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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五章 學殺人

  虞州大漠,人煙稀少,即便是大饑之年,寇亂橫生,也沒多少人往此地跑。

  想要返回大褚邊境,就需要跨過茫茫大漠戈壁。

  火主開啟的那扇傳送門戶,為了躲避納蘭玄策的鐵幕感應,刻意開在大漠最孤僻處,距離衢江只有二百里不假,但這二百里路卻是極其難走。

  謝玄衣就這么一刻不歇地走了四個時辰。

  鄧白漪已經筑基,對她而言,行走大漠不算難事,何況還有“道境”庇護,曝曬不入,烈風不侵,這四個時辰只是枯燥了些,并不艱難。

  不過她屬實沒想到,身后那個抱劍少年郎,竟是一聲不吭,全程堅持了下來。

  謝玄衣以“武道神胎”,給春風野草施加壓力,本意是不希望這少年走得太過輕松,不過他倒也沒那么絕情,武道神胎給傘劍施壓的同時,以衣衫遮去了絕大部分的風沙,他的神念始終落在褚果身上。

  這個少年郎的心智,毅力,都算是上佳。

  先前在桃源后山練劍之時,謝玄衣便有所察覺了。

  極少有人能夠重復練習劈樁這么一個動作十數日,不覺厭倦。

  “好了。”

  謝玄衣停下腳步,抬頭望了望天:“差不多快到了。”

  “快到了?”

  褚果如蒙大赦,心底緊繃的那根弦松了一下。

  但順著謝真視線望去。

  少年郎心頭一陣失望。

  前面除了風沙,還是風沙,除了大漠,還是大漠。

  哪里是快到了?

  “你不會覺得快到大褚了吧?”

  謝玄衣淡淡道:“走了四個時辰,一共才三十里路。”

  少年郎深深吸了一口氣,揉了揉面頰,一聲不吭,就準備繼續前行。

  “不必再走了。”

  謝玄衣繼續開口:“虞州入夜之后極冷,找個地方歇腳……這附近有座‘客棧’,可以留宿一夜。”

  “客棧?”

  少年郎怔了怔,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有客棧?走了四個時辰,他連人影都沒看見!

  “跟我來。”

  謝玄衣兀自向著大漠深處走去。

  烈風呼嘯,聚成龍卷,大漠風沙盡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座小棧,土石堆砌,為了抵御風沙在外圍修筑了兩道石墻,隔著百丈,隱約能夠聽到馬嘶,駝鈴,以及喧囂之聲。

  “還真有客棧。”

  褚果目瞪口呆,他好歹是土生土長的離國人,竟是完全不了解這些。

  至于鄧白漪,亦是露出驚奇神色。

  跟隨唐鳳書行走的那段時間,鄧白漪走了不少地方。

  但那趟旅程,更多算是“人情世故”,屬實不能算是“游歷江湖”。

  畢竟唐鳳書是天下齋齋主,行走到哪,都有道門弟子侍奉,遇到麻煩,只要說上一聲,當下就能根除。單單是這道身份擺在臺面上,大褚諸郡諸城,任誰見了都要給三分薄面,哪怕這趟游山玩水,唐鳳書沒有告知任何人,但名聲太大,地位太高,哪怕自己捂住消息,也管不住底下人主動獻殷勤,但凡知會一聲,當地縣吏轄事,得知消息后,都會盡心盡力送上一份“孝敬”,別的不說,保證一路清凈,安安穩穩,不成問題。

  靠近客棧,風沙漸熄。

  這石墻堆砌,蕩出陣陣青燦之芒。

  “屏風陣?”

  鄧白漪挑了挑眉,輕聲道:“這客棧主人還是個陣紋師,不過造詣似乎不高,看上去也就是‘煉氣士’水準,若是再有些水準,想必就不會用這么低級劣質的陣法遮擋風沙了。”

  謝玄衣笑了笑,卻是不語。

  “姓謝的,當真要在這留宿?”

  褚果扶著石墻,拔下草鞋,抖掉里面堆積的半斤泥沙,小心翼翼說道:“我以前聽老鄭說,沅州多是逃難者,虞州多是亡命徒,停在此地,恐怕橫生事端……我還有力氣,能夠走動,不如我們繼續往前走走?”

  “就在這休息。”

  謝玄衣淡然道:“只是留宿一夜,會有什么麻煩?”

  褚果啞口無言。

  他重新抱起傘劍,默默跟在謝鄧二人身后,見了鬼了,這傘劍原先抱起來有千斤重,現在倒是輕飄飄猶如鴻毛。

  “三位,打尖還是住店?”

