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王象蒙的離去,林大官人沒有感到任何意外。
他和王家本來也沒有太密切的利益綁定,幫助滸墅關稅使王之都也只是錦上添花。
而且他和王稅使之間,更多的是個人交情,還沒上升到整個王家層面。
畢竟王之都在整個王家官員群體里,也算不上多么核心的人物。
當他惹出來的“麻煩”大于價值時,王家的人選擇回避態度,也算是一種“理智”了。
目送王象蒙離去后,林泰來又看向申用懋,冷淡的說:“閣下也要告辭?”
申用懋感覺到,林泰來對自己的尊敬程度仿佛直線下降了。
想了想后,申用懋說:“我留在這里也無用,家父明日就回京城,先將事情稟報給家父,再做定奪。”
主要是在蘇州老家,申用嘉和林泰來利益捆綁很深,申家不可能完全無視林泰來。
老家利益是有特殊意義的,他們父子今后總是要落葉歸根,回到老家去的。
林泰來又說:“那今晚我就先自己找個地方躲著了。等明天申相回了家里,再看申相是否接見了。”
申用懋無動于衷,也沒有說邀請去申府躲避的話。
這是為了避免給別人“口實”,畢竟都有人彈劾“申時行縱容門客橫行不法”了,小心無大錯。
把申用懋也送走后,林大官人稍加思索后,便有了決斷。
對手下伙計們吩咐說:“現在假裝驚慌失措,留點東西,然后出去換個地方!”
然后就當著地上一群傷員的面,林泰來帶著伙計們匆忙離開了三吳會館,好像是生怕再有人來報復似的。
這也很正常,畢竟對方那可是錦衣衛緝事官校。
看到林大官人一行離開后,先前逃走的那十幾人又回來了。
一是為了救出受傷的同伙,總不能放任同伙躺在地上不管。
二是沖進了林大官人和伙計們居住的各屋,不但為了泄憤大肆進行破壞,還把林大官人來不及帶走的若干財物都搶走了。
林泰來又從東城會館躥到了西城,并來到了寧遠伯府。
李如松雖然高掛了“免戰牌”不見客,但其實正在家里大肆慶祝。
升一級其實無所謂,武官品級本來就虛高,雙俸也無所謂,李家不差那點錢。
李如松最看重的還是御賜飛魚服,這可比什么升官加俸重要多了。外臣如果能獲得這種賜服,那就等于天子公開表明非常欣賞你了。
聽到林泰來到了,為了表示感謝,李如松親自出來迎接。
但林泰來并沒有進去,就站在前院,將今天的遭遇對李如松說了。
李如松便道:“你先在我這里躲避,如果你想離開京城,過幾日找個機會偷偷將伱送出城去。”
雖然李如松不是很怕錦衣衛,但也壓不住錦衣衛。而且錦衣衛是個很龐大和復雜的機構,誰也說不好到底會驚動到哪個層次。
所以李如松送所能做的,就是偷偷把人送出京城。
“沒有必要那么麻煩。”林大官人淡定的說:“明天等首輔回來了再說。”
然后又對李如松說:“聽說明日天子鑾駕回京,在京文武百官都要出城迎接。
李都督你去的時候,如果見到申首輔,替我捎個話,就說他們申家老大不如老二!”
李如松苦笑道:“你這話,有怨氣啊,真合適說給首輔?”
林泰來不滿的說:“就是要讓首輔知道,我有怨氣!想必以首輔的大度,不會跟我這個同鄉后輩計較!”
