鶴凌云心里想什么，聞瑞卻是無從知曉。
這只小鶴其實也不是恰逢其會撞上來的，聞瑞可是考查了很長時間，從許多師妹中選出兩名具有潛力的人選，進行了綜合比對才最終確定是她，然后巧加引導讓她與法山撞個照面入了局。
選人的第一要件便是，一定要有發掘戰斗天賦的潛力，不然給她一把劍二零，卻打不過法山被反殺了，還得自己出手收拾殘局。
黎山弟子的詳細資料聞瑞掌握得很全，這位鶴師妹早就列入優先考查名單，通過她近百年來的門內大比記錄，聞瑞認為她很可能是個實戰天才。
或許正應了那句話——鶴乃猛禽，可搏蒼鷹。
另一位是只貓妖，實戰潛力也很驚人，只不過個性過于古靈精怪，因意外性太強而落選。
一切塵埃落定，他也不再搭理這只工具鶴，哼著小調開始收拾起之前從納袋里掏出來的各種監測設備。
“大王叫我來巡山，抓個和尚做晚餐，這山澗的水，無比的甜，不羨鴛鴦不羨仙……”
還別說，他哼唱的小調朗朗上口，曲調悠揚，節奏歡快，在一旁心情復雜的鶴凌云聽了都覺得心情好了不少。
鶴凌云對歌詞內容無法認同，聞師兄明明是根正苗紅的正道宗門嫡傳弟子，怎么唱起了巡山小妖的小調，自比起野生小妖怪了。
但不得不承認，這首歡快的歌她還真有點喜歡聽，聞師兄唱得也很好，很想把這首歌聽完整。
可是偏偏不遂人愿，聞瑞手腕上帶著的一個奇怪手鐲發出了“滴滴”的響聲，他瞟了一眼手鐲，似乎接收到什么信息，臉色一下子又陰沉了起來。
“該死，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！”
聞瑞低聲罵道，聽得一旁的鶴凌云只覺得莫名其妙，然而她也立刻臉色大變，感應到附近出現數股強大妖氣。
自東南西北四個方向，四團黑云飛掠圍攏而來，很快就抵達了聞瑞鶴凌云二人所處山林的上空，將二人團團包圍。
“師兄小心，來者不善，皆散發妖王境界的妖氣！”
鶴凌云連忙祭起剛剛到手的制式飛劍，飛劍懸浮在她身周，擺出防御姿態。下意識地，她的防御劍圈將聞瑞也包裹其中。
“四頭返虛境界的妖王，即便借助劍二零的力量，也是勝算渺然。”鶴凌云轉頭低聲對聞瑞道：“師兄，我操控劍二零拖住他們，你先用遁地術逃吧！”
聞瑞卻面無表情，絲毫未將被妖王包圍的危局當回事，眼神閃爍似乎在思考著什么。
四朵黑云化作四團黑色旋風卷向地面，黑風散去，四妖驀然現身，分別占據東南西北四個方位。
南方妖王是頭黑熊精，化形不夠完整還保留著熊頭，身材魁梧臃腫，頭戴水磨銀亮熟鐵盔，身貫絨穿錦繡黃金甲，足踏卷尖粉底麂皮靴，腰束攢絲三股獅蠻帶，甲胄精良，威武不凡。
北方妖王是頭花豹精，且是頭母花豹，化形水平要比黑熊精高出不少，相貌已與人族區別不大，積蓄一頭棕金色卷發，碧眼高鼻，粉頰朱唇，容貌美艷，她穿著一身豹皮斑紋的衣裙，綽約扶腰而立，頗有風姿。
西方妖王頭上有對彎月大角，臉上長著牛鼻，是頭水牛成精，也是身披堅甲，威風凜凜。
東方妖王是頭狼妖，狼頭人身，身穿著文士服，身材富態，狼頭都圓圓滾滾，但一雙狼眼光如明鏡，口若血盆，利齒森然，身后露出一條粗大的狼尾。
“聞老板。”“小哥哥~~”“聞宗主。”“大哥！”
