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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0章 世事如夢

  礦洞之內光線昏暗,呼呼的鐵鍬落在地上,砸了兩三響,但都被神秀輕易躲開了,本來就因為神秀挖到墨石,感應了過來的礦頭三步上前,手掌在趙佛兒鐵鍬落地的瞬間制住了趙佛兒。

  趙佛兒身體瘋狂扭動,在墨石雜亂的精氣神沖擊下,他口不擇言,“放開我,你再敢動我一下,我要殺……”

  他話還沒有說完,一塊臭汗巾就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巴,防止他在瘋狂之中咬舌,然后拿起繩索,輕易就將趙佛兒五花大綁給捆了起來,趙佛兒身子微微一顫,而后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了下來。

  反倒是抓住他的礦頭微微一愣,對于趙佛兒這個本來就有‘失心瘋’的礦民,在這種挖掘墨石的環境下,自然更容易得墨石病,但趙佛兒得了墨石病之后,似乎不像其他礦民那么瘋狂。

  不過這也不是礦頭在乎的問題,他只要將已經得了墨石病的趙佛兒送到和尚們那里去。

  礦頭先是帶著喜意,吩咐礦工們順著神秀挖開的地方開采,得到了兩大塊墨石,有了這收獲,一個個礦工們都面露喜色。

  而后礦頭押著趙佛兒向礦洞外走,神秀反而上前兩步,“您要帶他去哪里?”

  礦頭打量了一下神秀,“他剛剛可是要殺你,你還這么關心他?”

  神秀看向趙佛兒,“我們一同出來時,他姑母托付我照看他,如今他入了魔,我不能夠坐視不理。”

  礦頭聽后,頷首道,“重情重義,是條漢子。”

  他們這種底層混出來的人,特別是在礦區這種容易死人的地方,義氣重的人就是容易得到別人敬佩,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明天死去,而大家都有妻兒老母需要托人照看一二。

  礦頭答道,“自然是帶到和尚們那里去看能不能救,這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,如果你不放心,可以跟著一起來。”

  礦頭坦然地說道,神秀觀察了一下周圍老礦工們的表情,他們的表情自然,顯然這個法子已經實施了很久,大家都認同這個法子。

  坐著礦車出礦洞的同時,神秀從旁打探了一下救治的法門,礦頭也沒有隱瞞。

  “你們每天休息的時候和尚們組織你們去學經,這就是你們這些武道不成的人唯一自救的法門,得了墨石病,只要還會念經,那么就有救,如果連經都不會念,那自然就沒有救了。”

  聽到礦頭的解釋,連神秀這位法華寺的高徒都一時間覺得荒謬,他回想那篇讓他皺眉的經文。

  礦車駛出礦洞,來到了外面,果然如礦頭所說,他只是將趙佛兒帶到了和尚們講經的屋外面。

  “他入魔了。”

  礦頭簡單將趙佛兒扔給了和尚們,其中一個僧人伸出機關手臂,輕易制住了還在掙扎狀態下的趙佛兒,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,另外一個僧人伸出手臂,攔住了想要跟著進去的神秀。

  神秀看了一眼這兩個僧人,退了出來。

  趙佛兒被帶到一間佛堂之中,佛堂四方,各有一名僧人盤坐,趙佛兒被扔在了佛堂中間,其中一個僧人上前,解開了趙佛兒口中的汗巾,趙佛兒趕忙說道,“我沒瘋,我沒瘋,我剛剛只是氣憤,所以才揮動鐵鍬砸他的!”

  聽到趙佛兒的解釋,其中一位僧人輕聲一嘆,用悲憫的目光看向趙佛兒,“果然,你已經入魔了,惡根深重,莫過于心起殺念。”

  趙佛兒還想要開口解釋,忽然從四周傳來禪唱之聲,這禪唱就像是千百只知了在鳴叫,從耳朵鉆進心里,攪得趙佛兒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就涌上了額頭,被綁著的身體在地上不斷扭動。

  他嘴里先是咒罵,等罵得累了,周圍那如同知了般聒噪的蟬鳴聲仍然沒有停止,他在里面痛苦不堪,“神秀,救我!救我!神秀,我沒瘋!”

