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座船的船艙中,應天巡撫周繼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,不停的唉聲嘆氣。
都說在江南做巡撫很難,可也沒想到這么難!
逆著做肯定不行,可能會被自殺,可是順著做也不行,要被當苦力牲口使用!
旁邊陪伴的私人幕僚李師爺安慰道:“東翁何必如此憂心,你可是申閣老派來的人啊,遇事自有首輔庇佑。”
周巡撫無奈的說:“申府那位二爺親口對我說過,若林九元發起瘋來,申閣老也攔不住,甚至還要幫著他收拾殘局。”
李師爺又勸道:“自從東翁到任以來,與林府交情一直不錯,連文武牌坊都由東翁幫忙選址,林九元也不至于太為難東翁。”
周巡撫很清醒的答話說:“正所謂大禮不拘小節,大事也不會被小恩小惠所影響。
林九元要做的事太大,一點小恩小惠左右不了他的想法和決心。”
李師爺又說:“實在沒法,就跟著林九元做事算了。像如今這樣逃避,終究有失體面。”
周巡撫搖了搖頭,“你沒體會出來,在林九元心目中,真正負責做事的人是新上任的松江知府徐貞明。
至于我這個巡撫,在林九元心目中的定位就是負責為徐貞明遮風擋雨的。
說難聽些,就是抗壓、扛雷、背鍋的耗材。”
說到這里,周巡撫嘆了口氣,做官為什么如此艱難?
按普遍道理說,只要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,做人小心慎微少得罪人,就很容易混日子啊。
怎么就碰上一個喜歡大折騰、還要強迫別人一起折騰的林九元?
與此同時,在林府暴躁的林大官人也在感慨,做事可真難!
從官場關系的角度來說,周巡撫肯定算是自己人,可就這樣的自己人也有甩手跑路的想法。
看來不但要防范敵對勢力,還需要緊盯著自己人,真是情何以堪!
左右護法張家兄弟看林大官人左思右想,便忍不住催促道:“事態緊急,請坐館具體指示!”
林泰來喝道:“你們慌什么!我現在反而感覺,這巡撫跑的好!”
張家兄弟一時無語,周巡撫跑路對坐館的刺激有這么大嗎?
林泰來又道:“本來在道義上,不好對周巡撫下手太狠,現在就沒顧忌了!這叫壞事變好事!”
隨即林大官人按下各種雜念,開始發號施令解決問題。
“傳信到橫塘鎮,馬上派二百名伙計分頭乘快船,沿著運河北上!尋找巡撫蹤跡!”
蘇州府這邊官面力量,大都是有地域限制的,很難跨境辦事,所以只能讓社團伙計出動了。
之后林大官人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。
“讓守備司給揚州發六百里加急文書,調度一批蘇州衛運軍馬上回返。
一是守住京口,二是同時沿著運河搜尋巡撫蹤跡!”
蘇州衛運軍是在蘇州和揚州水次倉之間來回移動的,也是為數不多的能跨境官面力量,
若運軍從揚州返程,過了江就直接進入運河江南段,怎么也能攔在巡撫座船前面。
這樣兩支力量,一支從蘇州往北追趕,一支從揚州向南過江堵截,理論上怎么也能找到周巡撫的座船。
林大官人惟恐別人不理解自己的意圖,又補充說:
“傳令下去,無論伙計還是官軍,能遲滯巡撫座船行程半天者,賞銀三百兩!能攔住巡撫座船不能繼續前行者,賞銀五百兩!
理由自己想,辦法自己想,我只要看到結果!”
右護法張武下意識的問了句:“能生擒巡撫的呢?”
