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任塚,出生在南疆偏遠的一座小荒村中。
我出生之后沒過多久,村子就遇了一場瘟疫,死了許多人。
我爹死在了瘟疫里,我娘高燒不退,燒成了傻子。
最開始,村里人同情我,還賞些吃食。
后來我再長大些,六歲那年,我失足落到了江里,我娘為了救我,被江水吞了去。
自那之后,村里人便說我是災星,是瘟神,他們打我,罵我,辱我,欺我,趕我……
沒有爹娘的人,是這樣的。
我被打了許久,罵了許久,他們如何對待我,我都無所謂,只是我不能離開這座村子。
因為爹娘留給我的,只有這么一間小小的破草屋了。
沒過多久,村里來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,那少年和顏悅色地問路,沒人搭理他,于是他便找到了我。他問我有沒有聽過一個叫“陰山”的地方,我告訴他南疆很大,什么山都有,只是我沒有聽過陰山。
那少年笑了笑,又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。
我當然是搖頭,我告訴他,這是我爹娘留給我的唯一東西,我要留在這,守著草屋。
那晚,少年在村頭破廟里留宿,他好像有天大的本領,翻翻手掌就變出了一桌豐盛的佳肴,我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——
那晚,我喝了少年遞來的酒,在破廟里睡著了——
我睡得很香。
夢里我看到了爹娘的面孔,聽到了村里鄉親的聲音,這些聲音不再是謾罵,而是溫和的關切,夢里的鄉親對我很好,他們問我愿不愿意一直留在這里,我當然愿意,留在這里是我一輩子的愿望。
只可惜,這世上的大多數心愿,都是注定無法實現的。
當我再睜開眼。
整個村子都已經被大火燒成了廢墟。
少年告訴我,昨夜村子起了一場大火,所有人都被燒死了。
除了我。
原來夢里發生的一切都是反的。
全村一百三十一戶,無一活口。
或許……我真的是災星。
那少年安慰我,讓我不要難過,他告訴我這世上有一個神奇的地方,名叫陰山,踏入陰山的凡俗可以修行仙法,神通,成為天上馭劍飛行的仙人。如果成為仙人,那么這些遇難的村民,還有我的爹娘,或許還可以活過來。
天上的仙人……我曾見過的。
村頭的老人告訴我們,天上那些比云還高的流光,就是仙人的坐騎。
有些仙人馭劍而行,可以遨游世間名山大川。
有些仙人跨坐異獸大妖,可以飛天遁地。
我告訴他,我是一個災星,災星身邊的人沒有好下場。
那少年笑了。
他說,陰山那些仙人就喜歡我這樣的怪物,想要成為仙人,就不能是平庸的凡俗。
于是。
我便跟那少年走了。
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,原來這一切都是騙局,我不是災星,我是被“白鬼”看中的人。陰山不是培養仙人的地方,陰山是培養妖魔蠱蟲的地方,白鬼的“魂幡”之術修行到了瓶頸,于是在南疆四方搜刮了一百位天賦異稟的孩童,為了讓這些孩童死后變成的陰魂足夠強悍,于是白鬼花費了許多心血,讓這些孩童“家破人亡”,“萬念俱灰”。我被待到了陰山,帶入了這世間最大的蠱場……這一修行就是整整十年。
一百人。
最終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。
很幸運,那個人是我。
很不幸,我成為了那個人。
帶我離開小村的“少年”,坐在高高在上的漆黑御座之上,接受我磕頭叩拜的大禮,一邊抬手將陰山珍貴的噬魂幡賞賜給我,一邊恭喜我,宣布我成為了陰山圣人“白鬼”的弟子。
十年過去,那張容顏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。
只是當年我感激他。
現在我……只覺得恐懼。
白鬼坦誠地告訴我,他早就看上我了,我的爹娘,村民,踏入陰山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,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他希望我足夠恨他,足夠怨他,這樣我才能繼續修行,成為比他更強大的存在……陰山的修行理念就是“吃人”。
小魚吃蝦米,大魚吃小魚。
修行界其實也是一樣。
這些年,陰山宗主領袖的更迭,就是這般誕生。
要么,弟子殺死師父登頂。
要么,師父吃掉弟子,巍然不動,鞏固地位。
現如今,穩坐陰山圣人之位的“白鬼”,已經無人可吃,所以他要栽培出一條大魚,在大魚最強大的時刻將其吃掉……這是一場賭博,他當然也有被“吃掉”的風險,不過白鬼似乎并不在乎。接下來的歲月,他對我傾盡全力栽培,陰山所有術法,所有神通,無一私藏,即便是萬魂陣和魂海之術,也沒有絲毫藏匿。看來他是真的遇到了很大的瓶頸,只有我足夠強大,他才能破開這道瓶頸。
對我而言。
這是一件好事——
一直以來,我都沒得選。
可或許,我修行到足夠強大的時候,我便有選擇權。
我不想被他吃掉。
我便只能選擇……吃掉他!
