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不是真的,一切都是你搞出的幻術!”
法山上師再也維持不住高僧的穩固心境,心神稍定便連連搖頭道:“休想在我內心種下魔種壞我佛心!”
聞瑞拿著個玉簡邊觀察邊記錄著,記錄完絲毫不帶情緒道:“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?那我就隨口發個心魔大誓吧,剛才你所經歷的夢境,乃是取自被你誤殺的無辜小妖,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實,如有虛言必遭心魔反噬。”
法山上師一時怔然,張口結舌無言以對。
修仙之人輕易不會發心魔大誓,即便發誓也是被逼無奈或者不慮違背誓言。有心魔大誓背書,法山再也無法懷疑他所經歷的夢境是幻術編織的虛假故事。
濫造殺孽,這可是佛門修士最不該觸犯的戒律,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說的就是拯救生命對應的功德,那么濫殺一命,也相當于毀七級浮屠,造下的惡業很難清償。
尤其是小豬妖臨死前,法山切身體驗到了那股絕望、冤屈、悲憤、不甘的情緒,夾雜在這股負面情緒之中,還有對母豬妖和弟妹們的無盡牽掛,這股親情羈絆的情緒更要壓過一切負面情緒。
死到臨頭,小豬妖想的最多的卻是,他死掉了母親會多么傷心,將來誰來給家庭分擔壓力,照顧好弟妹們。
與人何異?
甚至比某些人都更像人!
反而不由分說打死小豬妖的自己,所作所為簡直太不是人了,夜里醒來都想抽自己兩個嘴巴。
“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……”
法山咬牙恨聲道:“妖就是妖,再像人也不是人!”
他的聲音充滿怒意,仿佛是在呵斥自己內心的動搖:“我沒有錯,我曾見過無數被妖怪禍害過的人族村莊的慘狀,對妖孽仁慈,就是對人族殘忍,唯有殺光天下所有妖孽,無論是否無辜,天下才能平和安康!”
聞瑞繼續在玉簡上寫寫畫畫,微微搖頭道:“別開地圖炮啊,人分好壞,妖也分善惡,更不要說人性復雜,人心難測。不由分說搞種族滅絕這一套,你們佛門的萬字要倒過來寫么?
看來還未觸及心靈本源,外在道德的‘人格面具’是‘超我’范疇,你經歷此次虛擬輪回仍舊執迷不悟,明顯是臉都不要了,那么問題定是出在‘本我’層面,我們繼續第二次虛擬輪回實驗吧。”
說罷,他從懷中取出另一個裝著粉紅色溶液的琉璃瓶,將“黃粱帽”上已經空了的琉璃瓶替換,再次按下開關。
法山雙眼翻白,再入夢境輪回。
這一世,法山仍舊是一位得道高僧,一如此生此世,他年輕健壯、法力高強,心懷拯救蒼生的菩提之心,也擁有金剛法王的雷霆手段。
唯一不同的是,他的法號是“法海禪師”。
輪回夢境之中,記憶已如胎中之謎般被屏蔽,但他本性未變,仍舊云游四方降妖除魔。但是在封印一頭無辜的蜘蛛妖之后,陷入了迷茫。
在這虛擬輪回的一世,他殺妖之心卻是不如前世堅定,無法斷定自己分辨善惡的原則是對是錯,陷入了焦慮之中。
就在此時,他遇到兩只妖,一青一白兩條蛇……
初見蛇妖之時,法海本想出手降妖,卻見蛇妖竟幫助一位村婦的孩子擋雨,明明是妖精卻在救人。
“辜念你們本性善良,好心幫人,本座破例放你生路,善哉善哉。”
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法海心中莫名地恍若迷離,這場面他似乎經歷過!
那個模糊的記憶片段之中,一頭鶴妖為救山崖下的旅人放出擊碎了墜落的山巖,自己起初誤以為妖孽要仗劍害人,出手擊碎了妖孽的飛劍,卻是發現實乃一場誤會,這才放那鶴妖一條生路,放走鶴妖的時候,他似乎說過類似的話。
自從見過那婦人產子的場面,法海更是心魔叢生,入定之時眾妖魔侵入識海。
“色戒色戒,有色不戒。善惡不分,有怪莫怪。紅塵紅塵,顛倒鬼神。六根不凈,哎呀出家人……”
心魔在識海中呢喃,法海醒來之時汗如雨下,下定決心要斷除魔障。
再遇蛇妖,她們卻是結伴在治水救人,法海出手相助,不由感慨:“生者善者,不枉我放你們一條生路。善哉,善哉。”
然而那條青蛇卻癡癡望著他施展大神通分開洪流,眼波流轉不知動了什么心思。
昆侖水潭,法海再遇青蛇,妖女絲毫不掩飾發乎生命本源的欲望……
對自己佛心信念有著無比信心的法海誓要勘破魔障,鬼使神差般說出:“蛇妖,我要你助我修行!”
水潭滾沸。
“那一道彩虹又出來了,好漂亮呀。斗到現在你都不敢看我,那么我贏定了。”
“不用看你,都知道伱在做甚么。”
“想不到你是我第一個男人,只可惜……你和我都沒有凡人的感情。”
“大威天龍,般若諸佛,世尊地藏,般若巴嘛空!”
“干嘛?你心跳得好快。你輸了!”
“我不會輸給你的的,妖孽!”
此時此刻,法海那種莫名的閃回記憶片段再次出現,四周環境變化,不再是昆侖山下的蔥郁娟秀景致,而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天池!