林大官人沒好氣的答道:“人頭落地加全家流放套餐。”
真以為巡撫是那么好抓的么?不要看他林泰來成功了幾次,就覺得誰都可以了。
左護法張文道:“別人最多也就是拖延,若真想讓巡撫回來,還得坐館親征才行。
所以現在事不宜遲,坐館也該準備出發了。”
林大官人說:“還需要準備一天,然后再走。”
卻說周巡撫座船的上了運河后,就一刻不停沿著運河向北走(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段應該是西北方向)。
一直過了望亭,進入無錫縣境內,周巡撫才略略放了心。
他最擔心的就是,林大官人坐著快船,突然出現在后面,大喊著“請留步”。
出了蘇州府,就相當于已經出了林氏集團主要勢力范圍。
更別說在無錫縣,林氏集團屬于被仇視對象,勢力極為薄弱。
從臨時決定出逃,一直到現在,周巡撫也算是舟車勞頓,當即就在錫山驛安歇。
巡撫突然駐留無錫,驚動了一個在家守制的士林大佬孫繼皋。
這位孫繼皋乃是萬歷二年的狀元,也是周巡撫的同年。
更關鍵的是,孫繼皋在萬歷八年充當會試同考官,點了顧憲成,是無錫幫的實際開創者。
所以雖然目前比較活躍的顧憲成是無錫幫的精神領袖,但孫繼皋名位還在顧憲成之上,已經官至少詹事兼侍讀學士。
只不過孫繼皋前年回家守制,所以林大官人入朝后才沒有遇到過。
聽到周巡撫這個同年突然抵達無錫,孫繼皋就到驛站進行探望。
孫繼皋笑道:“林九元剛回蘇州,你就急忙離開,這里面有什么問題?”
誰都不傻,看周巡撫這樣子,多少也能猜出點情況。
周巡撫當然也不會說出實情,只含糊答道:“南京有急事,先回南京。”
孫繼皋想了想,又說:“林九元的影響力貫通江南運河,你沿運河走,大概躲不開糾纏。
我給你指點另一條路,不如從無錫跨太湖到宜興,然后從宜興走小水路北上,經溧陽溧水抵達南京。”
不是孫繼皋好心,只要是能讓林泰來堵心的事情,他們無錫幫都不介意推動。
但周巡撫卻毫不猶豫的拒絕了,封疆大吏也有封疆大吏的體面和尊嚴!
如果傳了出去,他堂堂一個巡撫為躲避林泰來圍追堵截,被迫抄小路水陸換乘回南京,那豈不成了官場笑話?
見事不可為,孫繼皋搖了搖頭,也沒再說什么。
你周繼非要沿著運河主干道走,最后別后悔就行!
到了第二天,周巡撫感覺自己緩過來了,繼續出發。
但驛站外面卻有百十個百姓,堵住了大門,亂七八糟的喊著找巡撫告狀。
李師爺出去詢問,這些百姓自稱是來自吳縣的太湖船戶。
他們最近遭受了臨岸無錫船戶的欺負,所以來找巡撫青天爺爺告狀。
正好巡撫青天爺爺就在無錫,可以現場辦公。
不用想就知道,這事不對勁,李師爺只能先按程序問道:“你們先把狀文交上來!”
帶頭的老船戶說:“小人等來得匆忙,未能準備狀子,這就找人現寫。”
李師爺差點鼻子都氣歪了,知道來告狀,就不知道準備狀子?
這還告個雞毛狀,來搗亂都不走心!
“滾!”李師爺被糾纏的不耐煩,便也不顧巡撫形象了,下令讓標營親兵動手清場!
一時間驛站外鬼哭狼嚎,折騰了好半天,周巡撫才得以正常出行。
剛到座船上,又冒出十幾艘小船,圍繞著座船不走。
每艘船上都有人高喊:“巡撫青天爺爺!我等要告狀!”
裝載親兵的兵船上前去驅逐,大運河的河面上頓時開始雞飛狗跳。
最后船上來告狀的百姓都跳船從水里跑了,所有的船只都扔在了水上不管,橫七豎八很影響巡撫座船離岸。
路上水上的這樣折騰,等周巡撫座船重新踏上行程時,大半天都過去了。
“刁民!都是刁民!”周巡撫忍不住爆了粗口。
雖然都知道吳地刁民多,但敢這樣吃飽撐著騷擾巡撫隊伍的,肯定是林某人手下的刁民!
此后周巡撫拼命趕路,想把時間補回來。
又快到丹陽境內時,忽然又被十來艘漕船擋住去了去路。
確定是制式漕船,不是民船。
有個小武官站在船頭叫道:“我等乃是蘇州衛漕軍!路過江北瓜洲船閘時,飽受盤剝!
