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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七十九章 最高級的黑

  和衙門一樣,天下學校的建筑格局也都差不多,都是太祖高皇帝設計的標準化建筑。

  林大官人走進無錫縣學的時候,對左右護法笑道:“我這個文化人,連蘇州本地府學縣學都沒進過,反倒先進了外地的縣學。”

  一般情況下,縣學肯定不能隨意出入的,但今天“大佬”公開講學,就半放開了。

  林大官人穿著青衫,打扮上像個讀書人,門子也就沒攔著。

  他來的晚了,講學已經開始了不知多久。

  但無所謂,林大官人又不是來聽講的,他的動機其實是“獵奇”。

  就像是參觀著名旅游景點一樣的心態,看看未來東林黨領袖和締造者們都是什么模樣。

  在這個時間點,初期東林八君子應該大部分都在無錫縣,還有兩個是隔壁武進縣的。

  明倫堂月臺上的正中間,正在講話的人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圓臉中年,胡須很長,垂至胸間。

  不用問就知道,這位肯定就是顧憲成了,客店掌柜所鼓吹的“正道真儒”,也不知道這個名號是誰想的。

  在顧憲成兩側,坐了四個人,肯定都是與顧憲成關系比較近,又有一定地位的人。

  根據歷史資料推斷,大概其中有顧憲成的弟弟顧允成,顧憲成老師的孫子薛敷教,以及同鄉密友葉茂才。

  目前這些人年紀都在三十左右,而且未來兩科內全都會考中進士,上榜率百分之百,比宰輔公子還高。

  還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,必定就是被譽為“天下士”的高攀龍,二十一歲就中舉的神童。

  以上這些人,都是以后東林黨初期八君子里的人物,早期東林黨的核心人物。

  所以有些人說東林黨不搞朋黨、不是“黨”,就是個笑話。

  不然為啥早期東林八君子里六個無錫的,兩個隔壁武進的,大都和顧憲成沾親帶故?

  不然為什么東林八君子里的人,在如此殘酷的科舉淘汰率下,能夠兩三科內全部考中進士,百分百上榜?

  當然可以也看作是巧合,坐在月臺上的未來東林君子們人人都是堪比宰輔公子的科舉天才。

  而在月臺下面,則是百來個士子,宛如眾星拱月一樣三面圍著月臺,人人神情充滿了崇拜和敬仰。

  不得不說,此時顧憲成的號召力已經初見倪端了,至少在本地還是很有人格魅力的。

  再怎么說,顧憲成不僅僅是學者,還是一位吏部官員,執掌人事工作的那個吏部。

  三年假期結束后,顧大人還是要回京師吏部工作的。

  插一句題外話,顧憲成就是傳說中的進士第五名,狀元、榜眼、探花、傳臚后面的那一個。

  不知道別人有沒有聽講,反正林大官人沒興趣仔細聽的,他就站在這里一邊探頭探腦的看“景點”,一邊胡思亂想著。

  忽而聽到月臺上的顧憲成說:“我欲編《五經余》。”

  旁邊那個疑似高攀龍的年輕人問道:“何謂《五經余》?”

  顧憲成答道:“余非剩余也,乃是繼續之意也。《五經余》之意,就是繼續圣人《五經》之事業!”

  疑似高攀龍的年輕人又問:“如何繼續?”

  顧憲成又答道:“《五經》之意,多由三代而發。而三代以下,未能囊括于內,我心中多有缺憾。

  故而欲三代以下之范圍,續上五經內容,此為《五經余》也。”

  聽到這里,月臺下的士子們已經開始議論紛紛。

  顧憲成轉向臺下眾人,很有氣勢也很有節奏的高聲道:

  “我欲以《太極圖說》、《經世》、《啟蒙》等為《易余》!

  以三代以下詔、誥、奏、疏等為《書余》!

  以騷、賦、古詩等為《詩余》!

  以《綱目》、諸史為《春秋余》!

  以歷代典章之合宜者為《禮余》!

  以上就是《五經余》的想法!”

  一句比一句聲調高,說到最后一句時,臺下諸生都震耳發聵了!

  原來顧先生不是隨口說笑,而是已經有了思路!

  續補五經,這是多牛逼的偉業!不愧是顧涇陽先生!