四位妖王一見聞瑞，皆是眉開眼笑，拱手招呼，特別是那頭口呼“大哥！”的狼妖，本應凌厲無比的狼眼笑的眉眼彎彎，那條粗大的狼尾巴甚至下意識地甩了幾下。
“不愧是聞老板，做什么買賣都守信，那西方教賊禿果然被你給宰了，啊哈哈哈……”熊妖王聲音洪亮低沉，撫著將軍肚開懷大笑道。
豹女聲音柔媚地嬌笑道：“小哥哥，姐姐真沒看出來，你除了慣會鼓搗些好玩的物件哄人開心，竟然還有這等本事，那西方教賊禿可兇狠得緊，這些年把我們禍害得不輕哩。”
水牛精抱拳拱手道：“金靈宗畢竟是名門大派，果然底蘊深厚，聞宗主本領高強，是某之前小覷了你，在此賠禮了！”
“不愧是大哥！”胖狼妖語氣很是興奮：“早就跟你們說過，我大哥本事大著呢。咦，這標致小妖精是誰啊，以前從未見過，是新嫂子嗎？”
經狼妖提醒，其他幾位妖王的視線也都集中到她身上，鶴凌云頓時感到強烈的威壓臨身，巨大的境界差距，濃郁如實質的妖氣，壓得她僵硬無比。
之前在巨大境界差距的情況下擊敗法山，靠的是躲藏在地下操控劍二零遠距離偷襲，本體從未被法山神識鎖定，才不至于被超出一個大境界的精神威壓直接壓垮。
鶴凌云瞪大眼睛，群妖環伺之下，真切感受與返虛強者面對面承受威壓的恐怖，整個鶴如墜冰窖，瑟縮如雞，靈力運轉都不順暢了。
“二弟啊，管管你那破嘴。”
聞瑞卻絲毫未受威壓影響，從納袋中取出一包糕點，朝狼妖丟過去，狼妖頓時眼睛一亮，接過那袋糕點便掏出幾塊塞進嘴里，大口咀嚼。
邊吃還邊露出幸福的笑容，嘟噥道：“嘿嘿，蛋黃派真好吃！”
鶴凌云這才知道之前師兄給她投喂的美味糕點叫“蛋黃派”。
“蛋黃派”這名稱對于鳥類化形的她來說，就好像“清蒸紫河車”對于普通人類少女的殺傷力或是“爆炒牛歡喜”對于牛魔王的殺傷力。
一想到自己吃了那么多，還吃得那么香甜，她俏臉都發綠了，頓時感覺胃里一陣抽搐，差點惡心得當場吐出來。
用一袋糕點堵上了狼妖的嘴，聞瑞眉頭緊鎖，對其他三位妖王道：“不是告訴過你們安心在各自洞府、山寨中等消息么？為何不守約定，是不信任在下嗎？”
幾位大妖面面相覷，黑熊精撓著頭道：“還請聞老板見諒，實是那惡僧幾年來將我們四方妖王欺壓得不輕，礙于他后臺太硬，我們怕出手殺他后患無窮，手下的小妖們再被他這么殺下去，他的境界都要提升了！這幾年也是憋得狠了些，都想親眼看看他的下場，以解心頭之恨啊。”
水牛精也道：“聞宗主，我們也是聽見那惡僧死前的慘叫痛哭之聲，好奇尊駕施展了什么神奇手段，能將一位心志堅毅的佛門高僧折磨得這么凄慘，才不約而同駕風趕來，請尊駕切勿誤會。”
豹女笑嘻嘻道：“姐姐我還是頭一次聽和尚哭得那么悲傷呢，真是太好笑了，都說西方教高僧個個勘破紅塵無悲無喜視死亡為解脫，原來是未曾落到過老弟手里啊。”
“就是，那幫假正經的賊禿早遇到我大哥早哭慘了。”
狼妖口中含著糕點碎渣，含含糊糊道：“大哥，我也是怕你不是那兇僧對手，尋思著為你掠陣助拳來的，順便也把這單生意費用結了，我們都一道帶來啦！”
說著他從懷里掏出個箱子，打開箱口展示給聞瑞。
在一旁瑟縮如雞不敢吭聲的鶴凌云好奇地偷瞟過去，見那箱子里裝滿了靈石、靈金、靈草、晶玉……
