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不覺,已近黃昏。
陳奇看了看時間,把寫了幾頁的稿紙收起來,壓在自己的床鋪下面。
當夕陽的柔光落在桌子上,安靜了一天的大院子終于熱鬧起來,自行車的鈴鐺響、小孩子的吵鬧、叮叮咣咣的切菜聲混雜在一起,絲絲縷縷的煙氣四散飄來。
“媽,你回來了!”
“買什么好吃的了?”
“不過年不過節買什么好吃的,白菜土豆,還有咸菜。”
于秀麗準時下了班,顧不得其他,進門脫掉外套就開始忙活,順便指揮:“你把咸菜擺盤子里,早上還剩半塊豆腐你拿出來!”
“豆腐怎么做?咸菜滾豆腐么?”
“滾你個頭,熱水燙一下拌醬吃!”
咸菜有兩樣,醬黃瓜和甜辣蘿卜干,都是六必居的。
六必居以前叫“紅旗醬菜門市部”,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,代表團提出要到六必居參觀,才重新掛上這塊老匾。
小廚房搭在房子外面,用磚頭和油氈簡單砌的一個棚,一個爐子、一個碗柜就占的滿滿當當。廚房旁邊是放蜂窩煤的地方,也用油氈蓋上,碼的整整齊齊,這是愛干凈的人家。
有懶散的就隨便放,下雨天,那煤塊淌出一洼一洼的黑水。
陳奇主動幫忙。
他才穿來幾天,對父母能有什么感情?
當然沒有,但人家對自己好,自己也不吝嗇回應。于秀麗麻利的做著飯,不時瞧他一眼,心里也奇怪,這小子前幾天還像一條咸魚,怎么突然就鯉魚打挺了?
天蒙蒙黑的時候,飯菜上桌,那位便宜老爸陳建軍也回來了。
他也四十多歲,高高瘦瘦,氣質挺斯文,衣服雖舊,但整齊干凈,胸口的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。
陳建軍是業務員。
新華書店是全國最大的圖書發行單位,一本書或者一本雜志想發行,就得聯系各個業務員,業務員會根據這本書的內容做一個初步判斷,給書店報一個數字,比如1000冊,書店會先訂1000冊,后續再看市場反應。
但后來業務員的工作就變了,變成了銷售,因為圖書行業開放了,壟斷地位沒了。
“爸!”
“去開會了么?”
“去了!”
“嗯,吃完飯再談。”
陳建軍笑了笑,笑起來也很斯文,這輩子沒爆過粗口那種。
晚飯很簡單,土豆粉條燉白菜、大豆腐和醬菜。
不是買不起肉,是買不著。城市居民每人每月僅供應豬肉3-5兩,三年困難時期,京城每年人均才供應豬肉8兩半,別的地方更慘,連這點肉渣都沒有。
老爸老媽都念過書,骨子里有那么點講究,吃飯的時候不談事。
等吃完了,陳建軍才問,陳奇又把開會的內容重復了一遍。
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
“我……”
他剛要回答,外面忽有人喊:“陳奇在家么?”
“喲,王大媽!”
“快請進快請進,您怎么來了?”
來人是個老太太,頭發花白,笑容和善,正是街道干部。她老神在在的坐下,笑道:“今天上午開大會,下午我們就分派任務,街道交給我13個人,務必給他們找到工作。
我琢磨晚上都在家,就過來瞧瞧,你們是第一戶。”
“那真是麻煩您了,大晚上的還不能歇歇……”
于秀麗給倒了杯水,正好想問這事呢,道:“王大媽,我聽孩子說要搞生產服務合作社,您也知道那是集體單位,一向不受重視。我不是說集體單位不好啊,就是咱們街道不有個服裝三廠么?廠里不能安置么?”
“哎呦,說得輕巧,你知道區里有多少待業青年么?”
王大媽一拍大腿,比了個手勢:“8萬人!政府上哪兒找8萬個崗位去?從上到下都愁死了。而且很多人都二十五六歲了,好幾年都沒工作,我們要優先安置他們。
那個服裝三廠,我們好說歹說才塞進去一百多人,你們就甭惦記了。”
“那您的意思是讓他們做什么?”