  有個年輕人從人群里撲了出來,激動的臉色通紅,渾身顫抖,甚至于熱淚盈眶,嗓門近乎破音的喊道:

  “孔圣之后,敢于擬六經而有著作的,當屬隋代大儒王通!

  而涇陽先生欲作《五經余》之壯舉,規模宏大,更勝過王通!

  歷代典章卷帙浩繁,我安希范愿追隨先生,效犬馬之勞,復興正學!”

  林泰來:“.”

  如果你不是叫安希范,我就真信了。

  安希范,今年二十二,東林初期八君子里第二年輕的,拜了顧憲成為師學習。

  按照歷史,此人今年中舉,明年中進士,又又又又是個科舉天才。

  有了人負責帶頭尖叫,此時臺下的氣氛陡然熱烈起來。

  眾士子身在其中,不知不覺情緒陷入了莫名的狂熱,跟著一起叫道:“復興正學!復興正學!”

  續補五經這樣的文壇偉業就在眼前,如果能參與其中,那是何等的光榮!

  為什么叫復興正學,因為這幾十年王陽明心學太流行了,顧憲成這樣的正統學者都對此不爽。

  在外圍不遠處守候的張家兄弟下意識對視一眼,他們都覺得這一幕似乎很熟悉,感覺都是自家坐館玩剩下的。

  連張家兄弟都能免疫,更別說林大官人本人了,他就是抱著胳膊站在人群最邊緣,冷眼旁觀。

  不吹不黑,這位顧先生能以在野中層官僚身份,創造出一個影響政壇數十年的東林黨,并成為精神領袖,還是有點東西的。

  看到的各種運營手段即使放到五百年后,也不過時啊。

  比那個只懂蹭熱議的王老盟主,顧憲成真是強多了,有著明顯的代際差距!

  林大官人親眼目睹這一切后,終于能理解了,為何歷史上的東林黨會那樣的狂熱和極端,簡直就是正邪不兩立,順我者昌逆我者亡。

  因為從根子上就是這樣成長的,壯大后更不可能被糾正了。

  偏生這時候,月臺上的君子們目光巡視人群時,立刻就注意到了林泰來。

  本來林大官人身材比別人高出了一尺多,醒目基礎指數已經不低了。

  更別說在這群情奮發的時刻,別人都在奮臂激情,只有林大官人下意識擺出了抱著膀子看猴戲的姿勢。

  狂熱腦殘粉里,竟然出現了一個異端!

  所以他想不被注意到都不可能,除非別人眼瞎。

  等氛圍稍微冷卻后,顧憲成的弟弟顧允成便對著人群邊緣的高大“士子”說:

  “這位雄壯朋友何人也,看著面生。”

  正看戲的林泰來冷不丁聽到被詢問,不禁嘆口氣,這樣都能被點名?難道這就是主角光環?

  口中便答道:“在下姓林,自蘇州來,往南京去趕考,今日路過貴寶地,順道旁聽。”

  林大官人這話沒毛病但容易卻讓人誤會,反正別人聽了后,都以為林大官人是去參加八月鄉試的。

  顧允成想了下,從沒聽說過蘇州有林氏家族,想必不是什么大家子弟,便又說:

  “據我觀察,林朋友對家兄的構思似乎甚為輕蔑。

  若有相左之意見,不妨在這里大膽說出來,我等洗耳恭聽。”

  顧允成這話明著看沒什么,但細思極恐。

  這里氣氛正狂熱,如果一個勢單力孤的寒門子弟貿然提出刺耳的反對意見,下場會如何?

  或者說,適當找一個好打的標靶,更有利于增加己方群體的凝聚力。

  經歷過粉絲經濟時代的林大官人,當然明白其中問題所在。

  他環視了一圈后,便不慌不忙的開口道:

  “我的想法就是,顧先生欲作《五經余》,這氣魄未免太小了!

  不妨膽子再大一點,步子再快一點!”

  眾人:“.”

  敢于續補《五經》,已經是了不得的偉業了,還想怎么樣?

  林泰來更加富有激情的說:“也別拿五經做文章了,我看顧先生完全可以搞一個新四書!”

  這話一說出來,眾人立刻對林大官人怒目而視。

  實錘了,此人絕對是黑粉!能說出這種話的人,一定是來砸場子的!

  四書是必考,五經是選考,這就能說明四書地位比五經還要高!

  誰敢亂動四書?這不是明擺著讓顧先生去死嗎!