“嘩啦啦!”
虛空之中生出激烈濃稠的撞蕩之聲,一片干枯魂海從任塚頭頂垂落。
這個枯瘦如柴草的男人,搖搖晃晃,施展出了自己的道域。
噬魂幡如一桿大旗,從天而降,落在任塚身前。
任塚握住魂幡,一時有些恍惚,過了許久,他才逐漸接受了謝真所說的現實。
白鬼……死了。
自己最畏懼的那個男人。
死了!
“呵……”
任塚壓抑多年的紫府魂海,終于迎來了釋放。
他握住魂幡,聲音悵然沙啞地譏笑道:“師父……做了那么多準備,又有何用?你最終還是沒能吃掉我……”
這些年。
白鬼的存在,就像是一座萬鈞大山,壓在任塚心頭。
無論任塚怎么努力。
他似乎都逃不脫被吃掉的命運。
即便成為陰神圓滿,似乎也無法改變什么——
踏入白澤秘陵,便是他的最后一搏。
如今……幸得上天垂憐,他距離道碑只差最后幾步了。
一道飛劍之聲,打破了虛空的寧靜。
謝玄衣施展本命飛劍,沉疴化為一道流光,瞬間撞入魂海道域!此刻他所爆發的戰力,已不是先前廝殺之時可以比擬——在本命飛劍加持之下,這一擊震出劇烈轟鳴,任塚即便全力抵抗,依舊如同一枚斷線風箏,瞬間就被打得倒飛而出,圣堂殺意如絲線一般將他身軀拉扯,僅僅一擊,任塚就快被打掉半條性命。
然而倒飛而出的男人,并沒有流露出痛苦神色。
他躺在圣堂虛空之中,不再站起,只是那桿魂幡,卻是散發著妖異氣息。
“這是……沉疴么?”
任塚看著那把金劍,不由回想起了十年前的畫面。
“謝真,看來你盡得謝玄衣的真傳啊……”
任塚輕輕笑了笑,虛弱問道:“你的確厲害,可你不妨擦亮眼睛看看,這魂幡里的‘人’是誰?”
謝玄衣皺了皺眉。
下一刻。
那魂幡之中,蕩出一道道幽魂。
噬魂幡乃是陰山修士的本命洞天,這洞天之中可納陰魂,也可容納活人。
一道道幽魂釋放而出——
在任塚控制下,這些幽魂掠現速度變得很慢。
一張張面孔掠過。
謝玄衣神色陰沉,這些都是丙酉號的殘魂。如自己所料,丙酉號屠殺之后,任塚“吃掉”了所有人,將其化為了魂幡中的養料。
秦千煉說,任塚魂幡之中還藏著其他活人……
等等……
謝玄衣心頭猛然一滯。
下一刻。
魂幡陰風裹挾著一道嬌小身軀徐徐掠出。少女滿面淚痕被風吹干,嬌小柔弱的軀殼被虛無繩索束縛,衣衫被荊棘扎破,雪白肌膚被猩紅魂鏈勒出斑斑血跡,猶如一朵隨時可能凋零的枯花……風中沾染著淡淡的血氣,那一道道失去理智的嗜血陰魂,圍繞在少女身旁,猶如煉獄餓鬼,隨時可能張開嘴唇,將這少女吞下。
“……小謝先生?!”
