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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一十九章 賊子不要臉

  望著那個一身盔甲、六親不認的背影,于孔兼又對沈尚書嘆道:

  “機不可失失不再來,前輩對林賊連連軟弱姑息,怕是要讓同道頗有微詞了。”

  沈尚書冷哼一聲,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名氣大于實力的菜雞一而再、再而三的被林泰來拿捏,局面何至于此?

  但沈尚書也很無奈,這些熱血菜雞黨羽都是自己挑的,自己所依靠的勢力基本盤偏偏就是這些熱血菜雞!

  故而最后沈尚書還是安撫道:“會試已然事不可為,但會試不是終點,會試之后還有殿試,濫竽充數者終會原形畢露。”

  這意思就是暗示,忍到殿試再動手。不如此表態,只怕也安撫不了暴躁小弟們。

  經過小小的考前插曲后,林大官人回到了號舍,捏著香囊,專心等待考試。

  天色亮了后,今天的考題就發出來了。

  都知道考題截取自四五經原文,到了會試后,考題就不會那么怪異了,往往就是正常的句式。

  一般不會有“王速出令反”、“君夫人陽貨欲”、“人不如鳥”之類的變態題目了。

  畢竟會試乃是朝廷大典,總需要有些體面,題目也不能太神經病。

  所以懂行的人都知道,會試比鄉試簡單,沒準撞大運就能碰上做過的題目。

  第一天首場共有七道題,前三道《四書》題,后四道《五經》題。

  林大官人先看向《四書》三道題,輕輕皺起了眉頭。

  第一道和第二道沒什么,都是從申首輔那里提前得知的題目,預先有所準備了。

  可是第三道卻是《子曰: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》,這并不是提前得知的題目。

  其實不算大事,但也是個小變故,讓林大官人沒有著急答題作文,先思考了一會兒。

  最后林大官人斷定,這情況肯定是主考官大學士許國的小心思!

  當今科舉,三場重首場,而首場重首篇。

  很多時候,考官就是看看第一篇文章情況,基本就能定下了,最多再掃幾眼第二篇。

  所以第一道和第二道題目不變,就足以讓主考官許國向關系戶有個交待了,關系戶完全可以通過前兩篇過關。

  而第三道題目臨時變化,大概就是許國用來鑒別關系戶的一種小手段。

  如果某人的前兩篇文章的文法非常好,而第三篇文章差點意思,那此人多半就是關系戶。

  如果第三篇不只是差點意思,甚至極為拉垮,那肯定就是不學無術,但靠山非常過硬的關系戶,比如大家刻板印象里的某林姓考生。

  只有這樣的考生,才會出現前兩篇出色,第三篇徹底稀爛的情況。

  難不成主考官許國就是想通過這種方法,把他林某人的試卷鑒別出來?

  想到自己和主考官許國的關系,林大官人不由得長嘆一聲。

  為什么自己的科舉道路阻礙如此之多,為什么從提調官到考官,全都要針對自己!

  算了算了,先不想那么多了,諒那主考官許國也沒膽量往死里得罪首輔。

  如果連許國都壓不住,那要申時行這首輔還有何用?

  此后林大官人就專心答題,第一篇和第二篇都是“胸有成竹”,文不加點一氣呵成的寫完了。

  但到第三篇時,林大官人真費了點心思,因為主考官許國肯定會重點察看這篇,用這篇來鑒別考生。

  他一邊揣摩著主考官許國的思路和心態,一邊結合著后世的研究經驗,花了一個時辰精心攢出了一篇。

  幸虧會試題目都不難,《子曰: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》這種題目的義理也很常見,多了幾百年研究經驗,總能找到些句式套進去。

  “(起股)

  負陰抱陽以來,通直專翕辟之原.而中道立焉。

  形生神發以后,全日用飲食之質而庸理著焉。

  (中股)

  濬哲欽明,德莫隆于古帝,而時雍必始于平章德至紛者,至中足以馭之也。

  柔恭執競,德莫盛于古王,而懋昭肇修夫人紀德至奇者,至庸足以宰之也。

  (后股)

  德非統古今而不變者,不足以言至,中庸則賅乎.

