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印大爺是一種尊稱,身份上并不是衙門差役,而是官員的私人隨從或者家奴。
衙門里的人要用印時,都要找掌印大爺蓋印,當然也少不了給用印錢,這是衙門里的潛規則之一。
關于府庫官銀實物的進出,尤其是大批量的進出,肯定也要用印,從掌印大爺手里過一遭。
掌印大爺懸梁自盡是一個獨立事件,庫房賬冊被燒毀也是一個獨立事件。
可是當這兩個獨立事件一起發生時,那就不像是獨立事件了,仿佛形成了一個“腦補鏈”。
以正常的邏輯思維,一般會這樣推斷:庫房里有些銀子到底去哪了,死無對證了。
聽到跟隨多年的老親信說沒就沒了,還扔下一個這么大的說不清的黑鍋,石知府頓時就急眼了。
他對差役大聲問道:“今天府衙里有什么異常?”
差役偷偷瞅了眼林大官人,答道:“委實沒有什么異常之處。”
如果要說府衙里與過去有什么不同,就是有官軍以保衛欽差大臣安全、提前部署警戒的名義,進入了府衙各處。
但這不算異常吧?這只是正常的保衛工作安排,畢竟欽差大臣的安全很重要。
調查石知府是否貪污官銀這項工作,似乎要陷入了僵局。
欽差大臣總不能在沒有任何賬冊佐證的前提下,指著庫銀說,石知府肯定沒有貪污!
現在最著急的不是欽差大臣,而是石知府!
“戶房還有銀庫的備份賬冊,可以取來照勘!”石知府急忙說。
戶房司吏提醒道:“府庫官銀賬冊每個月送一次戶房備份,所以戶房保存的府庫賬冊只截止到上個月。
而欽差大臣要調查的五千兩官銀出入記錄是本月的,所以備份賬冊上沒有。”
石知府又想起什么,又對府庫書吏喝道:“別以為本官不知道,你們手里另有暗冊!
你們在衙門明冊上慣會潦草,但是在私人手里的暗冊上反而登記詳細!
現在爾等將手里暗冊交出來,一切既往不咎!”
書吏們正面面相覷的時候,忽然聽到旁邊林大官人說:“暗冊不應該是在掌印大爺手里嗎?”
這句話聽起來極其腦殘弱智,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這樣認為!
倉庫的暗冊可是小吏安身立命,并且與官長進行博弈的東西!是可以隨著吏員職位,一冊傳三代的東西!
舉個最極端的例子,如果手里沒有暗冊,主官貪污了銀子后讓小吏背黑鍋,小吏拿什么來反抗?
所以暗冊這種東西,怎么可能會在掌印大爺手里?
況且府衙的那位掌印大爺,不是已經死了嗎?
嗯?死了?于是眾書吏突然頓悟了,如果還不頓悟,只怕就要和掌印大爺一樣了。
問就是沒有,他們手里怎么可能有暗冊這種違法亂紀的東西。
石知府見狀也很無奈,又不能逼迫過甚。
如果是為了查出問題,拷打這些府庫的吏役,或許還有點用處。
但欽差的目的是不查出問題,如果把這些吏役逼急了,沒問題也能產生問題了!
所以到現在,調查真的陷入僵局了。
林大官人便提議道:“我看李欽差也不必為難,如實奏報朝廷就是了!”
李世達緊緊皺起了眉頭,怎么個如實?
就說調查時府庫失火,然后石知府的親信掌印長隨自殺,其它就靠朝廷諸公自行腦補?
“今天到此為止!”李欽差吩咐說。
只能再給石知府時間,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。
林大官人很冒犯的又建議說:“最好別拖延了,不然容易出大事。”
欽差大臣突然爆發了,厲聲斥道:“還能出什么事情?”
林大官人只不懷好意的看了看石知府,“我怕有人扛不住壓力,也畏罪自盡啊。”
石知府冷哼一聲,看不起誰呢?五千兩官銀的壓力,又能大到哪去?
李世達對石知府說:“今日府衙里出了這么多案子,給你三天時間查訪整頓!”
