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為一個領導者,林大官人的主要任務就是頂層設計,以及選人用人,同時進行監督和鞭策。
當從上到下,大部分環節的人都被搞定后,疏浚吳淞江故道工程籌備就陡然加速,進入了快車道。
這個時候,林大官人反而輕松了下來,只需要按照時間節點督促進度即可。
八月上半月很快就過去了,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。
作為一年當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,蘇州人慶祝中秋節的活動和習俗非常多。
在節日里,新興豪門林家開放了名園滄浪亭,舉辦了盛大的雅集,廣邀蘇州本地文壇名流參加。
這個時候,天下第一布衣詩人王稚登還被很多人視為蘇州本土文壇領袖。
所以當王稚登出現在滄浪亭,拿著林九元三年前發表的《中秋詞十篇》,吹捧林九元為宋代以下中秋詞第一人的時候,很多消息不那么靈通的人都感到了震驚。
很多人都記得,在兩年前的中秋節,張鳳翼力推這《中秋詞十篇》,而王稚登與張鳳翼不惜決裂,蘇州文壇也隨之分裂成了兩大山頭。
怎么才兩年過去,王稚登這濃眉大眼的也叛變了?
“今日詩詞,便以唱和林學士的《中秋十篇》為題吧!”王稚登高舉詩集倡議說,就像兩年前張鳳翼倡議的那樣。
有人問道:“王百谷你不做詩詞示人了么?”
按一般套路,這時候文壇領袖人物也該發表詩詞,然后其他人唱和希求點評提攜,這是文壇領袖的特權。
聽到有人問起,王稚登嘆道:“林九元天縱之才,予不能及也!以后吳中文壇就看林九元了!”
于是在所有人的眼里,本土文壇領袖王稚登迅速退化成了王老登 王稚登感受著別人的異樣目光,覺得不能只有自己“丟人”,立刻又道:
“另外,文衡山先生有位曾孫文震孟,已經拜林九元為師.故而林九元現在也不是外人。”
眾人這才徹底明白,蘇州文壇要“易主”了!
文震孟現在很有名聲,今年十六歲進學,是文家全力培養的未來希望。
如果連文震孟都拜在林九元門下,那相當能說明問題。
看來王老登真的就只能是王老登了,畢竟連他背后的文家都那樣了。
等參會的文壇眾人消化完這些重磅風聲后,林大官人攜帶著前蘇州花榜第十一名、現校書公所女總管孫憐憐,笑瞇瞇的出現在現場。
面對眾人,林大官人高聲道:“我只說兩句話,第一,今日滄浪亭酒水不限量,任意暢飲!
第二,有美人三十名即將到達,費用我都結算了,諸君只需各憑本事!”
頓時滿園都是歡呼聲,蘇州文壇領袖位置實現了平穩過渡。
右護法張武在背后嘀咕說:“費這錢財作甚?全部圍起來逼著表態,誰敢不服?”
左護法張文斥道:“你懂個什么?老高前日說過,坐館可以馬上打天下,但不可以馬上治天下。”
過了中秋節,時間繼續有條不紊的向前流動。
林九元主盟蘇州文壇的消息逐漸向各地擴散后,引起了相當大的關注。
在這個時候,以王老盟主發出的文壇大會英雄帖,也陸陸續續的送到了各地文壇名流的手里。
在英雄帖里,王老盟主近乎明目張膽的表達出了“退位”之意。
然而就在這樣的背景下,林九元突然奪取了蘇州文壇領袖的位置,怎能不引起各地名士的聯想?
如果不是一個大山頭的代表人物,就很難成為文壇盟主的。
比如當年李攀龍和王世貞,首先是復古派領袖,然后才以復古派領袖身份成為了文壇盟主。
所以稍微有點政治素養的就能覺察到,林九元這是想以蘇州文壇領袖為跳板,搶奪天下文壇盟主位置!
這種野心已經不加遮掩了,可謂是司馬昭之心,路人皆知!
時間來到了九月中旬,距離文壇大會預定時間只有半個月了,有個別性急的人已經到了蘇州。
在這個最秋高氣爽的時候,松江府文壇代表人物、王老盟主的左膀右臂、復古派死忠馮時可也來到了蘇州。
他這次名義上是奉了王老盟主之命,提前過來接洽文壇大會相關事宜。
林大官人在滄浪亭接待了馮時可,并且進入了深入會談。
兩人坐在假山上,只聽林大官人開口道:“這二十萬兩銀子的事情,辛苦馮老兄替我向云間縉紳們解釋了。
其實也不難理解吧?先以田稅為抵押向朝廷借錢,等到還錢的時候,先賴著就是了。
反正是公家的銀子,朝廷那邊還能誰會為了公家銀子,較真到底?
