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門前大橋下,游過一群鴨,快來快來數一數,二四六七八——”
李姝從二樓一步一步很有節奏地下來,嘴里還繼續唱著爸爸教的兒歌。
“咕嘎咕嘎,真呀真多呀,數不清到底多少鴨,數不清到底多少鴨。”
“哈哈哈——”
童真的笑聲清脆悅耳,就像昨晚的雪花打在窗欞上那般靈動,是人世間最動聽的旋律。
李學武放下手里的報紙,看向跑過來的閨女,笑著問道:“弟弟還沒有起來嗎?”
“弟弟在懶床——”
李姝告了弟弟的狀,而后蹦跳著去了洗手間,二丫正站在門口等著她呢。
不是李學武多么勤奮,冬日里他最是懶惰不過,可總得有時有晌。
如果是休息日,他還能睡到八九點鐘,工作日七點不到他就醒了。
四九城的冬天是要七點半過了才會大亮,他下樓的時候外面天還灰不隆冬的有點黑。
不過他起的再早,也沒有二丫起的早。
這丫頭是個勤勞能干的,來家幾個月便能看得出來,她在家也是個干活的能手。
這話說的卻是太沒勁,山里農村出身的孩子,又有幾個是嬌生慣養般長大的。
添火、燒水、做飯、伺候小孩子……
李學武家里人口簡單,可樓上樓下家務一點都不簡單,二丫也是適應了很久。
剛開始她真覺得很累,很辛苦,總是干了這樣忘了那樣,半夜里偷偷責備自己,哭。
幸好李哥和小寧姐是脾氣好的,從不會苛責她,更不會訓斥,有時間也會自己做家務。
小寧姐還要差一些,從打二丫來了這家,她印象里的女主人便是個忙碌的。
二丫從未接觸過職業醫生這個行業,過年她就17歲了,可長這么大就沒去過醫院。
公社的醫院大門朝哪開她都不知道,只看小寧姐她便要嘖舌,原來當醫生這么辛苦。
早晨不算,晚上下班回來收拾一下自己就要吃晚飯了,飯后有時會哄哄孩子,有時更直接上了二樓,整晚便不會再下來了,要學習。
她不理解,小寧姐既然都已經是醫生了,為什么還要這么辛苦地努力學習。
李哥的時間更充沛一些,除非有應酬和工作,一般晚上會按時回家吃飯,照顧孩子。
早晨這一會兒,她已經習慣了李哥早起下樓鍛煉,或是看報聽新聞廣播。
有時孩子起來的晚了,李哥也會上樓去照顧孩子,幫她分擔一些家務壓力。
說起來,做家務忙也就那么一會兒,現在二丫倒是理解秦京茹說的輕松是如何了。
忙起來是真忙,但真有輕松的時候,只要李哥和小寧姐兩口子上班,李姝去上學,她帶李寧在家的時候,便會有一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。
李寧其實很好帶,22個月大,說話基本都利索了,溝通不費勁,他還會自己玩。
這家里做飯有煤氣灶,有柴火灶,地窖口就在樓梯下面,不用出屋挨冷挨凍。
就是最辛苦的洗衣服,也有洗衣機幫忙。
