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次虛擬輪回,法山轉世為一名涼州獵戶,名字叫章佖,一次外出狩獵在深山中遇到一位少女。
他與少女一見鐘情,便隨著少女和她的婢女前往山中宅院,在宅院中暫住下來。二人情投意合很快便如膠似漆,生活溫馨而圓滿。
少女經常和婢女一同前往大黃山看望寡嫂,身為獵戶的章佖深知大黃山有狼群出沒,想要跟隨保護卻屢遭拒絕。
為了守護心愛之人,章佖便備好毒餌,身背弓箭悄悄前往大黃山,在沿途投放毒餌,射殺餓狼,將這一路清掃干凈。
做完這一切,章佖才放下心來,再也不擔心少女路上會遇到危險。
這日,少女再次動身前往大黃山,章佖坦然送行,臨行前送給少女一塊玉玦作為定情信物,約好待少女這次旅行回來就成親。
少女欣然應允,然而出發之后許久沒有返回,章佖前往大黃山尋找,在山下看到兩頭吃下毒餌倒斃的狼尸,古怪的是狼尸附近散落著不少女性衣裝。
章佖仔細辨認,發現那衣裝正是意中人和婢女離開時所穿,他本以為二女命喪狼口,但狼尸附近并無血跡和搏殺痕跡,更是找尋不到人的骸骨。
待他再度查驗,才發現其中一頭狼尸脖頸上正掛著他送給意中人的玉玦。
章佖心中已有不祥之感,可是一切太過離奇他也不能斷定,回到與少女共同生活的宅院,卻發現那處已變為荒山,一切屋舍竹籬皆化為烏有。
章佖在這片荒山徘徊許久,期盼著少女能回來,然而直到所攜糧秣盡絕,再無消息。這才明白大錯鑄成,嚎啕而返,不復再娶,郁郁而終。
法山第三次睜開雙眼,這一回平靜了許多,沒有憤怒吼叫也沒有喃喃祈禱,只是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哀慟。
聞瑞默默在玉簡上記錄,也不說話,靜靜等待。
“我相堅固執持,潛伏藏識,游戲諸根曾不間斷。”法山眼神逐漸清明,合十微微垂首道:“多謝道友三世輪回示現,小僧悟了……”
“哦?”聞瑞稍稍停筆,問道:“道友,你悟了什么?”
“修道者不除我相,是故不能入清凈覺,有我罪即生,亡功福無比……”
“說人話。”
被打斷的法山面露尷尬之色,苦笑道:“小僧終于明白,之所以對妖族不以眾生平等視之,橫生偏見,甚至妄動殺念,乃是源自我過往之業障罪孽。道友示現的兩世輪回,定是我前世所造之業,此生才受業報,愛而不得反生嗔恨,親手殺死此生摯愛,反而將一切怪罪到她本性為妖上,惡障遮目更是遷怒妖族造下無邊殺業。”
“我的黃粱帽不但能提取記憶入夢,也能編織夢境。后兩段輪回夢境不是你前世過往,而是我編的睡前小故事,如有雷同純屬巧合。”
“誒,都是假的,那我悟了什么?”
法山卻是一愣,萬沒料到聞瑞會這么說,一時間蚌埠住了,思維陷入了卡頓,不知該如何應對。
細細想來,由于第一個輪回夢境是真的,法山順理成章地跟著思維慣性以為后兩個夢境也都是真的,是他的前世經歷,這才產生了真的經歷三世輪回的真實感,在輪回之后開悟。
結果現在聞瑞告訴他后兩世輪回是假的,他開悟所悟出的一切又是真是假?
“不要在意這些細節,空色、虛實、真假皆為心相,真亦假時假亦真,無為有處有還無。這么簡單的道理,你個西方教高僧還需要我這截教余孽來教么?”
法山又是一愣,恍然點頭道:“是是……小僧著相了……道友,尊駕真的是截教門徒?不會是哪位菩薩化身前來點化弟子的吧?”