實在抵不過去,就拖著說分期償還,比如十年為期。等到十年后,這點銀子就完全不是問題了!”
大明又不是大清,收不上稅就直接砍頭。甭管怎樣,先把朝廷資金弄到手再說。
馮家在松江府也是狗大戶,與其他大戶多有聯姻,而且馮時可本人性格大方、交游廣闊,很有人脈。
所以先前林大官人搞定周巡撫后,就委托馮二老爺幫忙在松江府展開游說工作。
馮時可又道:“你提出的那個吳淞江通商航行四條,很多人確實很感興趣,都詢問能否加入新吳會社,需要掏多少銀子?”
林大官人答道:“我不收銀子,只收土地。如果對我林某人有信心,想要加入新吳會社,就拿土地來換。”
“怎么個章程?”馮時可又問。
林大官人解釋說:“工程的規劃路線大致告訴你們了,八十里工程使用面積按一萬畝算。
新吳會社會拿出百分之五十股份,折算到這一萬畝上面。
也就是說,沿途每二百畝地可以換取新吳會社百分之一股份。
對這件事感興趣,又對我這個人有信心的話,不妨拿地來試試看。
你們這些大戶的財產都在土地上,是不是太單調了?不妨多增加一種財產形式。
對你們這些松江府大戶來說,幾百畝地不算太多吧?完全賭得起。”
林大官人的核心意思就是,盡可能多拉攏一些松江府本土士紳上賊船,形成共同利益體,以減少工程阻力,并且后期共同抵抗來自各方面的風險。
馮時可沒有做出評價,只說:“這些話我會傳回松江府,我相信會有些人動心。”
說到這里,馮二老爺忽然笑了起來。
因為他發現,林泰來這手法,有點空手套白狼并且兩頭吃的意思。
一方面,拿著吳淞江通商航行四條勾引本地縉紳大戶,那四條如果成真,誰不眼饞?
另一方面,等到以后,林泰來則又可以仗著本地縉紳的勢力,逼著巡撫或者官府執行這四條。
當然,這一切的前提建立在林泰來個人信用的基礎上。只有當別人相信林泰來這個人能成事,才會加入進來。
從這個角度看,不得不承認,林泰來這幾年不停搞事,還總是搞大事,關鍵還總是成功,終于把個人信用建起來了。
總會有人相信,林泰來這次還會成功的,這也是時運的一種。
談話完畢,林泰來開始挽留說:“這么多年來,我是復古派文敵,你是復古派死忠嗎,你我相見總是偷偷摸摸。
難得今天可以光明正大會面,就不要走了,住在我們林府!”
馮時可卻道:“等等,先不說這個,我們還沒談完。”
“還有什么事情?”林大官人疑惑的說。
馮時可答道:“正事是文壇大會,一個字還沒談!”
林泰來不以為意的說:“文壇大會有什么可談的,有手就能辦好的事情!讓王弇州公只管過來就行!”
馮時可嘆口氣說:“雖然我奉了弇州公之命來接洽,但要說的問題真不在弇州公這邊。
據我所知,參加這次文壇大會的名流,只怕要比過去幾年都多,可謂是空前齊整。”
林大官人點了點頭說:“都在意料之中,這又怎么了?”
要知道,他幫王老盟主發出的英雄帖里面,可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“退位”的意思。
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,有些本來不想舟車勞頓參加文壇大會的人,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若有文壇“易主”的可能,想來看熱鬧或者摻乎一下的人,那可就多了。
馮時可提醒說:“來的人越多,情況就會越復雜,事情就越難辦,常理如此。
更別說這次來的人,很多并不是無足輕重的小角色,只會讓局勢更失控。”
林大官人點了點頭,“伱說的都對,這又怎么了?”
馮時可沒好氣的說:“都這時候了,你還在裝什么傻?
難道你不明白,你最近的表現過于高調了,又是公然奪取蘇州文壇領袖,又是代替弇州公發英雄帖,這樣就導致你已經成為眾矢之的!
