駱培芳,薛玉真五人。
陸城自不必多說,薛玉真是陸城小妾,跟隨夫君幸進以鬼嬰丹修煉成道,天壽四千載也不枉修道一場。
陳清風中年時愛戀鬼靈邪物,因此折損道心道基,修行再難寸進,已經坐化多年。
陳清風坐化后,駱培芳與陳清云兩人聯手,苦心經營著南疆赤心觀,不說經營得多么興旺,在天地魔宮的庇護下供給自身修行還是沒問題的。
最后兩人都修煉結丹,并且因為沒有丹成上品,所以也沒有通玄修士的四九重劫。
結丹宗師壽八百載,再加上一些延壽的丹藥、靈物,兩人相扶修煉到今日。
近些年里,無量地火魔窟的火靈夫婦,煉就大輪回法,憑借一件上古奇珍,可以輔助結丹修士轉劫重修,再活八百年。
雖然有些后患,并且有不小的失敗可能,轉劫的結丹修士無法突破胎中之迷,但也足夠珍貴。
但是無量地火魔窟的火靈夫婦法力深厚要價甚高,身家豐富的修士也就罷了,陳清云與駱培芳兩人卻是沒有這樣的身家的,因此才前來烈火法域,求見陸城真君。
“師尊,陸真君真的會借出那么一大筆靈石?”此時那個年輕女修有些擔憂地問道。
其實她家師門經營赤心觀,也是香火鼎盛收入不菲,只是那對火靈夫婦魔道出身兼又法力高強,尋常修士想要借助大輪回盤之力,要價實在太高了。
雖然也有修士想要理論,卻遠不是這對夫婦的對手。
陳清云輕輕撫摸自己那憂心忡忡弟子的頭頂,溫和一笑。
漫漫數百載,于仙道中人而言不過彈指一揮。
陸城端坐于青玉行宮的主殿之上,殿內靈光柔和,映得他眉目如畫,一襲玄色道袍襯得身姿挺拔,八百載的歲月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跡,反倒因修為精進,愈發顯得氣度出塵,眸中神光內斂,如淵渟岳峙。
殿門口處,真傳弟子石生引著三名女修緩步而入。
當先兩位女修皆是素衣道袍,一人青絲間已見霜白,面容雖仍端莊,眼角卻已生出細紋;另一人眉目溫婉,可步履間已顯遲暮之態,正是駱培芳與陳清云二女。
二人身后跟著一名年輕女修,約莫二十出頭,杏眼櫻唇,肌膚如玉,一襲鵝黃道袍襯得身段玲瓏,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幾分陳清云年少時的風采,陳清云一生持道,可能是某支遠房血親。
“陸師兄,道運昌隆。”駱培芳微微欠身,聲音略帶沙啞。
陳清云亦含笑行禮,當抬起頭目光落在陸城臉上時,卻不由一怔,隨即苦笑:
“八百年不見,師兄的風采更勝往昔,倒是我二人…已是老朽了。”
陸城起身相迎,衣袖輕拂間,殿內靈機流轉,憑空化出玉案桌椅待客。
他溫聲道:“二位師妹何必自謙?修道之人,壽數悠長,皮相不過外物罷了。”
他修道至今從未在乎過自身容貌,只不過修行上勇猛精進,自然定住真形,青春長駐。
陳清云搖頭輕嘆:“話雖如此,可終究…”她頓了頓,目光轉向身旁的年輕女修。
“這是我徒兒蘇芷,資質尚可,只是性子有些跳脫,此番帶她來,也是想請陸師兄指點一二。”
蘇芷此時盈盈下拜,脆聲道:“晚輩蘇芷,拜見祖師。”
是陸城開創了赤心觀法脈,所以她這一聲祖師倒也并無錯處。
陸城微微頷首,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,便已看出此女根骨上佳,紫府初成,只是氣息略顯浮躁,顯然修成時日尚短。
“仍是走合煉煞罡的路數?倒也是向道之心甚堅。”
通玄界合煉煞罡的路數,法力勇猛精進,只是煉成金丹之后,有四九重劫要過,險惡非常。
但若是能夠渡過,修煉到元嬰境界,吞納的天地真息,又對于元嬰修士法力增長有著好處,更有本命罡氣神通,利于避劫護道。
若只是求長生長壽,便不該選修這條路數,但若是有志飛升上界,那這條路數則堪稱不俗。
三人落座,傀儡侍女奉上靈茶,茶香氤氳間,駱培芳輕抿一口,眸中泛起追憶之色:
“當年赤心觀一別,師兄遠赴極西之地求道,歷歷在目,幾乎覺得猶在眼前。”
陳清云亦感慨道:“是啊,當年陸師兄不過筑基修為,如今卻已是嬰變大修,名震七界。可笑我二人蹉跎歲月,至今仍在結丹境界徘徊,實在慚愧。”
陸城搖頭笑道:“修道之路,各有各的緣法,也是強求不得。”
陸城與駱培芳、陳清云談天說地,回憶當年,蘇芷在一旁伺候著,卻是越來越心急。
不知兩位師尊與師伯,為何不開口提及籌借靈石之事。莫不是始終,放不下臉面?
不知不覺,天色漸暗。
駱培芳起身告辭:“今日得見師兄,心愿已了,不敢再叨擾。”
陳清云亦起身道:“陸師兄修行繁忙,我二人就此別過。”
陸城并未挽留,只是淡淡道:“兩位師妹有時間去看一看玉真,多年不見,她也應當很想你們了。”
“叨擾師兄了。”
駱培芳與陳清云帶著神色焦急的蘇芷下去,當走出殿外的時候,蘇芷似乎想要說些什么,卻被陳清云阻住。
在兩人要乘坐靈舟離開萬雷海時,陸城的弟子石生,卻是來到兩人近前,行禮言道:
“兩位前輩,這是師尊讓我轉交給兩位前輩的禮物,還請笑納。”
說著,石生將兩方木盒以及兩枚乾坤戒,雙手遞送到駱培芳與陳清云的面前,執禮甚恭,絲毫不敢有元嬰真君半分的架子。
“多謝陸師兄,我等兄妹這一生,幾乎全賴陸師兄的照拂了。”兩女接過禮物,陳清云這般說道。
當石生離去之后,蘇芷再也養不住氣,慌慌張張的打開木盒,只見里面擺滿一顆顆極品靈石,只是這些,就足夠師尊與師伯的轉劫之資了。
更何況,師尊與師伯乾坤戒內的靈物、明顯只會更好。
“全是極品靈石,祖師當真是好生大方。師尊,當年你們為什么不到祖師這里來修道?也許,便可以更進一步了。”
陳清云神色復雜的望著那座巨大道宮,苦笑言道:
“陸師兄仗劍獨行,遇劫破劫,遇魔斬魔,勇決凌厲,天下不作第二人,我與你師伯若是跟隨在陸師兄身邊,不說會不會拖累師兄,至少沒有這八百年清福享用,也許早已埋骨他域。”
送走陳清云與駱培芳后,陸城負手立于殿前,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,眸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。
八百年前,赤心觀五友把酒言歡,而今故人凋零,唯余三人。
修道之路,終究孤獨。
他收回目光,轉身步入殿中。
雷光映照下,他的背影挺拔如劍,似與這萬雷海融為一體,亙古長存:
紫電橫空淬玄身,功變十五化元神。
九黎鼎納金鵬魄,萬雷海磨水火筋。
三昧焚心明道性,罡風裂骨見元魂。
千年故友驚霜鬢,獨坐云宮笑舊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