習慣了,怎么都一樣。
“鬼兒瓜龜兒瓜,真呀真多呀——”
由著二丫幫忙,洗漱完的李姝拍著小手回來,嘴里唱的歌詞已經面目全非。
原本應該是學鴨子叫的,現在成蛤蟆叫了。
“嘿嘿嘿——”
瞧父親看了她一眼,李姝也知道唱錯了,嘿嘿一笑,便去餐廳里等著吃早飯了。
其實早飯已經預備齊了,五口人的飯菜再簡單不過。
李學武和顧寧都不是挑剔之人,只要不是特殊口味的家常便飯都能適應。
米粥、花卷、小咸菜。
有時候米粥也會換成白菜湯,或者蘿卜湯,花卷換成饅頭、包子,小咸菜的種類要換著花樣做。
李姝和李寧都可以正常吃飯了,只是李學武心疼閨女和兒子,從小牛奶和雞蛋是不斷的。
李姝是喝牛奶長大的,看起來肥嘟嘟白嫩嫩的,李寧從小吃母乳,牛奶多是白天做輔食。
營養富足的孩子看起來就是不一樣,無論是個頭還是反應,都比一般的孩子要聰慧很多。
李唐比李寧大了一個月,受李姝小時候喂養經驗影響,大嫂趙雅芳也是舍得的。
雞蛋是李學武留下的那幾只母雞供應的,牛奶則是大嫂自己從街道定的,所以李唐也沒虧著。
有李家的三個孩子打樣,這大院里的孩子就有了對比,誰都不想吃這個虧。
聞三兒臨走前給費善英留了一千多塊錢,更有沈國棟和李學武的照顧,聞遠也是吃著雞蛋和牛奶了。
等傻柱家的何壯,那更是“老來得子”,傻柱當兒子是自己眼珠子一般。
甭說兩口子都掙錢,他時不時的賺外撈,更有一大爺幫持著,就是沒有錢,他也不會讓何壯看人家孩子吃,就以他那個脾氣,你想吧。
這大院里新生代唯一吃了虧的是閆家的閆芳,從小體弱多病,家里又連續遭逢變故。
還得說閆芳有個好媽,沒拋棄她,更有個好后爹,沒有嫌棄她。
就算是帶著她收破爛那段時間,瘸腿的閆解放也沒說虧了這孩子,也是從那時候起閆芳才吃了好的。
當然了,也有李學武的幫助,讓葛淑琴到廠里工作,生活有了份保障。
現在情況當然不一樣了,閆家先是沒了大哥,又沒了老子,兄弟姐妹幾個倒是團結了起來。
只三輪車就已經換了一個,別人還在猶豫是否貸款買車去跑貨運站的業務呢。
別人可能不清楚,沈國棟負責這方面的業務,他還是很了解閆解放那臺三輪車賺了多少的。
你只當他們辛苦,沒想過兄妹三人為啥肯吃苦。
三個月不到就把第一臺車的本錢賺回來了,換了第二臺車更是兩個月便開始盈利賺錢。
趕著冬月里,別人的車拉貨費勁,他們那臺重載三輪車,不僅比別人拉的多,還跑的快呢。
受他們的影響,很多年輕人決定湊在一起搭伙跑車,更是把自己的三輪車換成了重載三輪。
這年月只要找對了門路,只要肯吃辛苦,是能夠用自己的雙手養家糊口的。
天氣好的時候,大院里的孩子們一起玩,以前看閆芳表情木訥,雙目無神,最近一段時間看可有改善。
閆解放真舍得,不是自己的親閨女,可對閆芳比自己親閨女一點不差。
有句老話怎么說來著?