本來你的敵人就很多,而且你混文壇的時間又太短,所以情況越復雜,對你越不利,你萬萬不可大意。”
林大官人仿佛完全沒把不利情勢當回事,就差吧“大意失荊州”寫在臉上了。
然后笑呵呵的問道:“都有誰會來啊?”
雖然廣發英雄帖的經手人是他林泰來,但大家的回帖還是發給了王老盟主。
所以林泰來目前真不清楚有誰來參加文壇大會,只有老盟主身邊人才知道詳細情況。
馮時可先說了兩個重量級名字:“河南的原禮部尚書沈鯉,南京禮部左侍郎兼南京國子監祭酒趙用賢。”
林大官人確實挺意外的,“趙用賢就不用說了,反張居正奪情成名,蟬聯兩代復古派五子,當年就想當下一代盟主。
可這老沈居然不甘寂寞、退而不休啊?難道他也想跨界當盟主?”
馮時可說:“沈公應該沒有這個意思,可能是被人特邀來的。”
林大官人又問道:“別人還有誰?揀重量級的說。”
馮時可如數家珍的繼續介紹:“徽州汪氏兄弟,這是你認識的,你們蘇州本地的也不用我說了。
南京來的代表是本地文壇新銳顧起元,還有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,但此人是江西的。
山東來的代表是山左三大家之一公鼐,此人也不簡單,與他并稱三大家的是禮部尚書于慎行和資深翰林馮琦。
浙江來的人有天下三大布衣詩人之一沈明臣,此人侄子是沈一貫,還有久不聞世事的屠隆,以及承接弇州公文學評論衣缽的胡應麟。”
聽到這里,林大官人忽然打斷了問道:浙江來人里,有沒有嘉興項家的?聽說他家名畫成堆,我早想結識一番了。”
馮時可:“.”
別跑題了!項家以富裕和收藏、書畫聞名,交游也算廣闊,但沒什么受邀參加文壇大會的資格。
當然,自費來湊熱鬧也很正常,每次都有很多這樣的人,只是一般進不了核心主會場。
而后馮時可又繼續說:“復古派名宿、名列后七子的吳國倫前輩可能不忍心看到弇州公退位,所以只派了弟子到場,也算是代表湖北。
另外湖北公安派的袁宏道,正好在你們吳縣當知縣,這次也可以參加了。”
林大官人不由得感慨,以目前這個時代來說,參加本次文壇大會的陣容堪稱群星薈萃啊。
正常情況下,很難湊齊這樣的陣容,由此可見王老盟主“退位”對文壇的震動。
不知為何,林大官人想起了武俠里經常有的“武林盟主或者大佬金盆洗手”劇情,而且必定有一大堆配角觀禮,而且八成概率出血案。
當然也不是說所有文壇精英名流都來了,還有很多文壇名人身處官場。
這部分人不可能無故曠工一兩個月參加文壇大會,除非在南京做官,或者是碰巧在蘇州。
林泰來忽然想起什么,又問道:“你們松江府號稱天下第二雄郡,代表是誰?怎么沒見你提起?”
馮二老爺深深的嘆口氣,小聲說:“我,和陳繼儒。”
林大官人愣了愣后,“啊?這都啥這可真是青黃不接啊。”
馮二老爺惱羞成怒的說:“我們松江府文壇頻遭不幸,莫如忠、莫是龍父子這兩年先后去世,不然何至于此!”
林大官人連忙安慰說:“不要緊,將來我挑一個文才最好的兒子,讓他遷居松江府,一定能把松江府的文藝水平重新帶上來!”
馮二老爺黑著臉,還是那句話,不會安慰人就別強行安慰!
最后林大官人問道:“對了,還有件事,為什么弇州公派你來接洽,而不是鄒迪光?
難道是因為弇州公覺得,他更離不開鄒迪光?”
心細如發、喜歡猜疑的林大官人,不會放過每一個可疑細節。
馮二老爺很隨意的答道:“因為鄒迪光暫時回無錫縣了,好像那邊正組織重修古代的東林書院,也不是什么大事。
不過你還是要當心鄒迪光,他一直在為了推舉顧憲成而活動。”
林大官人:“.”
臥槽!難道這就是蝴蝶效應嗎?清流勢力重修東林書院比歷史上提前了好幾年啊!
所以沈鯉千里迢迢的南下參加文壇大會,是不是因為順道?也許本來他就要去無錫縣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