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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4章 上善若水

  正午,一輛馬車停在周府前。

  身穿暗云紋長袍,白須白眉的善老出了馬車,他首先看了一眼虎威將軍府的門匾,這太祖親自落筆賜下的封號,即使過了三百年,仍然光彩奪目,讓他這位三品修行者,都要登門拜訪。

  不過三品修行者終究是三品修行者,就算進宮面圣,也會得到禮遇,周家自然不能夠怠慢,讓別人看輕。

  公輸盛專門從虎威兵坊回府,見到善老的馬車停下,走上前去,先拱手一禮,“見過善老。”

  他身后跟著胡文郎這個家嫡傳,同樣行禮。

  縱然胡文郎現在投靠了周鐵衣,但沒有被家除名,自然還是家的人。

  善老這位長輩來拜訪,他怎么都要出來迎接的。

  善老成為三品很久,甚至可以說公輸盛就是聽著善老寫的《寒山集》長大的。

  善老看了一眼帶著白色面具,腰間懸掛著魯班鎖的公輸盛,在心里想道,這周府果然是人才濟濟,眼前這公輸家傳人若不是當初被那墨家嫡傳擊敗,戴上面具,失了口心氣,說不定也有成為上三品的可能性。

  “嗯。”

  善老輕輕頷首。

  公輸盛面具下,笑聲自然,“少爺知道善老要拜訪,已經在云蘭茶苑中等候了。”

  善老微微皺眉,按理來說,以自己的地位,周鐵衣這個晚輩站在門口迎接也是應該。

  不過聯想到周鐵衣那恐怖的天賦以及現在和家對立的關系,不出來迎接自己,也是自然。

  他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。

  正事要緊。

  跟著公輸盛穿過周府的亭臺樓閣,善老來到如同白云鋪地的云蘭茶苑,玉蘭花的香氣馥郁,雪白的云朵中,一男子,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,身穿黑白道袍,發冠插著一朵黃蕊白瓣梨花,拿著一本線裝藍封道經,細細地讀著。

  察覺到有人來了,周鐵衣才放下道經,起身做個道揖,“見過道友。”

  善老笑了笑。

  周鐵衣不稱呼自己前輩,稱呼自己‘道友’,還真是一點都不吃虧啊。

  他問道,“若道不同,何以稱之為道友?”

  他確實是來‘求和’的,不過‘求和’的姿勢也有很多種嘛。

  周鐵衣沒有順著善老的意思回答,而是反問道,“若道不同,今日我與道友如何相遇?”

  善老思忖了一息,撫掌贊嘆道,“此頗有莊子‘知之濠上’之妙!”

  周鐵衣也笑了笑。

  當初莊子和惠子辨別魚之樂,莊子言語上不敵名家惠子,于是耍了個花招,偷換概念。

  自己也一樣,將善老口中的‘道’換成了‘路’。

  兩人相視一笑。

  “道友請坐。”

  善老坐了下來,沒有先聊正事,而是顧左右而言他,“我看小友剛剛在看書,不知道在看什么書?”

  周鐵衣翻看自己扣在桌上的書,大大方方展示給善老看,“正讀著老子的《道德經》,剛好看到‘上善若水,水利萬物而不爭’這一段。”

  善老撫摸著胡須,想道,上善若水,水利萬物而不爭。

  周鐵衣以水自比,今天又穿著道袍相見,看來他也并不想要真正和家全面開戰。

  只不過這句話后面還跟著一句,故莫能與之爭。

  若他們家和周鐵衣全面開戰,他周鐵衣也毫不畏懼。

  善老思考了一下問道,“若上善如水,為何覆舟?”

  你周鐵衣自比為上善若水,為何來傾覆我家的舟船?

  周鐵衣身體略微后靠,姿態輕松,“水可載舟亦可覆舟,不在水,而在操舟之人也,若操舟之人,察覺天時水文變化,取大道而走,不尋死路,何來覆舟之憂?”

  你們家自己擋了圣上的路,何必怪我這把刀鋒利呢?