其余三妖也紛紛取出類似大小的箱子，恭恭敬敬地送到聞瑞面前。
聞瑞冷笑道：“嗯，很好，那和尚的慘呼聲你們聽得很開心吧？”
“沒錯！”“解氣！”“痛快！”“香！”
“開心就好！”聞瑞冷聲道：“吾教祖師通天教主曾云：‘紅花白藕青荷葉，三教原來是一家。’西方教與我截教同屬玄門正道，本應親如一家，那僧人如我手足兄弟，我卻為了你們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，哄你們開心，伱們不該表示表示么？”
他頓了頓，陰著臉高聲道：“得加錢！”
黑熊精臉色一變，妖氣暴漲，怒道：“聞老板，這筆賬可不是這么算的，你小子之前明明說……”
聞瑞嘿嘿一笑：“我之前還明明反復強調要你們在洞府、山寨中等消息，不要來湊熱鬧，你們聽了么！口說無憑，我們簽過協議，你好好看看協議第十八條第三十六款，再看看第二十三條第四十二款，違約懲罰條款和提供超值服務議價條款，多收你錢是協議賦予我的權利！”
“奸詐的人族小子，你竟敢欺詐老夫！”
黑熊精怒不可遏，其余三妖卻是紛紛上前勸阻，尤其是那狼妖更是呲牙亮爪，同樣爆發出猛烈的妖氣，狼毛炸立，攔在他身前，將聞瑞護在身后。
“老熊，收收脾氣，別傷了和氣啊。協議之中確實有這兩條，聞宗主所言站理啊。”
“敢跟我大哥呲牙，除非你從我尸體上踏過去！”
“熊哥哥，些許靈石，不至于把關系鬧僵。”
豹女也柔聲勸道，她壓低聲音湊在黑熊精耳邊：“那聞瑞受黎山老母庇護，你敢動他不怕黎山老母出手平了你的黑風寨？再者說來，得罪了聞小哥的妖王，被他盯上算計，又有哪個落得了好？”
黑熊精深呼出口氣，泄氣地歪著熊頭拱拱手，道：“老熊我脾氣火爆，聞老板勿怪，就依你所言，我們加錢便是。”
聞瑞也拱手還禮道：“諸位，我們的交情也有百多年了，你們知道的，聞某人素來親兄弟明算賬，做生意只認協議不認人，誰敢毀約就別怪我不再把他當朋友。”
“是是是，聞老板從未違約，上一回貨送到山寨門口卻遭定光仙宗的賊人劫奪，聞老板二話沒說依照協議承擔損失重新發貨，這次屬實是老熊我沖動了，該加錢！”
黑熊精訕笑取出一袋靈石，放在木箱之上。其余三妖有樣學樣，陪笑著一一奉上靈石。
聞瑞先是用納袋收取那四個大箱子，接著將那四袋靈石分成兩份，取過兩袋靈石塞到鶴凌云手中，道：“見者有份，師妹也出了不少力，收下吧。”
鶴凌云掂掂靈石袋的分量，稍稍估算就算出這兩袋靈石不下兩萬枚！額外加的錢就至少有四萬枚靈石，那原本約定的款項能有多少？
“我……我不能要，我也沒干什么……無功不受祿……”鶴凌云慌張地推辭道。
“怎么能說什么都沒干呢？你可是親手刺穿了他心臟啊。”
聞瑞露出陰森的笑意，緩聲道：“他哭得那么凄慘，也是移情效應觸動了潛意識中埋藏的陰影，全拜你所賜啊。”
說到此，他收起笑意，一字一頓道：“快收下吧，不然師兄我會很為難的。”
幾位妖王見聞瑞語氣變化，紛紛疑惑地看向了鶴凌云，使得她再次成為眾矢之的，無形威壓滾滾壓來。
鶴凌云隱隱感覺不妙，吞吞吐吐道：“那……那我就收下吧……”
“嗯？”聞瑞不悅挑眉道：“你師尊平日怎么教你的，這么沒禮貌嗎？”