此后李世達轉身就走,離開府衙回姑蘇驛公館去。
坐在轎中,這位欽差大臣的心情很郁悶。
本以為是很簡單的走個過場的小任務,沒想到如此難搞。
對林泰來這種勢力無孔不入的地方惡霸,撕破了臉后,簡直防不勝防!
只能先穩幾天,然后慢慢尋找突破口,給石知府一個清白。
正琢磨時,忽然大官轎停住了,長隨在轎外稟報道:“似乎有人攔道告狀!”
李世達不耐煩的說:“與本院何干?本院雖然是欽差,但又不管地方刑名!”
然后從轎外又傳來了林姓護衛官的聲音:“李欽差最好還是出來看看吧!”
轎簾掀開,李世達走了出來,卻見當街中間坐著一個臟兮兮、破爛爛、黑黝黝的老頭子。
再細看,這老頭子雙腿都斷了,也不知道是怎么精準的出現在這里攔道。
而老頭旁邊還有三個不到十歲的小兒,披著破衣,個個骨瘦如柴,怯怯的圍在老頭子身邊。
眼見對方都慘成這樣了,李世達也不好扭頭就走,他還是要口碑和風評的。
那老頭舉著滿是泥土的雙手,稟告說:“小的乃是吳縣人,家中赤貧,近日斷了糧,便去找縣中濟農倉借糧。
但濟農倉文書說,濟農倉如今沒有多余米糧可以外借。”
春天乃是青黃不接的時候,也是貧民向濟農倉借糧的高峰期,然后到了秋收時再還上就是,一般不收利息。
旁邊的林泰來喝問道:“胡說!吳縣濟農倉儲備充盈,怎么會沒有米糧外借?”
那臟老頭又繼續稟告說:“聽說前些日子府衙從縣庫抽走了五千兩官銀,所以使得縣衙缺少用度。
數日之前,縣衙又臨時從濟農倉挪用了一萬石應急,導致濟農倉無糧可外借,小人這樣的貧民就沒了活路!
有人說,銀子都被知府貪了,但小人不信!
只懇請欽差大老爺做主,讓府衙把銀子退給縣衙,免得縣衙再占用濟農倉!”
李世達轉頭對林大官人問道:“這就是伱說容易出大事?”
林大官人答道:“起碼數千戶貧民受影響,如何不是大事?
他們餓急眼了,又聽說被知府貪污了五千兩銀子,那么聚眾到府衙討說法啊,或者圍攻知府啊,都是很有可能的。”
感受到了濃濃的威脅意味,李世達怒道:“濟農倉是縣里的事情,和府衙有什么直接干系?”
林大官人又答道:“李欽差可能不懂,我蘇州城自有城情在此!
前兩年就是府衙強行從兩縣濟農倉撥走了數萬石米糧,最后虧空了二萬石。
幸虧去年有林氏善人接手了本縣濟農倉運營,拼命填補才補上了虧空。”
李欽差打斷了林大官人的解釋,很敏感的問道:“林氏善人?”
林大官人面不改色的回答說:“這個林氏善人叫林運來,你不會以為是我吧?”
然后繼續解釋:“所以在這些依賴濟農倉周濟的貧民心里,對府衙是非常敏感的。
這次聽到,又是府衙從縣衙抽走銀子,才導他們無法正常從濟農倉借出米糧。
前年發生過的事情,今年又發生一遍,能不極度憤慨么?”
李世達聽到這里,心里暗叫一聲“糟糕”!
加上銀庫著火、掌印大爺自殺的事情,估計會衍生出知府貪污的傳言。
這不是五千兩官銀的壓力,而是幾千戶貧民的壓力!而且肯定還是有組織的幾千戶貧民!
不知道石知府能不能扛得住壓力,會不會很合理的“畏罪自盡”?
發現了這個要命的問題,李世達立刻對林泰來說:“先不要亂來!”
林大官人淡淡的回應道:“現在說這個,已經晚了。”
李世達終于感受到,這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新型惡霸!
掙錢多少看不出來,但是這組織能力和資源調動能力實在太恐怖了!
寫不動了,睡覺去。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