“嘖,我可沒你們西方教菩薩們那么惡趣味,喜歡扮成媽媽桑的女兒們戲耍考驗干部。”
聞瑞撇撇嘴道:“早告訴你是虛擬輪回,重要的是潛意識催眠引導,引出你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,這秘密或許你自己都已刻意遺忘,你卻還在這里糾結真假,糾結我的身份。”
“怎么,輪回夢境是假的,我的身份低微,就不配開示你了么,這是何等的我慢啊!你剛才還說悟到眾生平等,你若視我為菩薩,我自然能施菩提手段度化你,伱視我為妖人,我就妖起來不是人。”
“所以說,你悟了個屁啊,給我繼續悟!”
“是是……”
一連串的當頭棒喝,懟得法山張口結舌,只敢點頭稱是,仿佛回到了自己還是個小沙彌,犯了錯被主持訓斥的少年時期。
“其實,我還挺喜歡你剛才桀驁不馴的樣子。”
聞瑞見他愈發乖巧起來,接著道:“說破,說破,來說說吧,你那藏得最深的罪孽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法山面露難色,欲言又止,這種隱秘陰私,實是羞于說出口。可是回想聞瑞的棒喝,卻是不能否定他所言深合佛理。
藏著不說破,永遠也無法破我執,那他還修得什么佛?固持我執修行下去,“貪嗔癡”三毒不斷侵染,不成佛終將成魔。
“唉……”法山嘆口氣,道:“那是我還未出家的時候,雪山貧瘠困苦,幾歲的孩童就要出門找尋吃食。我也曾做過獵戶,但因年幼力弱,只能設下套子套些鼠兔山雞。”
“有一次,我去檢查套索收獲,發現套中了一只雪狐。那只雪狐皮毛潔白順滑,若是剝下來送給頭人,至少能換一大袋青稞,全家就能安然度過一整個冬天。”
“可是那雪狐在我要殺它之時驚懼流淚,靈性十足的眼神中充滿絕望,我實在是不忍下手,就解開套索放走了它。”
“在那之后,我入山時總能遇見它,它還感恩似的給我送來它抓到的山鼠,我們也漸漸熟悉、親近,常常相伴在一起狩獵、玩耍……”
說到此,法山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挑,可見這段純真美好的童年回憶彌足珍貴。
“后來我被路過的上師看中,帶去大雪山金輪寺學經。我本以為我與那只雪狐緣盡于此,直到五年后我在雪山天池寒潭中修習‘拙火定’出了岔子,遭寒氣入侵肺腑,命懸一線……”
說到此處,法山停頓了講述,罕見地流露出羞愧之色。
聞瑞倒是不急,停筆耐心等待,一旁吃瓜吃得正香的鶴凌云有些蚌埠住,想要開口催促又覺得太不端莊穩重,憋得俏臉微紅。
“在我就要凍死之際,雪狐出現了。她經已成精,變化成少女模樣,將凍僵的我擁入懷中,用體溫驅散了我身上的寒氣。拙火定走火入魔之下,壓制心火的寒氣消散,我渾身燥熱情難自禁……”
雪山,寒潭,天地蒼茫蕭瑟,持戒僧人,懵懂妖狐,情難自禁的一對青梅竹馬少年少女,命運碰撞迸發出生命激蕩的火花。
鶴凌云想象著那頗具意象場景,竟生出無限向往,只覺得實在是太浪漫了。
“當我清醒過來,卻無法面對美如雪蓮的她,那時我已學經五年,佛性漸成。”
法山語氣低落地繼續敘說:“我已出家,一心向佛,又豈能沉溺女色,也給不了她任何承諾。我說了些過分的話,告訴她人妖殊途,何況我是修行人,不能一錯再錯,狠著心將她趕走了。”
“哼,男人!”一旁吃瓜的鶴凌云聽得憤而跺腳,怒嗔道:“不是大騙子,就是負心漢,就沒有一個好東西!”