  月光下,神秀站在門外,雙手合十,眉眼低垂,輕嘆一聲,“你確實沒瘋,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趙佛兒,反倒是我們著相了。”

  這一路南行,當真正的浮華被剝去,趙佛兒一次次咒罵神秀的同時,自然也漸漸袒露了他的心聲。

  和尚們都說他趙佛兒像天后,是佛子轉世,但從來沒有問過他,他究竟想不想要像天后,想不想要當佛子轉世。

  甚至有一天,趙佛兒單獨問神秀,“如果我覺醒了前世宿慧,我還是我嗎?在你眼中,究竟是佛子成為了我,還是我成為了佛子?”

  神秀被問住了,他當時沒有給趙佛兒答案,因為他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,所以他只能夠以自己了解到的信息,帶趙佛兒找到解決問題的可能,這才是他帶趙佛兒來這里的原因。

  成佛,成魔,或者成為趙佛兒。

  房間之中,趙佛兒眼耳口鼻開始溢出了鮮血,他雙目渾圓,腦袋一片空明,掙扎都開始變弱了。

  但是就像神秀之前告訴過趙佛兒一樣。

  他是佛子,所以凡夫俗子殺不了他。

  澄澈的空明之中,一輪金光浮現,遍照內外。

  趙佛兒以前修行佛法之時,經常向神秀請教,初禪究竟是什么,為什么無論他怎么觀想法門,怎么靜坐,都只能夠看到黑暗,而不見光明。

  而這一刻,趙佛兒懂了。

  初禪是夢中夢后的自覺。

  在無知無覺中,連自己入定這件事本身都忘記,但卻將入定形成執念,形成了夢中之夢,而后自覺見我,因此心生光明,從夢中之夢,進入到夢中,夢不再是不可捉摸,變化無常,而是覆蓋入定見光明之后的大光明境。

  初禪是無知無覺中仍然心向光明的自覺,因為有了自覺,所以意識到自己在夢中夢,又因為在夢中,所以能夠虛空見光明。

  初禪如人從母體出生,第一次哇哇大哭,第一次睜眼見世界,因此不心生歡喜,亦不心生驚恐。

  世事如幻,如夢,唯我是真。

  而在趙佛兒的初禪之中,除了他之外,還有另外一個‘他’。

  他寶相莊嚴,端坐白象,面容蒼老,身披襤褸僧衣,透過時光,神色無悲無喜,看向了趙佛兒。

  趙佛兒伸出手,他能夠感覺到,只要自己觸碰到眼前的‘他’,糅合那過去的因緣,宿慧,那么他一念之間,就有不可思議功德,從初禪直入輪回不失本我的無上妙境。

  本來在初禪覺悟的瞬間,他就應該自覺前世,明悟世事如夢,唯我是真的道理,但那嘈雜的佛經聲此時形成了一道阻隔,橫在他和過去的自己之間。

  他只覺得剛剛才折磨得自己欲仙欲死的佛經居然如此悅耳,雖然外面嘈雜的佛經聲對于現在的他而言不算什么,但是卻給了他一個選擇。

  思考了片刻,趙佛兒坐定,開始念誦起那篇繞口嘈雜的佛經來,隨著他的念誦,他心中生了隔閡,所以他與自己過去之間形成了對立,不再統一。

  當趙佛兒有了知覺,他身體也停止了掙扎,口中誦念著那篇經文,經文的聲音與周圍四位僧人的聲音合一,甚至蓋過了周圍僧人們念誦的經文聲。

  為首的僧人聽到趙佛兒主動念誦經文,還能夠蓋過他們念誦的經文,面色一喜,對著趙佛兒合十道,“恭喜善信,見善我,惡我。”

  趙佛兒掙扎了一下想要起身,他沒有糅合過去的自己,所以現在只能夠算是佛門九品‘初禪’,甚至因為心中存在另外一個自己,趙佛兒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佛門九品‘初禪’。

  他周圍的僧人上前,幫趙佛兒起身,同時解開趙佛兒身上的繩索,果然和預想的一樣,趙佛兒沒有露出瘋狂,而是神色鎮定,淡然,雖然和其他瘋魔之人辨別善我,惡我之后的大歡喜不同,但這更說明了眼前這人身具慧根。

  趙佛兒活動了一下手腳,“這篇經文叫什么?”