史上申時行就以寬厚著稱,尤其是在小事上特別寬厚,不然林大官人也不至于故意作死。
當晚林泰來又一次住進了寧遠伯府,在這里還是安全的。
現實位面里的錦衣衛在大多數時候,并不像影視里那樣,能夠在權貴階層肆意橫行、為所欲為。
大多數權貴怕的并不是廠衛沖進家里,而是怕關鍵時刻被廠衛打小報告。
到了第二天,李如松大清早就出發,并來到德勝門外,和一群文武官員迎駕。
上午時候,天子旌旗出現在眾人視野里。
沒什么稀奇的,一切根據禮儀按部就班就是了,大部分大臣都是混在人群里隨大流。
但是今天在禮儀上出了一點小事故,今年已經七十的戶部尚書畢鏘因為年邁體虛,不小心失足跌倒在地。
萬歷皇帝原諒了老臣子的失儀,下旨讓親軍將畢尚書護送回家。
有點政治嗅覺的看到這一幕,都能估計出,畢尚書大概馬上就要請求致仕了。
戶部尚書那可是除了宰輔大學士之外,外朝文官僅次于吏部尚書的第二人啊。
萬歷皇帝輦駕先進城,扈從皇帝去天壽山的大臣和留京大臣在后面合流。
李如松趁機找到申首輔傳話,申首輔沉吟了一下后說:“讓他半夜時過來見我。”
在過去的壽宮選址風波里,李如松一封奏疏直接終結了風波。
這直接幫助到了卷入漩渦的申首輔,所以申首輔必須要賣李如松的面子。
林泰來讓李如松去幫忙傳話,也是考慮到了這些因素。
等李如松回到寧遠伯府,將申首輔回話告訴林泰來后,林泰來立刻讓伙計們重新收拾行李。
李如松愕然道:“這是干什么?難道府中有人慢待了你們?”
林大官人自信的說:“等過了今天,我就會搬到申府去住!”
雖然嘴上如此自信,但在去申府之前,林泰來心里還是反復琢磨申時行這個人。
畢竟這是預設的大腿,而且也是林泰來迄今為止,最有可能接近的權力高層。
在明代政治史上,首輔權勢的大小變化是一條很值得研究的脈絡。
在明代中后期,有一個強勢首輔時期,意思就是內閣首輔權勢最盛,可以直接威壓外朝六部的時期。
大明最有名氣的一些首輔,基本都在這個時期。
一般來說,公認的強勢首輔起源于楊廷和,巔峰是張居正,最后的余暉就是申時行。
在申時行執政的時候,還能勉強壓制六部,但申時行之后,首輔就逐漸失去了對六部尤其是吏部的控制權。
站在這個歷史維度來看,申時行也算是個標志性人物,是強勢首輔時期結束的符號。
如果想從文史資料中分析申時行的性格,只會覺得很模糊,缺乏鮮明的辨識度。
為人寬厚,但也會報復人;處事圓滑,但也有原則,經常拯救犯顏直諫的言官;
和張居正關系不錯,但也被萬歷皇帝信任;總體上是個好人,但欲望挺多,也經常結黨營私拉幫結伙。
大概也只有這樣復雜的人物,才能在清算張居正之后的政治旋渦里站住腳跟。
等到了晚上,李如松派了一百多家丁和軍士,護送林泰來前往申府。
這次林泰來沒有被拒之門外,有申家的仆役提著燈籠,把林泰來領到了某處書房。
書房里沒有別人,林大官人對首輔老大人行了個禮,然后偷偷打量了幾眼。
這首輔相貌不錯,可以看出年輕時隱隱然有彥祖之姿,畢竟是中過狀元的。
申時行溫和的說:“老夫那不肖犬子閑居鄉里,承蒙你多有關照了。”
林大官人當然假裝謙虛幾句說,哪里哪里,都是互相關照。
申首輔很絲滑的轉移了話題問道:“李如松的奏疏,是你指點的?”
林泰來說:“當日閣老不在京師,在下投靠無門,只好指點了李都督。”
“那是老夫另一個犬子有眼無珠了。”申時行又道:“敢問奏疏蘊含何意?”
這個問題是京師所有官員都想知道的答案,但沒幾個人有資格從林大官人嘴里獲得真相。
以申首輔的價值,當然有資格聽林大官人指點,所以此時林泰來就不藏著掖著了,答道:
“第一,聽說皇上心中崇敬世宗皇帝,所以將大峪山風水與世宗皇帝永陵相提并論,必將使皇上稱心。
第二,世宗永陵規制僅次于長陵,若用比照永陵名義的修建壽宮,皇上必然滿意。
所以只要說大峪山與陽翠嶺對稱,壽宮也要與永陵對稱,規制要向永陵看齊,陛下就必定會采納!”