聞瑞回頭瞪她一眼,示意她安靜,鶴凌云氣鼓鼓地反瞪回去,一副不服氣的樣子,但也住口不再出聲。
“我下了斬斷孽緣的決心,可她卻化形為人,混入金輪寺外的村鎮,每每寺廟舉辦祈福法事,她便假借布施之名混入人群入寺尋我,求我放棄學經與她私奔,就這么糾纏了許久,任我說什么狠心絕情的話,也不肯放棄……”
“哦,我明白了!”
鶴凌云瞇著眼,思索著道:“你曾說過你親手殺了她,我猜是你怕你與狐女的情事暴露當不成和尚,于是便以私奔為由騙她到無人處,將她殺人滅口了!”
面對鶴凌云的質問,法山只是一臉無奈地苦笑著搖頭。
鶴凌云不依不饒道:“哼,還不承認!我就差點遭奸人殺人滅口,對此深有體會呢。”
“師妹啊,管管你那破嘴。”聞瑞語氣厭煩地道:“喏,你嘴巴要是沒事做,就嘗嘗這個。”
說著,他從納袋中取出一袋糕點,隨手遞給了鶴凌云。鶴少女下意識接下袋子,正要斥責聞瑞將她當小孩子看待,卻被袋子中飄出一陣香甜氣味吸引了注意力。
修行者能辟谷,也能品嘗美食,就比如王母娘娘總開蟠桃大會請一眾神仙吃喝,那是因為神仙們也喜歡享受美食解解饞,還對此道頗為熱衷。
如今乃是西周時期,百姓的吃食非常鄙陋,修行者也是一樣,即便食材品質更好更豐富,烹飪手法卻很拙劣。
平時解饞也只是偷偷跑去山澗邊變回原形抓兩條小魚生吞的鶴凌云,這輩子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,連忙從袋子中取出一塊,先是小口品嘗,覺得入口甜膩綿軟,隨即大口吃下一塊,吃到了糕點的夾心層,奶香四溢滑嫩流蘇的香膏沖擊著她的味蕾,香甜滋味使得她眼中都閃著光。
法山未因鶴凌云的斥責而動怒,心平氣和地耐心解釋道:“小僧當年雖說修佛時日不多,但善根已生,本性無暇。哪怕被陌生女妖糾纏也不會妄動惡念,何況她是我童年玩伴,又救我性命,我豈不知她鐘情于我,且一往情深。只是內心糾結,不愿負她,又不愿棄正法,兩難之境,苦楚無可言說。”
說到此,法山赧然垂首道:“道友見笑了,同為修行中人,小僧修心不足,實是慚愧。”
聞瑞隨口寬慰道:“有情眾生,食色性也,這沒什么可慚愧的,修行人就一定要沒人性么?這種苦惱在修行者之中很是尋常,誠如詩云:‘曾慮多情損梵行,入山又恐別傾城,世間安得兩全法,不負如來不負卿。’”
法山聞言,怔然半晌,才吶吶道:“好個‘不負如來不負卿’,道友大才,隨口吟出的詩句便道盡小僧當年的復雜心境。”
吃著糕點的鶴凌云聽聞詩句,看向聞瑞的一雙美眸中都偷偷冒起小星星,這等詩文雅事最是戳中她這種仙鶴化形的妖精的G點。
若不是聞瑞之前連騙帶恐嚇將她坑得不輕,美食在口,詩句在耳,若配上一段琴音雅樂,簡直就是完美的茶話會,她都要忍不住暴露仙鶴本性,當場翩翩起舞相和了。
“大騙子貫會花言巧語罷了,不能上當,不要胡思亂想!”少女壓下心緒,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。
得到聞瑞巧言寬慰,法山更是完全解開心防,澀聲坦誠地繼續敘說:“她悄悄見我的次數多了,也確實不妥,寺中僧眾似有察覺出異樣,令我苦惱更甚。直到那天發生了大變故,招來一場大禍事……”
鶴凌云聽到此處,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,不免猜測是不是法山的師長當場撞破僧妖私會,法山被佛門戒律所迫,才出手殺死狐女,誅妖證道。
但這一回她嘴里塞滿了糕點,沒空開口說話,只能把疑問憋在心底,等法山揭開謎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