  善老再次追問道,“既然舟覆,就算知道天時變化,又有何用?”

  我家的‘忠義’派已經和你結下死仇,我現在準備說和這件事,伱該怎么了結和‘忠義’派的事情?

  周鐵衣答道,“沉舟側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春。”

  舊事物必然被新事物取代,你們家那么多流派,就算丟了‘忠義’派,剩下的派系也會千帆競流,何必只盯著一艘‘沉舟’呢?

  善老思忖良久,嘆息一聲,說道,“此句可流芳千古。”

  周鐵衣自稱絕代詩仙,以一句詩壓了太學院滿院文氣,如今一見,當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,怪不得能夠傳出士別三日,當令老帥刮目相看之語。

  當善老說出‘流芳千古’四個字,周鐵衣就明白今天的事情基本上已經談妥了,剩下就是分給家多少利益的事情了。

  他看向在旁邊站著的胡文郎,胡文郎拿出《天京報》‘’一版,遞給善老。

  善老拿過報紙。

  雖然現在整個天京都知道周鐵衣要辦報紙,但這報紙怎么辦,也只有寥寥幾人能夠盡知。

  當看到家的版面,善老先是不敢置信,隨后又釋然,看了一眼胡文郎,嘆道。

  “怪不得胡文郎愿意供你驅使。”

  對于胡文郎這個家的嫡傳,善老心情也復雜無比。

  胡文郎近乎沒有師承,只是得到了家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零星傳承,不然也不會獨自想辦法哄著周鐵戈去月牙湖,因為他沒有師父的幫襯。

  現在這《天京報》在胡文郎手中,假以時日,必然可以借助此報再立一道統。

  對此,善老毫不懷疑。

  因為他剛剛想要借助自身道統,推演這部分關于《天京報》‘版面’的事情,但是卻一無所獲。

  只不過若是胡文郎的道統立下,對于整個家,究竟是好還是壞呢?

  周鐵衣繼續說道,“胡文郎是主編,他的‘齊小圣’自然能夠登上《天京報》連載,不過我估摸著他寫書的速度跟不上《天京報》刊登的速度,所以這差額,還需要善老您補上。”

  這個世界的家可沒有日更的說法,日萬,那更是萬萬不可能。

  每三天寫一篇連載,估計都能夠要了胡文郎的命!

  所以這版面還需要引進他人的撐場面。

  在善老遞上拜帖的時候,周鐵衣就已經找過胡文郎,詳細問過善老的事情。

  這位是家‘志怪’派的代表,因為活得夠久,又時常提攜后輩,所以被家尊敬,為云宮‘三老’之一。

  既然是更為中立的‘志怪’派,自然就是周鐵衣拉攏的對象,更何況志怪派的短篇,本來就適合在報紙上刊載。

  善老也和其他拿過《天京報》基礎版面的人一樣,久久不愿意放下。

  只能夠在心中嘆道,真是利器啊,以前怎么沒有人想過這利器呢?

  想到這里,他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。

  以前必然是有人想過這利器的,只不過沒有人敢挑戰儒家,法家的言道權柄,做這件事,更沒有本事做好這件事。

  只有周鐵衣這個怪胎降世,不僅敢做這件事,還一開始就將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的。

  善老搖了搖頭,“我已經老了,寫不動文章了,這機會還是留給年輕人吧。”

  說完,他順勢說道,“你說的報亭之事我應下了,不過大家需要時間適應,畢竟這草木成長,也不是一天就能夠做好的事情,不如先在天京三十六樓試試?”