得知內幕后,申首輔吃驚完也愣了好半天,仔細琢磨這個消息。
一切的根源其實就是一句話,當今萬歷天子內心非常崇拜嘉靖皇帝。
申時行久久無語,這可真是一個.天大的機密。
如果換成一般人,肯定就開始研究,怎么利用這個心理討好皇帝了。
但申時行坐在首輔位置上,位極人臣進無可進,已經不需要這種對皇帝的刻意討好了。
即便再討好皇帝,也沒地方可升了,所以申首輔考慮的方面更多一點。
如果當今皇上崇拜嘉靖皇帝,以后會不會效仿嘉靖皇帝那種藏在深宮不出來的模式?
作為夾在百官和皇帝之間的首輔,又該怎么應對?
林大官人等了一會兒,卻見申首輔仿佛陷入了沉思長考的狀態,半天也不說話,心里就有點不耐煩了。
試探著說:“聽說當日宣讀李都督的奏疏時,還有李植等人彈劾在下?”
申時行都忘了問,林泰來是怎么知道皇帝所想時,又聽到林泰來主動發問,下意識的答道:
“確有此事,不過那李植彈劾的不是你林泰來,而是申家門客。所以你不必憂慮,自然由老夫承擔。”
林大官人長嘆道:“朝廷中應該有很多愿意幫助閣老說話的人,但沒有一個堪用的!
大好良機擺在面前,卻讓那李植彈劾完后全身而退,實在是情何以堪!”
以申時行的城府,竟然也沒聽懂林泰來這幾句意思。
此后又聽到林泰來大言不慚的說:“如果當日我在現場,早就讓那李植墳頭草三尺高了!”
林大官人這種張狂的姿態,讓申首輔直皺眉。
如果申用嘉在這里,會告訴老父親,林泰來現在其實已經很克制了,連平常的十分之一都有。
申首輔還是忍不住輕喝道:“你可知道,你在說什么?”
林泰來不屑的說:“當時肯定有不少御史、給事中等言官也在,但卻沒一個能打的!
如果我在場,當場就反過來彈劾,李植秘密勾結廠衛,內外串聯!”
申首輔只說:“君前無戲言,在天子面前,說話是要負責任的。”
林泰來繼續輸出說:“道理很簡單,我在崇文門弄殘了誠意伯,連首輔你都不知情。
同樣遠在百里外的天壽山,為何李植就精準的知道消息,還清楚我的申府門客身份?
所以最大的可能性,就是李植與廠衛勾結,所以消息如此靈通!”
申時行又說:“那你可有實證?”
林大官人笑道:“這種事,還要什么實證?什么叫風聞言事,需要實證嗎?
能挑起皇上的疑心,讓皇上自由心證就行了!
想想就知道,張居正和馮保內外串聯的事情才過去幾年,皇上能不產生疑心?
京城消息最靈通還有渠道傳送消息的,就是廠衛密探了。
如果不是與廠衛勾結,李植又能如何得知消息的?
如果李植不服,那就請他自己說明手段,如何第一時間就能知道百里外京城的事情。
所以根本不需要實證,只需要分析事情因果,就足夠了!”
申時行無語,也許林泰來一開始那些話并不是純粹的狂妄,而是確實有這個能力?
林泰來總結說:“李植、江東之、羊可立這三個小丑,跳梁至今,一直在針對閣老你搞事,煩不勝煩!
說實話,閣老您提攜的那些言官實在太廢物了,連這三小丑都收拾不了。
如果由我出手,早把他們從朝堂上清理出去了!”
申時行被氣樂了,反問道:“你人都不在朝堂,怎么出手?”
李植等三紅人組合,可都是反張居正的首倡者,深得皇帝信用,是能與皇帝直接對話的人。
任何對三紅人的攻擊,往往要被皇帝懷疑成張居正勢力反攻倒算。所以如果那么好清理,早就被趕出去了。
林泰來立刻從懷里掏出一把紙條,“這些紙條上羅列了各種狀況的應對之道,只要按著紙條去說,清理李植指日可待!”
申時行:“.”
這三紅人組合一直想把他這個首輔拉下馬,如果能徹底清除掉,那就會減輕很大的壓力。
回過神來后,申時行有點心不在焉的說:“還是先說說,你昨日打傷錦衣衛緝事官校的事情。”
林泰來晃了晃手里的一大把紙條,“這哪是我的事情?分明是閣老你的事情啊,看看這些紙條就知道了。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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