傻子過年看隔壁啊,他養孩子也是一樣。
住對門的李家怎么養孩子,他就怎么養,就算做不到,努力也是要做到的。
葛淑琴把他的這份心思都看在了眼里,剛開始婆婆嘮嘮叨叨的說叨這些,她并沒有言語。
閆解放要死要活地娶她,她也想看看閆解放的心。
是到后來了,養車賺錢了,閆解放依舊肯花心思,真心對待閆芳,她這才開了口。
葛淑琴同閆解放講了,一家一個情況,他們這種家庭犯不上跟誰對比,只要對得起孩子就行了。
可閆解放不愿意委屈了閆芳,或者說直白點,他不愿意委屈了葛淑琴,更不愿意委屈了自己。
說起來,閆芳也不是葛淑琴從外面帶回來的,他同自己大哥雖然有嘰咯,可也是親哥兄弟。
以前的事自然不能再提,可對自己的親侄女,現在叫閨女,那是一點都不會虧心。
再一個,葛淑琴當初從門房里把他的行李卷背回家,那夜里的身影他始終都記得。
所以對閆芳,就等于是對葛淑琴,虧了一點他都覺得對不起自己,對不起這份感情。
這大院里養孩子的標準可嚇人,周圍街坊鄰居有知道的,不由得暗暗嘖舌。
不過看大院里的這些孩子,是要比胡同里年歲差不多的孩子早慧很多,也機靈很多。
李寧一歲半就開始呀呀冒話,走路更是屁顛屁顛,小跑都不成問題,更別說他大姐李姝了。
大魔王可不是白叫的,除了賈家槐花,她是最大的,槐花都已經上小學了,自然不會玩到一塊去。
但凡李姝去奶奶家,她便能在大院里稱王稱霸,是大姐大。
“李姝爸爸,您好。”
李學武照例送閨女來上學,因為下小雪,他不放心,親自送了李姝到校門口。
剛完成“人質”交接,李姝的幼兒園老師便叫住了他,很是熱切地打了招呼。
“您好,胡老師。”
李學武雖然有些詫異,但還是微笑著回應了招呼,畢竟自己閨女在人家手里呢,要客氣的。
李姝瞪著大眼睛看了看老師,又看了看爸爸,不知道老師突然叫住爸爸做什么。
該不會是告她的狀吧?
這很有可能,她在幼兒園有多調皮,別人不知道,她自己還不知道嗎?
只是這緊張還沒表現出來,她便聽胡老師熱情地問道:“我們聽李姝唱了一首歌,是叫數鴨子吧。”
胡老師看了看李姝,待確定后這才對李學武詢問道:“我聽她說這首兒歌是您教給她的,是吧?”
“呃——”李學武也是愣了一下,問道:“是——是吧,有什么問題嗎?”
這一刻李學武的神經繃了一下,大腦飛速旋轉,把數鴨子的歌詞過了一遍。
不為了別的,這個時期實在是很敏感,對于藝術相關的內容都有可能會被超綱解讀。
數鴨子的歌詞萬一被解讀出什么思想或者正治問題,那可就麻煩了。
幸好,他腦子轉的快,這些鴨子里沒有反命。
“是這樣的,李姝爸爸。”
胡老師倒是很客氣,很是期待地看著他問道:“我能問一下這首歌的出處嗎?”
“李姝在幼兒園唱了幾次,小朋友們都很喜歡,只是我找了幾本兒歌譜曲,卻沒有發現這首歌。”
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李學武,問道:“請問,這首兒歌是您創作的,還是哪里學來的?”
“這首歌——”李學武是想說這首歌還沒有被創作出來嗎?
只是看老師的表情,他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泄露了天機一般。
他真的忘了,忘了記憶里的這首兒歌是哪年創作的了,總不至于是很“后世”的。
“可能——應該是吧——”
李學武也不確定,所以回答的很含糊。
這卻讓胡老師也迷糊了。
“李姝爸爸?”她有些疑問地瞪了瞪眼睛,問道:“這首兒歌是您創作的嗎?”
“嗯,是吧——是。”
李學武看老師的眼神越來越奇怪,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。
隨后他也不等胡老師反應,示意了汽車的方向說道:“您要是沒什么事,我得上班去了。”
“哎,李姝爸爸。”
胡老師倒是靈巧,從大門口幾步便攔住了他,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問道:“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?”
“放心,耽誤不了您多少時間。”
她好像很心切似的,不過語氣里還是帶著商量,因為她身后就是那臺老師們經常議論的汽車。
你道是李姝在幼兒園里調皮搗蛋,為啥一直沒有被叫家長,因為李姝的家長有點特殊。
李學武幾乎每天早晨都回來送閨女上學,有時候出差便是顧寧送她來,老師們都認識顧寧。
都是一個單位的,從科室里自然不難獲取到顧醫生愛人,也就是李姝爸爸的工作情況。
東城區外發展最快,也是規模最大的集團企業秘書長,看乘用的進口高級轎車就知道級別不低了。
這年月幼兒園老師都厲害著呢,很少巴結孩子的父母,這些孩子的父母反過來要同她們客氣。
不過這臺小轎車畢竟很唬人,胡老師也是不敢冒犯他的,更不愿意得罪了顧醫生。
李學武也是沒想到這位胡老師這么固執,這么的主動和積極,他有點心虛,不知道該怎么應對。
“就幾個問題,很快的。”
胡老師不依不饒地站在了他的面前,見他也停住了腳步,便認真地問道:“您創造這首兒歌,只有一半嗎?還有副歌的另一半嗎?”