  善老口中的天京三十六樓是家內部的說法,代表著家三十六座大型書樓。

  周鐵衣敲了敲桌子,看向胡文郎。

  胡文郎既然是主編,那么有些事情自己就要舍得放權,交給胡文郎去判斷。

  不然自己管著這么多事,修行的時間只會越來越不夠。

  反而放權之后,自己只需要抓住人,同時留下后手,出了事,自己找胡文郎就行。

  見周鐵衣望向自己,胡文郎暗中估摸了一下,微微點頭。

  既然周鐵衣已經在家內部開了一道口子,那么這件事后續留下的任務越多,反而越能夠體現自己的價值。

  周鐵衣停止敲擊桌面,對著善老說道,“我會讓申屠元他們停下鬧事的。”

  一番親切地交流之后,善老用了午膳,心滿意足地坐著馬車離開。

  車上,他反復思考自己和周鐵衣今天的交流,最終不得不承認,周鐵衣對于權勢的運用可以說是爐火純青,一番對話下來,讓他甚至有種和司民對話的錯覺。

  想到這里,善老低聲說道,“當真是上善若水啊。”

  小石鎮,吳府門前。

  人群在吳府家丁的驅趕下,漸漸散開。

  李劍湖雙腿已經被打斷了,但是他仍舊不發一言。

  這些天羅漢金身修行帶來的幫助委實不小,所以即使斷了雙腿,傷了血氣,但他仍然能夠咬著牙,拖著身子,離開吳府門前。

  等他離開了吳府兩條街,旁人才敢上前幫忙,李劍湖只是讓好心人幫忙通知了那位在鎮上的同姓叔伯。

  這小石鎮,吳家勢大,自己現在得罪了吳家,誰幫自己,誰就是吳家的眼中釘。

  不幫自己是安分,幫自己是情分。

  忽然,李劍湖想到了‘熊貓’老先生那句‘路是自己選的,跪著也要走完,莫要怨天尤人’。

  結合現在的狀況,他有種豁然開朗之感。

  當這感悟升起,頓時讓身上的傷勢都不那么疼了。

  只不過他這癡癡傻傻,不知疼,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,讓周圍人只以為這少年怕不是被打傷了腦子,心中對李劍湖的惋惜又多了一分。

  “哥!”

  見弟弟哭著跑了過來,李劍湖咳嗽一聲,“別哭!我還沒有給你買糖葫蘆呢!”

  李弘毅聽到這話,又悲,又急,“你怎么弄成這樣了!”

  李劍湖問道,“大伯呢?”

  李弘毅老實回答,“大伯讓我過來,他不過來了。”

  李劍湖點了點頭,也沒有怪這位同姓叔伯,別人畢竟只是和你同姓,若是小事,幫你照顧一下孩子也正常,但現在自己惹下了小石鎮‘天大’的麻煩。

  這位同姓叔伯一家還要在小石鎮上生活,不來也正常。

  臨近日暮。

  正在養氣的莫天恒聽到了一陣急切地敲門聲。

  他睜開眼睛,咳嗽了幾聲。

  自從自己的丹田被那位何家的天才擊破,自身的武道就像是漏水的水桶一樣,不僅無法增長,還每時每刻都在倒退。

  幸好自己以前有過一段機遇,遇到一位云游的法華寺大師,得到一門秘術傳承。

  當初自己武道有望,是山銅府有數的少年天才,當然不會在意一門秘術傳承,特別是這門秘術傳承,還是破落的公輸家飛劍士。

  但丹田被破,武道已經前進無望,這門秘術反倒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了。

  “誰?”

  莫天恒一邊走向大門,一邊問道。

  等他開門的時候,同時也聽到了李劍湖虛弱的聲音,“老師,是我。”

  微暗的夜色中,莫天恒定眼一看,原來是李劍湖這個弟子倒在門外,身上的孝服不僅臟,而且爛,整個人更是受傷嚴重,雙腿看上去更是直接被別人打斷了,站都站不起來。

  他的身邊,幼弟和幾個同窗跟著,做了一把簡易的擔架,將他抬到自己門前。

  “先抬進來,我給他治傷。”

  李劍湖一天都沒哭,當聽到老師這句話,忽然眼淚落了下來。

  只有真的見識了人情冷暖,才知道這句先讓自己進門的話有多恩重。

  而他哭,不僅是因為老師的恩重,也是因為愧疚。

  因為他按照‘熊貓’老先生的安排行事,所以不能夠將真正的原因告訴老師,反而要利用老師對自己的同情。

  李劍湖,你真不是東西!