在江北告狀無門,便懇請軍門為我等江南漕軍作主!”
周巡撫:“.”
又是告狀?就不能有點新鮮花樣么?
因為江南漕糧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,所以與漕糧有關的事務就是江南巡撫最重要的事務。
即便知道其中有問題,周巡撫也只能暫時上岸,受理了告狀,把官面功夫做到位。
稍微有點官場知識的都知道,對待來告狀的漕軍不能像對待百姓一樣,隨意清場驅趕。
先把狀子收了,至于以后怎么糊弄事以后的事情。
巡撫船隊繼續前行,沒到十里,忽然又出現了事來艘漕船,攔在了去路上。
還是有個小武官站在船頭大吼:“我等乃蘇州漕軍,這次負責往淮安倉運糧!
漕糧入倉時,克扣損耗極多,我等苦不堪言!請軍門為我等江南漕軍作主啊!”
周巡撫現在不想知道這幫漕軍為什么告狀,他只想知道,后面還有多少批次漕軍告狀?
他現在算是真正理解,林九元勢力貫通江南運河是什么意思了。
早知道就該聽孫繼皋的話,從無錫繞道宜興,走小路回南京 李師爺勸道:“前途不好走,先入駐丹陽吧。”
周巡撫無奈的同意了,“先在丹陽休整。”
有艘漕船一直更在巡撫船隊后面,剛才告狀的武官探頭探腦的看著。
押后的巡撫親兵中軍官隔著水面,對這漕船大喝道:“狀子已經收了,伱們還跟著作甚?”
小武官答道:“如果老哥能勸周軍門停留在此,我愿給老哥送一百兩銀子!”
中軍官無語,這漕軍武官有大病吧?
小武官心里有本賬,如果巡撫不再前行,那就等于是被他攔下來的,能獨得林大官人五百兩獎勵!
如果巡撫還要往前走,他也就能分個幾十兩。
周巡撫在丹陽,感覺陷入了進退兩難的處境。
繼續往前走,大概會遇到一層又一層的告狀。等到了京口船閘,說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。
可是如果掉頭往回走,到無錫換道宜興,又實在太沒面子了。
與李師爺商議,李師爺說:“目前這些人的目的,很明顯就是為了遲滯東翁的前行速度。
至于他們這樣做的目的,肯定是為了拖延時間,讓林九元追上來。
所以現在可以推斷,林九元必定已經在后面緊緊追趕了。
故而在下提議,立刻放棄舟楫,快馬加鞭從陸路去南京,不然肯定會被追上!”
快馬加鞭?周巡撫愣了愣,就自己這年紀這體力,還能吃得消快馬加鞭?
最后還是安逸心里占了上風,周巡撫賭氣說:
“不走了!我就在這里等著!就算林泰來到了,還能強迫將我綁回蘇州?”
這里是丹陽,不是蘇州!他林泰來若有本事,在丹陽也發動一場兵變或者民變!
李師爺無話可說,感覺東翁這是急眼了。
如果被逼迫過甚,只怕連辭官念頭都要產生了。近似于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?
及到次日,心態上已經豁出去的周巡撫美美休息了一夜后,只覺神清氣爽。
剛走出內院,就見一位高大雄壯的巨漢坐在前面穿堂,精神萎靡不振,不停的打著哈欠。
這人不是林泰來又能是誰?看這狀態,像是連夜追過來的。
周巡撫主動問道:“林學士為何突然出現在這里?”
林泰來又打了個哈欠,然后才答道:“特來請撫臺回蘇州,主持大局。”
周巡撫強自鎮靜的答道:“本院正要去南京。”
林泰來語氣和藹的說:“撫臺真不回蘇州?其實還是回去比較好。”
見林泰來的態度比較“軟弱”,周巡撫更強硬了,反問道:“難道本院的行程,要由林學士安排?”
林泰來解釋說:“那倒不是!撫臺不要誤會!
我只是聽到了很多小道消息,認為撫臺回蘇州是最佳選擇,不然后患無窮。”
直覺這話是忽悠,周巡撫并不相信,也不想被牽著鼻子走。
所以他沒有問起小道消息的內容,只強調說:
“無論有什么小道消息,也不可能讓本院改變行程,林學士請回吧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