“還有還有,我能跟您要這首兒歌的曲譜嗎?”
她很是客氣地說道:“孩子們真的很喜歡,我們保證,只會用作教學……”
“不是不是,等會——”
李學武心里沒底,抬斷了胡老師的話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:“這就是我胡亂教孩子的,沒有譜。”
“沒譜?”胡老師愣住了。
“嗯,沒譜。”李學武也是笑了,這回答還真是挺沒譜的。
“那——”胡老師認真打量了他,有些懷疑地問道:“您創作這首兒歌是為了——”
她懷疑李姝爸爸在裝,但她沒有證據。
還胡亂教孩子的,還沒譜,沒譜怎么唱出來的曲調啊,李姝可唱了好幾天了,全不是胡亂瞎唱的。
“逗孩子玩嘛,她有點淘氣。”李學武也是很誠懇地講道:“我也沒想過這首歌會——嗯。”
他話的后半句沒有說下去,否則真就是裝嗶了。
“不好意思啊,李姝給你們添麻煩了。”
李學武道歉過后,示意了站在校門口的閨女,準備就這么打發了老師,然后上車離開。
甭提胡老師不想放他離開,就是站在校門口的李姝也不愿意了。
什么叫我給老師添麻煩了?明明是您給老師添麻煩了好不好!
“李姝爸爸——”
見李姝爸爸執意要走,好像著急上班似的,胡老師也不好再阻攔,只是跟到了汽車旁邊。
“李姝爸爸。”她詢問道:“今天我能給李姝做個家訪嗎?”
“呃——有這個必要嗎?”
李學武笑了笑,看了眼固執的胡老師,坐在后座上,點點頭,說道:“那歡迎您來家里做客。”
“就這么說定了——”
胡老師得償所愿,也沒有再為難他,站在路邊笑著擺了擺手,回去校門口了。
聶小光回頭看了一眼那老師,對李學武問道:“李哥,她不是要找您麻煩吧?”
“不是,不一定是,也許是吧……”
李學武知道聶小光誤會了,可他的回答卻別有意味,倒是讓開車的聶小光糊涂了。
到底是不是啊?
砰——
鄭旭東差點砸了辦公桌上的電話,要不是顧忌辦公室外還有人在,他早就跳起腳來大罵了。
只是現在的他也沒克制多少,喘氣如牛,可見是氣的狠了,眼珠子里都掛了血絲。
“鄭總……”
“出去——”
秘書聽見動靜,虛著聲音在門口詢問,卻得了鄭旭東毫不客氣的回應。
那秘書就像老鼠一般,來的鳥悄,走的也鳥悄。
鄭旭東為什么會生氣?
剛剛那通電話是打給關系十分要好的集團領導的,可集團領導的回應卻不溫不火,聽起來要人命。
“碼的,用我的時候嘻嘻哈哈,嫌我的時候婆婆媽媽——”
鄭旭東終于忍不住,叉著腰站在辦公桌后面罵了娘,嘴里的抱怨也逐漸怨毒了起來。
他在食品公司十分得勢,就連岑輔堯都奈何不了他,不僅有技術,還有管理才能。
去年他向程副主任匯報工作的時候,很得對方看好,兩人可是主管關系,相處的自然要好。
可你聽剛剛程副主任在電話里說了什么,竟然態度冷冰冰地勸他主動向紀監交代問題。
這是人說的話?