“謝……謝謝師兄。”
“謝得這么勉強，看來還是對分贓份額不滿意啊。”聞瑞笑容更燦爛了，將另外兩袋靈石也塞到鶴凌云手里：“好師妹，這回滿意了嗎？”
“滿……滿意！”鶴凌云戰戰兢兢地抱著靈石袋，連忙點頭道。
聞瑞這才欣慰地點點頭，轉頭對幾位妖王道：“大事已了，我們‘黎山五友’難得聚在一起，今日在下做東，請你們去我洞府一敘，咱們一醉方休，好好慶祝慶祝。”
“好好好，正好想跟聞老板談筆兵器生意，今日你賺了老熊不少，可要多給些折扣。”
“聞老弟，有最新款的清涼道袍嗎？姐姐我的衣柜好空呢！感覺永遠也填不滿……”
“聞宗主，修行上有些疑問，還要向尊駕討教一番。”
“早就饞大哥那里美酒美食啦，今天可要吃個夠。”
一人四妖勾肩搭背，其樂融融地竟自走了，只剩下鶴凌云呆愣在原地，她雙腿忽地一軟，癱軟著跪坐在地，久久爬不起身。
越是回想剛才的場面，鶴凌云越是后怕，她單純些，但絕對不傻，已然再度串聯線索，重新整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
在四大妖王未現身之前，她還誤以為聞師兄騙她出手殺法山只是要扭轉法山對妖族的惡念，點化法山在未來心甘情愿地守護黎山仙宗的善良妖修。
現在才知道，法山這條命也是值錢的，被聞師兄順手打包賣給了盤踞黎山周邊的妖王們，可憐那法山上師，被賣了還對聞瑞感激不盡，后世無數輪回之中都要心懷感恩地當牛做馬守護妖族。
剛才若是她不收靈石，就是不納投名狀，有著向黎山老母告發的風險。
屆時聞瑞無需出手，甚至不需要發令，一個眼神示意，四大返虛妖王就能把她這只金丹小妖生吞活剝，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。
神仙查案的方式主要是推演因果，就算黎山圣母施展神通探查她失蹤迷案，也只能將她死因查到四大妖王頭上，就好像動手殺法山之人是被騙來的鶴凌云一樣，他聞瑞根本未沾因果，未造殺業！
納了投名狀，即便去找黎山圣母自首，收下兩萬靈石也是無可辯駁污點，聞師兄可有記錄影像的法寶記錄著呢。
影像記錄里，鶴凌云雖攝于妖王威脅，未敢多言還被逼致謝，但看起來更像自甘墮落自愿收取，還因分贓不均耍小脾氣，與聞師兄同流合污的嫌疑無限大。
被騙錯手殺人和收錢殺人性質完全不同，前者大勢至菩薩尚能原諒并度她入佛門，后者可是罪無可恕，要被打入無間地獄！
這么大的把柄握在聞師兄手中，那個能把別人賣了還讓人幫著數錢的奸人，一定時刻惦記著怎么好好利用。
萬一將來以此相逼，逼她助紂為虐，或是做些羞羞的事情，她又該如何是好？
鶴凌云越想越怕，只覺得自己被卷入了巨大的命運漩渦，陷入了詭計交織的罪惡泥潭，一切都偏離了少女正常的鶴生軌跡。
想到此處，少女再也承受不住打擊，不敢面對黑洞般幽深的恐怖未來，背靠一棵大樹，抱著雙膝，將俏臉埋在腿間，嗚咽著啜泣起來。
哭聲在風中似有似無地飄蕩，聽起來無比凄涼哀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