那道匆匆逃走的倩影不再是青色蛇尾少女,而是與冰雪天地幾乎融為一體的一抹潔白無暇。
死去的記憶開始攻擊法山,一陣劇烈的疼痛又將他拉回夢境。
酸澀、羞恥、不甘的情緒沖擊著他,背德、墮落、破戒的惶恐折磨著他,他魔怔一般阻止白蛇和凡人的結合,就好像徹底否認自己曾與青蛇一夜纏綿,否認自己也曾動過凡心。
最終這場斗法以洪水滔天生靈涂炭告終。
滾滾洪流即將淹沒的一塊巨石上,法海懷抱著白蛇許仙之子,小青伏在一旁。
“蛇精,你犯下罪業,現在還大開殺戒,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!”
“法海,你也殺了不少人啊,金山寺的和尚全都是你殺的,你自己看一下吧。”
“連我自己都是先功后過……”
“我來到世上,被世人所誤,你們說人間有情,但情為何物?”
“真可笑,你們世人都不知道,等你們弄清楚,也許我會再回來……”
說罷,小青翻身跳入洪流。
“小青……”
法海望著洪水中漂浮的無數尸骸,怔然呆立,懷中嬰孩發出了脆亮的哭聲。
法山再次睜開雙眼,他的表情一如夢境最后一幕的法海,雙眸中再無憤恨之色,而是渾濁惘然。
他喃喃著說:“難道我真的錯了,或許當初不該殺她……佛祖啊,請以我這一世修成的一切佛果換回她,讓我償清這筆孽債吧。”
連續兩場輪回之夢,對他的精神沖擊極大,此刻他已經很難區分夢境和現實,整個人處在迷茫之中。
迷茫的法山已經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反應,就好像仍舊在半夢半醒之間。
他無法知曉,身旁已經擺滿了各種古怪的器械,他頭戴的“黃粱帽”接出很多導線連接在那些機器上。
其中一臺機器前,聞瑞和鶴凌云視線也剛從一道光屏上移開,這道光屏剛才播放的正是法山經歷的那場夢境。
鶴凌云眼角還有未擦干的淚痕,上一個夢境看到小豬妖殞命,她差點當場哭出聲,氣得恨不能立刻殺死法山給小豬妖報仇。
然而看完第二場夢境,鶴凌云很迷茫,戀愛經驗絕對為零的少女妖修實在看不懂復雜無比的情感糾葛,但對這兇和尚的憤怒和恨意卻減弱了不少。
鶴凌云覺得,那兇僧不再單純是尊青面獠牙的怒目金剛像,也是有血有肉的人,也會妄動凡心,陷入塵世洪流難以自拔,至少有點擬人了。
光幕上演化的輪回之夢,令她大開眼界,只懂修行的女修士何曾看過這樣栩栩如生的影畫故事,簡直給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,幾乎令她瞬間沉迷,都忘了最初的目的,只想著什么時候聞師兄開啟第三個輪回之夢,好讓她追下一集的劇情。
小豬妖的故事無比催淚,悲劇的結局令她不由得代入,感同身受般回憶起身為黎山弟子們遭遇的無盡委屈。
青蛇的故事無比復雜卻也無比牽動人心,白蛇青蛇懵懂闖入人間,懵懂墜入情網,也使小鶴精對滾滾紅塵生出無數好奇,都有些忍不住也想舍身試上一試。
這正是“學好如登山,學壞一出溜”,她忍不住偷眼瞟向身旁忙碌著做記錄的師兄,看他無比認真地擺弄著那些不明覺厲的復雜機器。
少女越看越覺得古怪邋遢的聞師兄很順眼,心跳也不爭氣地加快了幾分,全然忘記了自己曾被這死渣男騙得多慘。
聞瑞專注于實驗,沉吟對木然的法山道:“這就是你藏在心底的‘阿尼瑪’么?終于被我挖掘出來了。我猜它一定是個極美的女妖精,而你卻親手殺了她。”
偷瞟聞瑞認真側顏的鶴凌云聽到他的話,這才恍然醒悟,訝道:“對呀,明明第二集,呃,第二次輪回小青是自殺,他卻說是他殺了她,難道他有過夢境中的相似的經歷?”
繼續思索一陣,鶴凌云蹙眉道:“和夢境輪回中不同,他竟親手殺了對他動情的女妖,真是喪心病狂!西方教還自詡導人向善,慈悲為懷呢,竟收如此惡徒。”
“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,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。”
聞瑞轉過頭,道:“假如他是個天生兇煞之徒,不可能逃過大勢至菩薩的慧眼入得菩薩門下,如果他向佛之心不誠,也不可能修成這么多正宗的佛門大神通。”
鶴凌云一愣:“難道他不是個惡人?”
聞瑞一笑:“我一直想教會他不能單純以善惡來區分一只妖的道理,你一直在一旁旁聽,難道就不能舉一反三,學會不能單純以善惡來區分一個人的道理么?”
鶴凌云又是一愣,她在此處,一直出于吃瓜心態置身事外,卻萬沒料到聞師兄也在給她上課。
聞瑞意味深長道:“只可惜歷大悲之人,未必生出大慈之心……”
邊說他邊提筆在玉簡上記錄。寫罷,聞瑞取下“黃粱帽”上已經空了的琉璃瓶,換上盛裝灰色溶液的新瓶,道:“實驗進展很順利,想必謎底馬上就要揭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