鄭旭東此時的表現可以用一個成語來形容:惶惶不可終日。
他最初真是惶惶,因為紀監明顯是奔著他來的,岑輔堯早就看他不順眼了,幾次想要弄走他都沒辦成。
這一次可算叫他逮著機會了,不僅主動將他的問題遞交了上去,還說了些他在班子上的表現。
沒辦法,岑輔堯是班長,可有權利評價他。
現在他是墻倒眾人推,誰都要踩他一腳。
可偏偏紀監沒好人,進駐食品總公司后并沒有直接對他動手,又招來了審計和財務要查賬。
這還用問,一定是要把他的案子辦瓷實了啊。
從紀監入駐食品總公司開始,已經快要一個月了,這一個月每天他都在擔心自己在班上被紀監帶走。
上班是一種煎熬,下班也是一種煎熬。
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,他上班心神不寧,下班睡不著覺,整日里想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。
每度過一天,都是煎熬。
到現在了,鄭旭東哪里還不清楚周澤川的算計,這是要圈死他呢。
有李白暉的教訓,紀監可是發了狠,絲毫不給他自殺的機會,層層剝繭,是要逼著他主動站出來自首呢。
可他怎么站出來啊,身后那一連串的關系,坐在這等死,站出來也是死啊。
可現在的問題是,就算他想死,紀監也不允許他死在審訊室里。
他不想死,更不敢死。
好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,鄭旭東站在辦公桌前面,猶豫再三,還是抓起了電話。
這電話機有千鈞重,不到萬不得已,他是真不想打這通電話啊。
一旦打了這通電話,就等于他要逼宮,要攤牌了。
嘟——
“嗯,哪位?”
信號很快被接通,電話里傳來了和煦的招呼聲。
“蘇副主任,是我啊,我是……”
“怎么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?”
還沒等鄭旭東把話說完,電話那頭的語氣便從和煦忽閃成了不耐煩,甚至有幾分忌憚和厭倦。
“蘇副主任,我實在是堅持……”
“行了,行了,我這邊還有個會要忙。”
依舊是沒等鄭旭東講完話,電話那頭的蘇副主任便用一句“回頭有時間見面再說”答復了他。
聽著掛斷電話的聲音,鄭旭東的心算是徹底涼了。
回頭有時間見面再說?
我還能回頭嗎?
我有時間,你有嗎?
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?
見面?見個錘子的面!
鄭旭東手里依舊捏著電話舍不得放下,可聽著電話里失去了聲音,他的心蹦蹦直跳。
不用想了,蘇副主任比程副主任還要狠,一點情面都不講,連勸他的話都懶得說了。
用我的時候怎么說來著?
現在裝干凈了是吧——
鄭旭東緩緩放下電話,卻不是他主動的,而是手臂失去了力氣,自然垂下的。
這一刻,他手腳冰冷,面如死灰,他知道自己被徹底拋棄了,成為了這盤棋的棄子。
或許,從紀監入駐食品總公司那天,他就應該有所預料,連蘇副主任都沒能阻攔周澤川,他早就被拋棄了。
“喂?幫我接蘇副主任辦公室。”
他不甘心,瞪著眼睛,手里的煙頭早就甩飛了,重新撥通了電話,勢必要把話同蘇維德講清楚。
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啊,曾經承諾給他,一定會保他的那個人啊。
現在對方說忙,總不能忙過救命吧。
“嗯,哪位?”
“蘇副主任,您聽我說……”
“鄭總是吧,我顧城。”
電話雖然被接通,可不是蘇維德的聲音,剛剛是鄭旭東著急,沒聽清楚電話里的聲音。
這會兒電話那頭傳來的竟然是蘇副主任秘書顧城的應答聲。
“顧主任,能請領導聽電話嗎?”
