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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三十七章 首輔的憂傷

  林泰來跟著申用懋到申府時,首輔還沒回家,林泰來就坐在前廳里等待。

  一直等到了黃昏,申首輔才下班回家,門子上前對申首輔稟報道:“林九元翰林已經在前廳等候了。”

  申首輔似乎不經意的隨口問道:“他等了多久?”

  門子答道:“他等候的時間很長,約摸兩個時辰。”

  申首輔:“.”

  本來想再晾林泰來一兩個時辰,表達一下打磨林泰來的態度,可是他竟然已經提早等了兩個時辰!

  那自己如果還繼續晾人一兩個時辰,傳出去就是自己為人苛虐了。

  糟心的感覺!仿佛自己的預判被預判了!

  或許這就是官場,心理博弈無處不在。

  “領他去外書房!”申首輔重新做了一遍心理建設后,對隨從吩咐說。

  而后林泰來熟門熟路的來到外書房,行過禮后,便聽到首輔斥道:

  “門子說你在這里等了兩個時辰,那說明你剛過午時就出了衙!

  既食君祿,自當勤勉公事!何有才過午時就早退之理?”

  林泰來:“.”

  正所謂,只要領導真心想給你穿小鞋,總能找到一個角度借題發揮的。

  隨即林泰來又試探著回應說:“我與申用懋一起回來的。”

  令郎也一起早退了,看老首輔你怎么說?

  申首輔喝道:“他犯了錯,你身為友人應該勸諫阻止,而不是一味姑息縱容!”

  行吧行吧!林泰來知道了,自己左右是逃不過一頓口頭訓斥,還是躺平任嘲算了。

  等聽完訓斥,林泰來就打算溜之大吉了。

  反正他的目的只是進申府轉一圈,讓別人以為,雙殺趙用賢、孫鑨都是首輔指使的!

  當然申首輔也不虧,能借此向外界展示出首輔的威嚴。

  趙用賢上位,取代的可是首輔同鄉后輩徐顯卿,若讓趙用賢坐安穩了,首輔的臉面何在?

  故而林泰來大搖大擺的公開進申府,屬于各取所需的雙贏。

  至于談話是什么內容并不重要,扯淡完畢就可以走人了!

  “慢著!不用急著走!”可是申首輔突然又阻止了林泰來告辭。

  林泰來:“?”

  今天會晤就是走個形式的事情,老首輔你怎么還認真了?

  又聽到申首輔嘆道:“趙用賢、孫鑨之流不過小事,現在最大的問題出在內閣。

  你那座師許國明顯與我漸行漸遠,讓我處境比之前幾年艱難了不少。”

  林泰來大概能明白這其中的意思,原本申時行和許國許老師在對抗外朝尤其是三紅人、清流勢力時,維護內閣權威的立場是一樣的,算是盟友關系。

  有許老師的支持,申首輔在內閣算是游刃有余。

  關鍵是許國這人性情耿直,喜歡以閣老身份親自下場和言官互噴,這就讓申首輔能安穩躲在后面,省了不少心。

  現在內閣里有王四王家屏這個支持清流勢力的二五仔,有王三王錫爵這個首鼠兩端、飄忽不定的大聰明。

  如果許二許國不再支持申首輔,甚至站到二五仔王四王家屏那邊去,申大首輔的小日子就肯定就不如前幾年好過了。

  這個處境,有點類似于后世“跛腳政府”的意味了。

  當然,如果上司叫苦說難,誰會當真和共情,誰就是傻子。

  林泰來閃爍著清澈的眼神,很樸實的答話說:

  “申老前輩你與許老師可能有什么誤會,仔細解釋解釋,把話說開了,想必就沒事啦!”

  臥槽!申首輔的手下意識拿起了桌上的銅鎮紙,但又輕輕的放下了。

  許國為什么從去年開始離心離德,伱林泰來心里沒點逼數嗎?在這里裝什么純啊?

  林氏兩大罪,其一,連年侵襲揚州鹽業,打壓徽州鹽商,侵吞許老師的基本盤!

  尤其去年,許四公子去揚州鹽業插旗,碰上了林泰來,毛都沒撈到幾根!