  他之前在礦區學這篇經文的時候,都是左耳進,右耳出。

  “《大智本論經》。”

  趙佛兒被帶到了另外一間靜室,經過簡單的洗漱之后,僧人告訴趙佛兒,六天之后的法會上,會幫他徹底斷絕惡根,讓善我控制惡我,再無法為惡。

  這間靜室之中,有棉被,蠟燭,吃食,甚至還有一排書架的佛經,不過除了趙佛兒之外,還另外有人在。

  這是礦區內這段時間內自覺的另外一個人,他同樣留著寸頭,五官毫不出彩,就像田里挖出的一枚沾著泥土的地瓜。

  見到趙佛兒這個新人來,這人興奮地放下手中的經書,湊上前,用很重的口音道,“老鄉,你哪的?俺叫齊大壯,清河人。”

  趙佛兒還在思考自己心中另外一個我的問題,如今見了本我,智慧大漲,他也意識到神秀是在幫自己,只不過就像初禪一樣,無法給自己講明原因,因為一講方法就不管用了。

  他隨口答道,“天京人,趙佛兒。”

  “天京人?”

  齊大壯神色一驚,“你們天京人也來挖礦?!”

  趙佛兒反問道,“天京人干嘛不能挖礦,這礦還只準你們挖不成?”

  齊大壯連忙擺手,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只不過聽別人說,你們天京是我們大夏最好的地方,只有過不下去的人才會來這里挖礦……”

  齊大壯老實巴交的表情讓如今經歷一場大變的趙佛兒反倒不好意思,他想了想,反正別人也不信,索性就說出原因,“我是被人騙來這里的,在被騙來這里之前,我可是天京的‘太歲爺’,整個天京一山四城年輕一輩,除了一人,其他人都得讓著我!”

  只不過說起自己以前身份的時候,這次趙佛兒沒有帶著自傲的表情,反而帶著自嘲,對比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和以前的生活,當真有種世事無常之感。

  齊大壯用崇拜的目光點頭,豎起大拇指,“那你以前可真厲害!”

  這反而給趙佛兒弄不會了,他反復打量了一下齊大壯,“你信我了?”

  齊大壯拍了拍趙佛兒的肩膀,“怎么不信?我心里那家伙還一直說我是殺神降世,目的就是要殺光天下人。”

  “你心里那家伙?”

  “對,我心里那家伙。”

  齊大壯回答道,忽然他表情從憨厚變得冷漠,左眼珠瘋狂轉動,似乎在瞄準著趙佛兒身體哪個部位最好動手,在燭火照耀下,顯得格外邪異。

  齊大壯用右手擋住了左眼珠子,用半張臉帶著歉意表情,“不好意思,差點就將他放出來了。”

  趙佛兒張了張嘴,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。

  從天京出來,一路上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真實身份,現在唯一一個相信自己身份的竟然是一個瘋子,果然世事無常。

  大智禪院。

  明凈的月光落在僧房外的露臺闌檻處,正在入定的智和尚心有所感,他抬頭,看向月光之中凝聚的身影,恭敬地上前幾步,“老師。”

  那道身影微微頷首,“周鐵衣已經到湯州府了,以他的本事,估計很快就會從寧王手中得到賬冊,并且查到大智禪院來。”

  智和尚微微皺眉,“老師,佛國尚未準備完善,不足以度化十方惡鬼,他查過來之前,需要聯合神道那里對他出手嗎?”

  “不。”

  那道身影微微搖頭,“想要對他出手很難,他身上目光太多,算計太多,如果不是將他引入一個死局,讓他心甘情愿進入局中,任何一個變化缺失,都可能引來額外的一品加入戰場,連我也看不透他身上有多少變化。”

  智和尚撥動手中的念珠,對周鐵衣出手,周鐵衣自身的實力反倒不太重要,因為你不知道周鐵衣接觸了那么多大人物,身上藏著多少大人物留下的后手,而這些后手只要給他爭取一兩息的時間,那些世間一品,就足夠借助聯系降臨,上次大歡喜天的失敗就是在這點上!

  所以必須要定下一個阻隔內外的困局,讓周鐵衣主動進入,才有萬全的把握能夠殺他。

  那道身影繼續笑道,“況且他真的帶來了變化,甚至幫助我們完成計劃,天下人早就苦于這一成不變的天下了,這是好事,我們為何要對他出手?”

  說著,這道身影微微側身,笑著看向智和尚,玳瑁眼鏡的鏡片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片弧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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