鄭旭東一時沒反應過來,心里雖然著急,可嘴上依舊保持著平日里的客氣,這已經是習慣了。
顧城不是主任,可就得這么叫,有哪個不開眼的會叫他小顧啊。
可就算他叫了顧主任,顧城也沒給他帶來好消息。
“鄭總,我們領導出去了。”
顧城的回答很客氣,絲毫不帶情緒和目的,就像以前他給蘇副主任打電話時的那般。
可鄭旭東此時徹底亂了手腳,他不敢想,蘇維德此時是不是就坐在辦公桌后面,秘書顧城則站在對面跟他應付胡扯。
要去集團辦公區親自找蘇維德?
那可是撕破臉了,而且會更加速紀監對他的調查,甚至會被保衛處帶走。
他不敢以身試險,就是連上班來他都帶著十二分小心,很怕被人算計了去。
耳邊的電話又不知是何時掛斷的,鄭旭東只覺得整個人像是凍僵了一般。
這些該死的——
鄭旭東麻木地拉開右手邊第二個抽屜,那是他平日里上鎖的箱柜,此時里面躺著一方賬本。
那賬本好像被詛咒了一般,他就這盯著,好半晌才僵硬著手臂將它拿了起來,可剛剛抬起的手臂又遲疑了,想要把賬本放回去。
嗯,他舍不得,舍不得自己熬了十幾年才熬到的位置,更舍不得自己現在的生活。
鄭旭東很清楚,即便他將這賬本交上去了,把那些人拉下水了,他也解脫不了。
這就不是一個逆風翻盤局,而是滿盤皆輸局。
他是有心聽勸,主動交代,可也真怕交代后的后果,所以想了又想,他還是放下賬本,拿起了電話。
“喂,幫我接綜合管理部。”
電話不是打給秘書長的,而是綜合管理部副經理梁作棟,這不是他的救命稻草,而是投訴電話。
接到鄭旭東電話的梁作棟也有點上頭了,腦瓜子嗡嗡的。
“鄭總?這個時候——”
他遲疑了一下,還是皺眉講道:“這個時候你不應該打這個電話啊,你知道那些人會……”
會什么?哪些人?
鄭旭東知道,保衛處保密科有個工作小組,會不定期監聽一些可疑電話。
他這通電話打過去,一定會被電話轉接處做記錄的,而且是這么頻繁,必然會引起懷疑。
可他就是忍不住,忍不住在電話里用顫抖的聲音講道:“我想見秘書長。”
電話這頭的梁作棟沉默了半晌,問道:“你是認真的?”
不怪梁作棟如此問,如此的懷疑,如果鄭旭東真的想找秘書長,這個時候了,又何必給他打電話呢。
所以這通電話不是客氣,更不是走程序,鄭旭東只是單純地想威脅他,告訴他此刻已是窮途末路了。
當然,梁作棟很清楚,鄭旭東敢打這通電話,一定是跟某人談崩了,拉他出來作保。
所以電話同樣沉默了半晌,鄭旭東才苦著聲音說道:“你們都不幫我,我只能走這條路了。”
“誰不幫你?”
梁作棟肝顫,可不敢輕易接他的話,在電話里虛張聲勢地問道:“程副主任對你可是頗為照顧的。”
“程副主任?”鄭旭東慘笑一聲,道:“程副主任是好人,怎么能照顧我這壞人呢。”
“蘇副主任……”
“蘇副主任早就把我當壞人了吧?”
還沒等梁作棟把話說完,鄭旭東的聲音愈加怨憤,只是壓抑著,還伴隨著詭異的笑聲。
梁作棟聽的愈發膽寒,猶豫著說道:“蘇副主任不是那種人,你一定是誤會了。”
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沉默,如果不是重重的呼吸聲,他都要以為對方掛點電話了。
“你也知道,這個時候很敏感,他不敢接你的電話,或許領導已經在幫你想辦法了。”
梁作棟和緩了聲音,他想穩住對方,所以耐心地勸道:“你現在不是沒啥事嘛……”
“我死了,誰都別好過。”
鄭旭東最終對他也失去了信心,電話里講的話是那么的決絕,讓人聽了直皺眉頭。
梁作棟不敢猜測對方是來真的,還是虛張聲勢,可這個時候他不能放棄這通電話。
“你跳進去,我也活不了。”
他急聲對著電話那頭講道:“你不能去見他。”
“那我見誰?”鄭旭東憤怒地反問道:“你告訴我,我應該去見誰?蘇維德嗎?”