  德非合遐邇而皆行者,不足以言至,中庸則貫乎.

  (束股)

  是故偽學之執一,托夫子而已失其真;鄉愿之同流,貌為庸而轉鄰于妄。”

  寫完后,林大官人又自我欣賞了一遍。

  到了下午臨近黃昏時,陸續開始有人交卷出場。

  林大官人答題不算慢,也交了試卷。然后卻沒有把草稿隨便交出去,反而堅持要見總提調沈尚書。

  “我將草稿存在大宗伯這里,如果出現了試卷正稿與草稿不同,必定是有人掉包,大宗伯你也要負責。”

  “滾!”沈尚書呵斥說。

  除了呵斥,被綁死責任的禮部尚書也干不了別的。

  出考場龍門時,恰好遇到了周應秋和董其昌兩個友人。

  “你們兩個做題倒是挺快!”林大官人假裝驚訝說。

  其實沒什么可吃驚的,這倆人雖然在歷史上人品有問題,但文章才思在林大官人的朋友圈里,算是頂尖的。

  董其昌就不用說了,在歷史上可是“復古派后王世貞時代中興五子”之一,但在本時空估計不會有這個組合了。

  周應秋在歷史上就是去年那科南直隸解元,和王鏊、唐伯虎、顧憲成一個級別的出身。

  董其昌問道:“林兄弟感覺如何?”

  林大官人冷哼一聲:“從出題就能看出,連主考官也針對我!”

  董其昌:“.”

  他真看不出來,那幾道題怎么就針對你林泰來了。

  要是從考務提調官到判卷考官都針對你,那你還來考個球啊!

  周應秋對林泰來問道:“林兄要回哪里?”

  在這幫人里,林泰來歲數最小,但周應秋到了京城后一直堅持喊林兄,說是達者為先。

  林大官人答道:“我今天回西城,找首輔說說主考官的事情,請首輔警告一下主考官不要亂來!”

  今天是二月九日,下場考試二月十二日,中間有兩天休息。

  其實考完第一場后,就可以放松大半了,畢竟第一場基本就能決定錄取與否了。

  林大官人帶著手下,騎著高頭大馬,從繁華熱鬧的棋盤街穿城而過。

  忽然街面上發生了一點小小的騷動,有五六個人正追打一個衣衫敝舊的年輕漢子。

  還有人在后面喊道:“魏四你站住!”

  見慣了大場面的林大官人本來對這種市井小糾紛不感興趣,但是聽到“魏四”這個名字,就勒住了馬。

  還想著多看幾眼時,只見那個被追打的、叫做“魏四”的年輕漢子,宛如游魚般靈活的穿過人群,鉆進了附近一處小胡同里。

  林大官人終于想起,萬歷十七年最大的歷史事件并不是皇帝徹底罷朝,也不是國本之爭第一個大高潮,而是完全不起眼的魏四進宮。

  說起來,這個魏四和自己還是同齡人,年紀一樣都是二十二歲。

  忽然林泰來很惡趣味的指著“魏四”的背影,對旁邊周應秋問道:“你看此人如何?”

  周應秋不明白為什么問自己,隨意答道:“此乃一市井無賴也,有何可說?”

  林大官人忍不住“呵呵”笑了幾聲,在歷史上再過幾十年,伱周應秋連這個“魏四”的侄子都要跪舔,舔出了一個“豬蹄總憲”的名號。

  就是周應秋心里莫名其妙的,只當是林大官人間歇性抽風了。

  林大官人一邊想著魏四的事情,一邊邁進了申府。

  “這許國不地道,他想搞事!”林大官人見到申首輔后,憤然嚷嚷說。

 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,有什么冤屈先喊出來再說。

  申首輔啞然失笑,“你這話太過了,沒那么夸張,許國不會讓你落榜的。”

  林大官人不滿的對申時行說:“明明給了你三道題,最后卻又臨時改了一道。

  許國這樣做的性質,就是背著你搞小動作!換成是我,絕對不能忍!”