風中飄蕩的血腥氣擴散開來。
被魂鏈束縛的少女,隔著滾滾陰風,看到了不遠處的黑衫身影,怔了一下。
元苡呆呆看著不遠處的謝真,忍不住驚呼一聲。
小謝先生。
這世上。
只有一人會這么稱呼自己。
少女來不及說出更多話語,一道道魂鏈便攀附而上,將她嘴唇徹底封死。
謝玄衣呆呆怔在原地。
他神海極少會迎來這樣的空白……
這次秘陵之行,所有踏入南疆的修士都被“障目之術”聚攏,唯獨元苡沒有出現,因為三大宗邪修的襲殺,七座占腳山夜晚死傷慘重,緊接著就是倉皇逃竄,根本來不及清點數目。葉清漣和姜缺都忽視了這位“年輕弟子”的存在,只有自己知道,元苡沒有遭遇意外,擊殺肖祈之后,謝玄衣便目送元苡離開了風裁之界。
她本該安全離開的。
只是……
圓龜山彼時正在遭受邪宗攻打。
元苡被陰山截下來了?
所以……
秦千煉看到的那個“活人”,并不是丙酉號上的生者……
是元苡……
是元苡!
“任塚!!!”
謝玄衣身上殺意滿溢而出,他死死盯著那倒在遠處猶如死狗的男人,聲音如天雷一般震蕩,直接落在任塚心湖之中。
白鶴真人渾身氣血已近干枯。
他只剩最后一口氣。
但……足夠了。
任塚無所謂地笑了笑,他連白鬼都不怕了,還怕什么謝真?
“我知道……你的劍很快。”
白鶴真人輕輕開口,聲音滿是自嘲:“你想殺我,可以試試。反正我已經快死了,什么都不怕……只是你若是沒能直接殺死我,這個可憐姑娘,就要被魂幡陰魂吃掉。”
無盡殺意,在虛空之中沸騰。
那把金劍沉疴,震蕩出滾滾殺意,怒意。
只是終究沒有斬落。
謝玄衣不敢冒險,他固然有把握斬殺任塚,可陰山的手段他也了解。
任塚身死道消之前,只要一縷神念,
陰山魂幡中的惡魂,便會立刻要了元姑娘性命——
自己飛劍再快,能夠快得過任塚神念嗎?
“你想要什么?”
謝玄衣聲音沙啞,他竭力壓下殺意。
任塚笑了。
他指了指懸在頭頂不遠處的飛劍。
在任塚目光注視之下,沉疴發出不甘錚鳴,一點一點倒掠,最終返回眉心洞天……對謝玄衣而言,這點距離不算什么。任塚很清楚大穗劍宮的飛劍之術,他神色風輕云淡,但神念卻是沒有絲毫放松。
“他們說得果然沒錯。”
任塚垂下眼簾,自嘲開口:“再強的修士,只要心中有掛牽,就會有軟肋……一個區區馭氣境的柔弱女子,竟能讓你飛劍回鞘……看來在你心中,她很重要……”
“放了她。”
謝玄衣聲音極冷。
他盯著眼前男人,一字一句道:“放了她,我讓你活。我可以大道起誓。”
“是么?”
任塚有些憐憫地看著眼前年輕人,輕聲道:“大道起誓……這種事情,年輕之時我不是沒有做過。我還記得,許多年前,我給我師父起過的那些誓言……”
當年跪下之時。
白鬼要他起誓,此生不得背叛。
若是背叛,便要承吞心之苦,遭噬魂之劫。
這種大道誓言,有什么難起?
任塚想活下來,便只能起誓……至于之后的事情,自然是之后再看。
任塚向來不相信這種東西。
為了活命,這種誓言,要多少,他可以起多少!
“所以……你想要什么?”
謝玄衣深吸一口氣,保持著冷靜。
他死死凝視著魂幡,以及那被魂鏈纏繞的女子。
無數陰風呼嘯——
二人相隔百丈。
謝玄衣與元苡四目相對。
他用目光告訴少女不必害怕。
“容我想想……”
“聽說你身上有‘生之道境’……”
“剛剛在秘陵之中,一定也找到了不少好東西吧……”
任塚長嘆一聲。
他緩緩支撐身子,半坐起來,而后伸出一只手,對著面前黑衫年輕人招了招。
他想了許久,認真說道:“你氣血如此旺盛,不如分一點給我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