  兩道墻一過。

  一位身著青衫,肩披白布的小廝,立馬腳步輕快,滿臉笑意迎來,同時不露痕跡打量著來者。

  “住店,順帶墊墊肚子。”

  謝玄衣平靜道:“不必看了,就只有三人。”

  店小二怔了怔,意識到這黑衫年輕人,乃是三人之中的為首者,立刻躬身彎腰,開始逢迎:“三人橫穿大漠,可不簡單,這位大俠怎么稱呼,從哪來啊?”

  “姓謝。”

  謝玄衣輕描淡寫道:“從乾州來,這兩位是我的仆人。”

  鄧白漪,褚果:“???”

  “原來如此……一眼就能看出,公子有貴人之相。”

  小廝有些嘖舌,但還是奉承了一句,主動為三人拉開客棧大門。

  熱氣撲面。

  無論是褚果還是鄧白漪,都有些怔住了,因為兩人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,走了四個時辰看不到人煙的大漠,竟在一間客棧大堂里擠滿了人,只不過這些人的面相并不友善,應了褚果那句“虞州多是亡命徒”的說法,刀劍槍棍,隨處可見,這些家伙要么披著厚厚蓑衣,要么坦露上身,露出一身疤痕。

  呼喊聲喧囂聲隨熱風一同涌出,而后熄滅。

  三位年輕客人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喧囂。

  褚果皺了皺眉。

  他能感到十數道目光從自己身上刮過。

  至于鄧白漪,更不用說。

  她神念掠過,客棧大堂有二三十個男人,還有幾個女人,這些目光最終盡數落在自己身上……她能感受到這些目光蘊含的情緒,絕大部分是貪婪饑渴,還有一些是嫉妒厭惡。

  三人之中,最不被關注的,反而是佩戴眾生相,相貌平平的謝玄衣。

  不過。

  下一刻,所有人視線就都落在了謝玄衣身上。

  “上一桌好酒好菜,速度快一點。”

  謝玄衣輕笑一聲,從腰囊之中取出一小粒金錠,對著小廝拋出。

  “好嘞!”

  小廝瞪大雙眼,接過金錠,歡天喜地向后廚去了。

  這世上不是所有客棧都設有雅間。

  譬如眼前這一座,但凡來到此地的,有誰需要雅間?

  有口肉吃,有碗酒喝,就足夠了。

  不過,世事總有例外。

  如果給得夠多,那么單獨開辟一座雅間,也不是什么難事。

  謝玄衣取出了第二枚金錠,提出了要在此地單獨吃飯的要求,小廝面露難色,實在沒法做主。

  好在掌柜及時現身。

  很難想象,在這虞州大漠荒蕪之地開起這么一座客棧的掌柜,竟然是個三四百斤有余的男人,渾身肥肉堆疊在一起,走起路來地面震顫,不過在得知這位貴客“金錠結賬”的豪邁闊舉之后,這位掌柜步伐輕盈,滿臉堆笑,連忙命令小廝去樓上搬來夫人化妝用的屏風,將客棧偏角圍了起來,臨時搭了個雅間。

  “姓謝的,你瘋了?”

  坐下之后。

  褚果瞪大雙眼,壓低聲音:“你難道不知道財不露白的道理?”

  “一枚金錠,這很多么?”

  謝玄衣微笑開口。

  對他這種境界的修行者,金錠銀錠,與廢紙無異。

  用了,便用了。

  至于財不露白的道理,謝玄衣比誰都懂。

  眼前少年郎能說出這番話,倒是令他略感欣慰,看來沅州平芝城生活的這些年,雖然過得安穩,也不算是一無是處。

  “這里是虞州……這些人會殺了你的。”

  褚果揉著眉心,苦惱開口,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。

  不對!

  這姓謝的,連孟克儉都殺了!

  這幫家伙加在一起,估計連孟克儉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,哪里有資格殺他?

  自己擔心姓謝的干嘛!

  少年郎心中驟然產生不妙的預感,他緩緩抬頭,對上了謝玄衣笑意盈盈的雙眼。

  天塌了。

  這是沖著自己來的。

  “姓謝的,你故意針對我?”