  林泰來卻對別人視而不見,只對顧憲成問道:“涇陽先生以為《禮記》如何?”

  顧憲成實話實說:“孔圣刪述的五經,歷經秦火大都幸存了下來。

  唯獨《禮記》一經,雜駁幾半,似非原經。

  不知當初二程有再興儒學之能,卻為何不代為厘正《禮記》,補此闕典。”

  這是個比較流行的觀點,很多人疑心禮記是漢儒編出來的。

  林泰來嘆道:“顧先生沒有想通啊,二程對《禮記》已經厘正且傳世了!”

  這種事情開不得玩笑,顧憲成不由得坐直了身體,嚴肅的問道:“林生為何敢這么說?”

  林泰來便答道:“其實我認為,二程以及朱子所表彰的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即是他們心里真正的《禮記》,只是沒有明說!”

  原本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都是《禮記》中的內容,宋人卻把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從《禮記》里單獨抽了出來,與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合稱四書,成為儒家最高經典。

  難道宋代圣賢這是暗示只有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才是真禮記?

  林泰來這個觀點看似簡單,但勝在新奇,之前沒有人往這個角度想過。

  所以像是點破了窗戶紙,讓在場眾人都有點豁然開朗的頓悟感覺。

  林泰來仍然很淡定的說:“如此可把四書里的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恢復為《禮記》。

  那么四書就少了兩本,如果能再補進兩本,那不就成了新四書?”

  顧憲成不禁愣了愣,呼吸急促起來。

  糟糕!這是心動的感覺!

  本來以為是無知狂徒的瞎扯淡,怎么還越說越像那么回事?

  若能重鑄經典,那是多大的功德,增加個幾萬粉絲不成問題!

  話題進行到這里,實在太大了。

  此時別人產生了莫名的敬畏,都不敢說話了,因為自己不配!

  只有林大官人臉上笑嘻嘻,開口道:“第一本,我看可以用朱子的《小學》補上,教人如何細處工夫!”

  顧憲成下意識的點點頭,感覺似乎越說越有道理了,朱子的《小學》可以彌補其他經典著眼太大的問題。

  “那第二本又是什么?”顧憲成忍不住問道。

  于是林大官人臉上笑容更加濃厚了,繼續說:“至于第二本,我看涇陽先生你自己寫一本放進去就行了!

  以你的經天緯地之才,寫本書羽翼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的經書,那實在太簡單了!

  畢竟您可是當世的正道真儒,伱不出手,沒人能輔佐孔孟了!”

  顧憲成:“.”

  繞了一個大圈子,編了一堆似模像樣的經學理念,差點都把自己打動了,結果就是為了最后開涮自己!

  雖然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說話方式,但并不妨礙從中聽到了反諷!

  可以鑒定,這絕對是黑粉,最高級的那種黑粉!

  臺上君子里,還很年輕氣盛的高攀龍站了起來,指著林泰來罵道:

  “不敢坦蕩質辯,只敢皮里陽秋,真小人也!”

  林泰來輕蔑的說:“家里放厚利債的才是小人,勿復與我說話!”

  高家就是放高利貸發家的,高攀龍聞言,氣得就想跳下去打人。

  顧憲成連忙攔住了高攀龍,又轉頭問道:“你師承何人?技藝得自何人?”

  剛才只以為這林生是個沒跟腳的散養士子,但現在看來又不像了。

  這是個有才華的人,否則根本也編不出那些東西,尤其是對經學的理念,一定是有傳承的。

  林大官人答道:“我這主要技藝.算是傳自唐荊川先生吧!”

  據說在武舉考場不考拳法和鞭法,要么弓箭,要么刀槍,所以目前槍法算是主要技藝。

  高攀龍忍不住叱道:“胡扯!”

  唐順之就是隔壁武進縣的,與無錫縣同屬常州府,乃是常州府的名人大前輩。

  唐順之有什么弟子傳承,這里的人難道還能不知道?哪來的蘇州林姓野弟子?

  林泰來不屑的說:“愛信不信!我家又不放厚利債,犯得上像你們高家質庫一樣坑蒙拐騙嗎!”

  高攀龍心胸快氣炸了,暴怒的喝道:“那就讓我見識見識你傳自荊川先生的技藝!”

  林泰來看了看高攀龍的小身板,詫異的問道:“你確定?”

  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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