“你冷靜一點……”
“見誰?你告訴我——”
鄭旭東現在根本不聽他說話,聲音愈加的撕裂,干啞,“見誰?啊?見梅賽德斯嗎?”
“閉嘴!你敢——”
梁作棟終于還是怒了,可他又不得不壓住火氣,努力冷靜下來,提醒道:“千萬別做傻事,你要去見他,那這件事就再沒有挽回的余地了。”
“呵呵——”鄭旭東只是冷笑。
梁作棟很想罵一句,笑你麻痹。
可他沒有機會了,電話那頭已經掛斷,似乎已經做出了某種決定。
梁作棟也是急了,一邊收拾桌子準備去找對方,一邊把電話打了回去。
電話響了幾聲,可沒人接。
沒辦法,他又把電話打去了食品總公司的辦公室,這回電話倒是很快接通了。
可是,接電話的辦公室秘書回答他,鄭副總剛走,說是去見客戶,中午不回來了。
“什么?”
現在輪到梁作棟手腳冰涼了,他沒想到蘇維德能把鄭旭東拋棄的如此徹底,也沒想到鄭旭東如此囂張。
不能再等下去了,梁作棟穿好了外套,拎了桌上的手包,急匆匆的便要出門。
正巧,白常山剛要進來,兩人差點撞在一起。
“哎呦老白,抱歉抱歉,我有急事,先走。”
梁作棟哪里還顧得上同白常山客氣,只不間斷地說了幾句客氣話,人已經出了辦公室。
白常山淡漠地站在門口,看著梁作棟的身影消失,這才露出了一個冷笑。
“蘇副主任——”
梁作棟急匆匆地來到蘇維德的辦公室,正巧這里有人在匯報工作。
他是等不及的,語氣有些急切地招呼了一句。
在匯報那人有些詫異地看了蘇副主任一眼,見領導微微皺眉點頭,這才收拾了手里的材料出去了。
只是出去的時候,還有些古怪地打量了來也匆匆的梁副經理,這么急,奔喪嗎?
“慌慌張張,什么樣子?”
蘇維德待那人離開,這才皺眉輕輕訓斥了他一句,丟了手里的鋼筆道:“怎么了?”
“蘇副主任,鄭旭東要自首!”
梁作棟也顧不上蘇副主任的不耐了,湊到辦公桌左近,急聲提醒了一句。
“自首?鄭旭東?”蘇維德皺眉,“他有這個魄力嗎?”
“哎呦,我的蘇副主任哎——”
梁作棟也是急了,拍著桌子用哭腔說道:“這兔子急了還咬人呢,更何況是個人呢!”
見他如此狀態,蘇維德也重視了起來,皺眉點了點桌上的電話機說道:“他剛剛給我打了電話,我沒搭理他。”
“所以他把電話打我那去了。”
梁作棟看領導滿不在意的模樣,急的直跺腳。
他也不管會不會在領導面前失儀了,急聲解釋了剛剛電話里講的內容。
而蘇維德越聽越皺眉,直到他聽到了鄭旭東要去找梅賽德斯這一處,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。
“他有這個膽子?我怎么不信。”
“他怎么沒有?窮途末路了啊!”
梁作棟見他油鹽不進,耐著性子解釋道:“紀監帶著多個部門進駐食品總公司,可一直沒有下狠手。”
“很明顯的,紀監和保衛處已經穿了一條褲子了,對鄭旭東圍而不殲,不就是為了逼鄭旭東反水嘛!”
“你是懷疑周澤川?”
蘇維德聽他這話,瞬間的反應是擺手堅持道:“不可能,絕對不可能!”