  申時行很大度的說:“許國又不是我的傀儡,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,只要大體上過得去就行了,不要那么斤斤計較。

  前兩道題足夠保你錄取了,最多名次靠后點。

  你先前得罪過許國,為了揚州鹽業之事,幾度與許國沖突,總要讓許國找個地方出口氣吧?

  再說會試名次又不是最終名次,后面還有殿試。”

  林大官人嘀咕說:“可是會試名次倒數的話,殿試名次肯定也不會太好啊。”

  申時行反問道:“你先前不是說過,名次不重要,只要能名列皇榜就行么?”

  在申首輔眼里名次確實不重要,哪怕林泰來倒數第一,去地方熬三年資歷后,都能行取為御史或者選拔進吏部。

  林大官人答話說:“多謝閣老為在下保底!至于具體名次,就看在下盡力而為吧!”

  申時行嘆道:“你能不能別盡力而為了?老夫就怕聽到你說要盡力而為。

  許國在貢院內堂,與外界隔絕,你還能怎么盡力?難不成還要打進去?”

  林大官人實話實說:“在下豈是莽夫?只是想打破世人對我的刻板印象,用八股文功力來證明自己。”

  申首輔:“.”

  這簡直是新年以來所聽到的最大的笑話,你林泰來哪來的八股文功力啊?

  你這科舉考試一路怎么過關的,難道自己心里沒數?

  縣試是買通了縣衙,還被當時任期將滿的知縣起哄架秧子給了個案首,自己的二子申用嘉疑似參與了。

  府試是在交卷時,擠兌得知府下不了臺,給了個案首。

  道試是對提學官威逼利誘,甚至威脅提學官走不出蘇州城,然后得了個案首。

  鄉試更不用說了,就是他申時行直接安排的,解元也是出于“補償心理”才給了林泰來。

  所以你林泰來哪來的大臉,敢吹噓自己有八股文功力,想靠著八股文功力去爭名次?

  這種明明靠著關系通關,但卻說自己很有實力的嘴臉,出去混很容易被打的!

  次日也就是二月初十,考生中間休息,貢院里彌封、謄錄、對讀等環節工作人員開始干活。

  “不調換林泰來的試卷了?”某禮部主事對禮部郎中于孔兼問道。

  “調換個屁!”于孔兼憤憤的說,“林泰來不知動用了多少刻字匠,連夜刻版、印刷了幾千份他的首篇文章,正在貢院外面亂發!”

  活了三四十年,就沒見過小心慎微到如此地步的人!

  此后二月十二日、十五日兩場考試,就平淡無波的過去了。

  外簾的考務全部完畢,壓力只在判卷的內簾了。

  二月底張榜公布結果,時間只有十來天,就要最終判定數千份試卷、理論上三四萬篇文章,壓力可想而知。

  根據黃歷,二月二十八日吉日適合張榜,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就要敲定會試的名次。

  貢院內院,主考官所在的聚魁堂燈火通明,十八名同考官也齊聚到這里。

  此時已經選出了三百四十八份中式試卷,大體等次已經排列的差不多了。

  這時候考官手里只有經過再次謄錄后的朱卷和編號,不知道考生姓名,也看不到考生本人的筆跡。

  所以排定名次時,只能先使用朱卷的編號,然后再開拆墨卷原稿,獲得考生名字。

  此時此刻,就是很多考官的人生巔峰了。

  今科主考官、大學士許國冷笑著,給幾份試卷定了個倒數名次。

  這幾份試卷有個共同特征,就是前兩篇文章尚可,但第三篇文章很差。

  寧殺錯不放過,許閣老將這幾份疑似某人的試卷全部打成最后幾名!