陳建軍問。
“我是這么想的……”
王大媽喝了口水,道:“前門是塊寶地,京城人愛逛,外地人也愛逛。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人來出差,捎帶腳都得來看看吧?但前門那么多鋪子,愣沒有一個賣水的,這幫人來了,連口水都喝不著。
你說買北冰洋汽水,那一毛五分錢呢,還要票,大家都舍不得。我親眼瞧見啊,有人用澆花的皮管子喝水呢。
所以我們就想,要是在前門擺個攤賣茶水,肯定有人買。”
賣茶水???
父母面面相覷,這這這有失體統啊!我倆都是文化人,在新華書店工作,結果兒子去賣茶水?在舊社會那是下等人干的活!
有多下等?
駱駝祥子里寫,一個老頭拉不動洋車了,就只能挑著擔子沿街賣茶,勉強為生,很是凄慘……你瞧瞧,賣茶水的連祥子都比不上,祥子好歹有房(租的),有車(買過三次,都沒了),有媳婦(難產死了)。
“王大媽,真沒有別的崗位了?”
“有啊,技術崗,你家小子會木工么?”
“不會!”
“有裁縫手藝么?”
“沒有!”
“能顛勺炒菜么?”
“不能!”
“那不就得了!”
“……”
父母再度面面相覷,甚至有點羞愧,原來我家兒子是個廢物?更可氣的是,那個廢物竟然還在樂,就跟說得不是他似的。
“行了你們商量商量,我得去下一戶呢!”
王大媽起身閃了。
一家三口沉默了一會,于秀麗道:“說話呀,伱到底怎么想的?”
“我服從組織安排,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!”陳奇道。
“讓你賣茶水你也去?還是在前門,離書店才多遠啊,同事不得笑話死我?”
“不能,因為你同事的孩子在跟我一起賣茶水。”
于秀麗差點氣死,怒道:“你少跟我貧嘴,我明天就去申請提前退休,你來接我的班!”
“我不用你退休,你要是辦退休,我連夜就去擺攤。”
“小奇,你不要油嘴滑舌的,你跟我們說老實話,為什么想去呢?”
一直不做聲的陳建軍開口問道。
“沒什么特別原因,我只是覺得勞動光榮,在哪里都能為祖國添磚加瓦,是你們舊思想嚴重,看不起賣茶水的。時傳祥掏大糞都能當上人大代表,全國勞動模范,我賣茶水怎么了?我將來也能站在大會堂里跟領導人握手!”
好家伙,陳奇的黨性光輝萬丈。
時傳祥是崇文區的一位淘糞工人,1966年國慶,他登上了天安門城樓。教員和他握手,伍豪向他敬酒,朱老總給他夾菜,說:“老時,你是干重體力活的人,要多喝酒,多吃菜……”
當時京城還興起了義務掏糞熱,高校師生、作家、記者、演員排著隊想跟他一起掏大糞。據說還有個清華的女學生,因為排不上號,就假冒時傳祥的干女兒,最終如愿和干爹一起掏了糞。
以前小學課本上有時傳祥的故事,現在不知道有沒有了。
那是勞動人民最牛逼的年代!
現在誰要是再宣傳勞動最光榮……群眾:He……Tui!
“……”
陳建軍聽了這無可辯駁的話,頓時噎住,看了看于秀麗,有空我們再生一個吧?這孩子傻掉了!
奉獻精神,都是給別人講的。
輪到自己或者親人了,還能義無反顧的去奉獻,那叫楷模,而很多人做不到這樣。
話談不下去,只能睡覺。
家里沒電視,又經常停電,除了一臺破收音機沒啥娛樂活動。
院子里也慢慢悄靜起來,月光映照著窗簾,春蟲低低鳴叫,陳奇躺在外屋的床上,聽里面竊竊私語,肯定還在研究自己工作的事。
他確實不想讓于秀麗早早退休,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在崗位干不長,那就浪費了。
而且新華書店這個工作他沒啥興趣,人家三代煙草人,三代石油人,三代電力人,三代銀行人,到我這三代書店人啊?
“……”
陳奇翻了個身,閉上眼睛。
其實賣茶水也好,干別的也罷,都無所謂,他是準備隨時提桶跑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