他手拍了拍桌子,很是自信地強調道:“周澤川不可能跟保衛處穿一條褲子,這個我還是有自信的。”
“他是在虛與委蛇——”
見梁作棟都要急了,蘇維德也耐心解釋道:“周澤川都跟我講了,要在明面上同保衛處妥協,否則他們就沒有機會繼續調查周小白這個案子了。”
“周澤川跟您講的?”
梁作棟此刻就像是在看傻嗶一樣看著蘇維德,目光里全是荒謬。
到底是誰給他的勇氣,讓他有如此的自信,覺得自己已經拿捏住了周澤川啊?
梁作棟真是看不懂蘇維德了,這老登有時候老謀深算,機智如妖,有時候卻像個傻嗶一樣。
難道被大仙附體了?
67年10月份紅星廠拿到了氧氣頂吹技術。
68年4月,拿到了高爐吹重油技術。
6月份,拿到了高爐高溫、高壓技術。
10月份,拿到了煉鋼脫氧技術和連續鑄鋼技術。
12月份,拿到了帶軋鋼技術……
隨著一船船的輕重工業產品出海,一項項技術也通過圣塔雅集團運了進來。
紅星鋼鐵集團的冶金技術終于迎來了最后的關鍵,董文學在電話里很是激動地通報了這一情況。
不過他語氣里的遺憾也是藏不住的,一些關鍵技術雖然已經拿到了,可距離完全吃透,并且將這些技術完全融入到現有的冶金工業體系尚需要一定的時間。
至少在他的任期內是等不到這一天了,就算再多的工匠,再多的技工,也不可能在一兩個月之內完成這些技術的布局和配置。
在電話里,董文學有些激動地說給他,這些工作就留給他來接手負責了。
李學武聽了這話也頗多感慨,這份成績和輝煌來之不易啊,紅星鋼鐵集團用了多少血汗錢才換回來的機遇。
不要覺得把這些國外的先進技術“偷”回來就萬事大吉,天下無敵了,這些都只是關鍵技術。
要吃透,要掌握,這都需要時間,而紅星鋼鐵集團冶金工業恰恰就需要時間。
隔壁馹本已經在十年前就掌握了這些技術,要想在這一輪的工業競賽中拿到先手,就得拼了命的追趕。
董文學已經完成了他對冶金工業需要負責任務,給李學武去鋼城大展拳腳鋪墊好了基礎。
聯合能源開發總公司掌握礦產資源的開發,冶金工業要把這些礦產資源轉化為工業原材料。
紅星鋼鐵集團所有下游產業,都是圍繞冶金工業為基礎來構建的,所以李學武到鋼城,必須掌握的就是冶金工業,也是董文學現在的本職工作崗位。
放下電話,李學武看了看窗外已經黑了的天空,在王露的催促下,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公文包出了辦公室。
王露是不想耽誤了自己下班,這才催促李學武沒事了就趕緊下班回家,省的她惦記。
李學武也是覺得好笑,這秘書當的稀里糊涂,還有精神頭管自己的事呢。
下樓,聶小光已經站在車頭等著他了。
嗯,如果站在平行的角度看,聶小光靠坐在車頭的這個姿勢特別帥,要是等心愛的姑娘就更好了。
可惜了,心愛的沒有,姑娘倒是有一個。
“秘書長好。”瀟瀟笑著打了招呼。
“多冷啊,怎么不上車等我?”
李學武點點頭,抬手示意了汽車,讓她趕緊上車。
瀟瀟看了眼聶小光,強忍著沒說出來,畢竟是領導的司機,鬧起來終究是不好的。
不過她也沒給對方好臉色,由著李學武的示意直接坐在了后座位上。
以往她都是主動坐在副駕駛的,以表示對領導的尊重。
李學武好像看出了什么,上車前又瞟了聶小光一眼,這小子好像做了虧心事似的不敢看他。
得了,不用猜,準是又撩騷失敗了。
最近小光的運氣不佳啊,這是第幾個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