  李劍湖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。

  然后他頓時覺得自己更加委屈了。

  自己想要討回父親的葬身錢,為什么就這么難呢?

  幾個同窗抬著李劍湖進了屋,莫天恒先去取了書架暗格取了錦盒。

  打開錦盒,確定了里面用金箔封著的丹藥。

  這丹藥倒不是多貴重。

  只不過是八品‘青木丹’,能夠護住內臟。

  以他以前的武道資質,八品丹藥每月都能夠弄到幾顆,但現在是用一顆,少一顆。

  莫天恒久病成醫,先是給李劍湖檢查了一番,然后松了一口氣,才說道,“你傷了骨,損了元氣,內臟也有點受損,這骨頭我等會兒替你接上,再用木板固定,你先吃了這顆丹藥。”

  李劍湖見莫天恒送來的丹藥,看了半天,就是不拿起來吃。

  莫天恒笑道,“這丹藥是我以前存下來,我還有不少。”

  李劍湖想到‘熊貓’老先生和自己推演的事情經過,知道自己不吃這丹藥,反而會露出一些破綻。

  拿起丹藥,借著水服下。

  同時在心里發誓,以后一定要還老師這丹藥之情。

  見李劍湖的模樣,莫天恒忽然有些恍然,當初自己受傷,師父是不是就是這樣對自己說的?

  明明只是不久前的事情,如今想來,卻恍如隔世。

  之后莫天恒又是一陣忙碌,替李劍湖正了骨,上了夾板,才說道,“我只能夠幫你穩定傷勢,但傷到了骨頭,需要找醫家來治,這樣才不會落下病根。”

  這個時候,天色已經晚了,莫天恒看了看另外幾個將李劍湖抬進來的弟子,開口說道,“你們先回去。”

  他大概猜出李劍湖為什么受傷了。

  世家。

  莫天恒腦海中的回憶越發清晰起來,那些他不愿意記起的事情,就像是一柄利劍,隔空千里,隔著幾年,再次斬向自己。

  原來很多事,就算自己躲在了這偏遠的小鎮上,也終究躲不了啊。

  莫天恒想道。

  等另外幾個弟子走了,莫天恒才開口道,“今天發生了什么,你仔細說一遍。”

  李劍湖將他去討債的過程說了一遍。

  聽完之后,莫天恒頓時哭笑不得,這不是去討打的嗎?

  不過他轉念一想,一個十五歲的少年,除了憑借一腔熱血,去給父親討個公道,又能多做些什么呢?

  沉吟了片刻,莫天恒才開口道,“是我的錯,當時你問我這件事的時候,我這個做老師的,就應該告訴你怎么做,必然不會弄成這般地步。”

  若當時自己找人帶著李劍湖去要那銀子,看在自己找的人面子上,李劍湖是能夠要回銀子的,至少能夠要回他父親那一份。

  但現在,李劍湖已經徹底惹怒了吳家,很多事情已經沒有了退路,現在只能夠一個勁的往前走。

  李劍湖低頭,不敢讓老師看自己的眼睛。

  莫天恒嘆道,“我再問你,你想不想要回自己父親的葬身錢。”

  李劍湖抬頭,明亮的眸子中映著燭光,堅定地說道,“想!”

  “那好,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山銅府,去找幫你能夠要回錢的人。”

  因為已經有李劍湖之前的引導,所以莫天恒迅速找到了這件事的關鍵。

  儒家!

  以自己現在的實力,奈何不了背后有著虎威將軍府支持的吳家,只有去找儒家,才能夠壓住虎威將軍府的名頭!

  李劍湖終究沒有像周鐵衣吩咐一樣少說話,而是抬頭問道,“老師,你傷勢?”

  莫天恒有傷,這件事大家都知道。

  莫天恒笑了笑,“無礙。”

  他一抬手,忽然有三道流光如螢,環繞周身,點亮屋內的昏暗,快得李劍湖根本看不清流螢的具體形態。

  “老師,這是?”

  “飛劍術。”

  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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