  少年郎臉色變了,變得有些蒼白。

  “錯。”

  謝玄衣端起熱茶,輕輕聞了聞,而后小小飲了一口,緩緩說道:“不是針對你,而是你們。”

  鄧白漪神色也有些變了。

  “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”

  謝玄衣隔著屏風,望向外面,心平氣和說道:“這座天下無處不是江湖,金銀財寶,上好容顏,看似是絕佳的饋贈,但若沒有對應的能力守護這筆饋贈,那么帶在身上,便只是禍害。”

  此刻客棧重新恢復了喧囂。

  諸多聲音掠入心湖,他已經聽到了周遭諸人用方言展開的交談私語,行里黑話。

  先前謝玄衣與小廝的對話,沒有避諱任何人,三人的身份如今已經在客棧眾人之間傳開……

  一個腰纏萬貫的蠢公子。

  一個姿色上佳的暖腳婢。

  還有一個面容清秀的捧劍童子。

  這三人從乾州而來,放著大好日子不過,非要到虞州大漠,體驗沒有看過的風景。

  這何止是貴客?

  簡直是肥羊中的肥羊。

  “你知道外面這幫家伙在說什么嗎?”

  褚果有些坐不住了,他也聽見了屏風外隱隱的交談聲。

  其中有他熟悉的沅州方言。

  陳翀麾下鐵騎,在沅州大肆滅佛,同時也在剿滅流寇!

  這一伙人,正是從沅州逃命的賊寇!

  “他們在說什么?”

  謝玄衣神色淡定。

  “他們要把我們分了吃了!”

  褚果瞪大雙眼,望著左側,神色蒼白:“那幾個男人在商量吃什么部位呢!”

  他額頭有冷汗流出。

  除此之外,還有些話,他聽到了,卻很難說出口。

  這些流寇逃竄到虞州地界,躲避鐵騎追殺,過一天是一天,他們知道自己很難回去了,估計一輩子只能待在這鬼地方,平日連個人影都看不到。誰又哪里能夠想到,有朝一日能夠碰上鄧白漪這樣貌若天仙的年輕女子?對于他們而言,香噴噴的女人比金銀財寶要更誘人!

  謝玄衣依舊淡定:“所以?”

  “所以接下來,就是要動手了,對么?”

  相比于褚果,鄧白漪顯得十分冷靜。

  她的手掌已經搭在了腰囊處,隨時準備取出符箓進行戰斗,自己畢竟是一位筑基期修士,如果只是普通的流寇賊匪,還不至于放在心上。不過此刻她忽然回想起,踏入客棧之時,謝真望向“屏風陣”時笑而不語的畫面。

  煉氣士容得,陣紋師難求。

  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可以修行,更不是人人都可以繪制符箓的。

  那座劣質的“屏風陣”掛在客棧墻頭。

  很顯然……

  不是因為客棧主人會修行。

  而是因為客棧主人殺過這么一個修行者,從其身上搜刮出來了這套陣紋符箓,勉強湊合用著。

  “是。”

  謝玄衣平靜道:“我帶你們來這,是因為我曾來過這里。我在這里殺了不少人,我希望你們也能學會殺人。”

  屏風外的話,他早就聽到了。

  當年游歷離國,謝玄衣把自己該去的地方,都去了一遍,沅州方言,虞州方言,乃至更偏遠的方言,謝玄衣都能聽懂一些。

  人之所以是人。

  無非是有禮法,規矩,鐵律,嚴加管教。

  這些虞州悍匪,亡命之徒,雖然披著人皮,但早就不做人事了。

  而這樣的人,其實并不可怕。

  “學會……殺人?”

  此刻褚果神色蒼白如紙,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之聲,在瘦小胸膛里激烈跳動。

  就在之前,他連劈砍木人樁都要猶豫,不忍下手。

  這才多久?

  堪堪過去兩日,謝真就將自己帶來了這種地方,他要學著殺人!

  鄧白漪神色也有些難看。

  她修行至今,刻符,救人之類的事情沒少做。

  可殺人,也是頭一遭。

  三人陷入沉默,謝玄衣并不言語,也不催促,給兩人充分的思考時間,就在這段時間,小廝吆喝著上滿了一桌飯菜,放眼望去,盡是大葷,這兩枚金錠花得很值,其他桌七八人圍坐,吃得還沒有三人一半豐盛。

  謝玄衣拎起筷子。

  他瞥了眼滿桌飯菜,皺了皺眉,重新將筷子放下。

  謝玄衣望向褚果,冷漠說道:“接下來,只有兩種情況……”

  “要么,他們殺了你。”

  “要么,你殺了他們。”

  “如果你想活下來,最好快點做出決定。”

  少年郎神色變幻,他死死盯著面前飯菜,反復深呼吸而后大口大口吃了起來。

  (今晚12點還有一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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