  其實會試名次沒有太大實質作用,殿試名次才是進士的真正名次。

  所以在會試中,可能只有第一名會元有點用。一般默認會元在殿試中名次不能低,而且入仕時起碼給一個庶吉士待遇。

  所以大家最關注的是,主考官許國會點哪份試卷為第一名。

  許國拿出了第四二六號朱卷,對列席的十八位同考官說:“你們都只看第一二篇,而我專看第三篇。

  此人第三篇《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》一文,脈絡清晰,文辭古雅,揚之高華,按之沉實,非學養修為深厚不能臻斯境界。

  窺其文字,直追盛世篇幅,其清真雅正之風,當為世風表率。”

  而后許國又強調說:“最后結尾束股這句,深得我心。”

  所有同考官就傳看了許國褒揚的這篇八股文。

  不得不說,許大學士也不是閉眼無腦瞎吹,這篇文章確實有點功底。

  全文風卷云舒,自然飄逸,讀之抑揚頓挫,音節金清玉和,如沐春風,并無偏僻乖離之詞,別有一股雍容典雅的氣質。

  至于許國所強調的結尾束股句子,則是——是故偽學之執一,托夫子而已失其真。

  眾人揣摩了一番后都認為,這句是貶斥心學的。

  因為在嘉靖初年,心學曾經一度被官方定為“偽學”,所以反心學的人經常用“偽學”來指代心學。

  這就是立場問題,見仁見智了,主考官許國認為這句說的好,那就只能是好。

  當然,許國心里的小九九到底怎么想的,也不會明白的告訴別人。

  年前某位林姓考生為了心學,大戰反心學的顧憲成,這事文壇幾乎都知道。

  所以許國敢斷定,這篇寫出了“偽學”的試卷,肯定不是林泰來的試卷,點為第一名很安全。

  從另一個方面說,這份試卷也許是與林泰來為敵,那些以“正學”自居的考生的試卷。

  畢竟如今京師最激烈反對心學的學者就是顧憲成,聽顧憲成講學的那些考生同樣也會貶低心學為“偽學”。

  點這份試卷為會元,是一位次輔大學士在首輔高壓之下,最后的倔強!

  其他同考官除了傳看之外,發表不了什么意見。

  嘉靖中后期之前,會試主考官用資深翰林學士來充當,主考官和其他考官地位差距不大。

  但從嘉靖后期至今,會試主考官則用內閣大學士來充當,其他考官地位就差的太遠了。

  來當主考官的大學士說是什么就是什么,其他考官不過五六品而已,怎么可能與大學士來爭?

  最終許國一錘定音的說:“四二六號,萬歷十七年己丑科會試第一名!填榜!”

  其他考官唯唯諾諾,莫敢當之!

  久在內閣被首輔壓制的大學士許國,此時體會到了久違的一言九鼎之霸氣!

  朱卷上并沒有姓名,書吏將四二六號墨卷取了過來,確定糊名彌封完好無損后,便當眾開拆。

  很快試卷上的名字顯露了出來,眾人好奇的湊過去看。

  只見得上面一行字是——林泰來,直隸蘇州府學生,本經《易》。

  轟!聚魁堂里瞬間像是炸了鍋!

  林泰來的名氣當然很大,堪稱是今科最著名的考生,考官們沒有不知道的。

  但考官們做夢也沒想到,“盲選”出來的會元竟然就是這個林泰來!

  他明明是一個打遍兩京無敵手的武狀元啊!

  忽然從中間主座上傳來了“咣當”一聲響,還有雜役的驚呼!

  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主考官大學士許國面如金紙,雙目緊閉,直直的栽倒在了太師椅上。

 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,許大學士還竭力喊了一聲:“賊子不要臉!”

  眾考官面面相覷,許閣老畢竟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,鎖在貢院里熬了一個月,可能臨近結束時終于熬不住了。

  就是不知道,許閣老所說的不要臉賊子是誰?

  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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