  其二,還是在去年,許老師同鄉前輩、徽州文壇巨頭汪道昆被你林泰來打成了文壇反賊集團成員,從新文盟除名!

  所以你林泰來才是許國離心離德的導火索啊,他申時行只不過是因為你林泰來,被許國遷怒了!

  于是申首輔又對林泰來說:“在這個問題上,你是有責任的,同時也有責任解決問題。”

  林泰來大驚失色,答道:“什么?解決?我林泰來自幼讀書,曉知忠義!

  雖然與許老師政見有所不同,但也絕不會做那欺師滅祖之事!”

  申首輔又抓起了銅鎮紙,兩眼望著墻壁上的“制怒”兩個大字,口中道:

  “許國好歹是你的座師,在名利方面,你就不能讓一讓?”

  “這要怎么讓?讓多少才是讓?”林泰來疑惑的說,“不如我帶著這些名利,全心全意投靠許老師算了!

  反正許次輔乃是我的座師,學生投靠老師天經地義,任何人都挑不出我的理!”

  “倒也不必如此!”申首輔連忙放下銅鎮紙,“你看看你,性情就是極端,怎么還急眼了呢?”

  林泰來幽幽道:“雖然我的事業版圖很大,但沒有一分是多余的。若有人能無功而受賞,那么何以酬功?”

  申首輔總覺得這句話哪里不對,但又沒證據。

  等林泰來走了后,申用懋又鉆進了書房,對父親問道:“談得如何?”

  申首輔長嘆道:“田園將蕪,胡不歸兮?”

  申用懋:“.”

  又想著辭官走人了?都五十六歲的人了,怎么又鬧情緒了?

  申首輔搖了搖頭,沒人能理解自己的憂傷。

  外朝兩大黨羽左都御史吳時來和吏部尚書楊巍都垂垂老矣、暮氣沉沉,而寄以厚望的接班人徐顯卿又沒保住。

  一起戰斗了五六年的助手許國又漸行漸遠,分道揚鑣。

  心累,就算重新整頓政壇,無非又是一個輪回。

  與此同時,皇帝也越來越難伺候,躲在深宮不出,在朝會、經筵、典禮等方面徹底擺爛了。

  作為首輔,力勸也不是,不勸也不是,難以自處。

  嘉靖皇帝雖然也不上朝,躲在西苑仁壽宮里修仙,但好歹讓大臣在宮門口值班,隨時會召見奏對啊。

  跟當今萬歷皇帝狀態比較像的人,其實是成化皇帝。

但成化皇帝時代的大臣留下了什么口碑?紙糊三閣老、泥塑六尚書  如果自己這首輔以后一直看著皇帝擺爛而無所作為,那么后人又會怎么評價自己?

  陪著皇帝一起擺爛,豈不與成化朝的紙糊三閣老一樣了嗎?

  趁著國勢勉強還行時,及早激流勇退、抽身離去,不失為明哲保身之良策也。

  申首輔想了半天心事,過足了一番內心戲的癮,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。

  他抬起頭看向申用懋,卻見好大兒眼觀鼻鼻觀心,安安靜靜的站著不動。

  “你為何沒有勸我?”申首輔疑惑的質問。

  往常如果自己表露出辭官退休的心思時,第一個急眼的人肯定是申用懋。

  這位好大兒一定會竭力勸說自己,繼續為大明皇帝效力下去,繼續把首輔這個苦差事擔起來。

  但今天好大兒卻一言不發,毫無反應,這就很奇怪!

  申用懋答道:“關于父親退休的問題,乃至于退休后的待遇問題,該是林九元考慮的,我這小小的員外郎操哪門子心?”

  當然,關鍵是如果父親真想不開退休,那就去跟著林九元干事業,好像也沒差到哪去?

  是夜,申首輔安歇后,申大爺用懋趕緊派了親信長隨,連夜給林泰來送密信,

  密信中只有一句話,“田園將蕪,又要歸兮!”

  林泰來秒懂,這老申的性子也太不堅韌了,臉皮厚度也沒修煉到大成境界。

  看來在人事布局方面,要微調一下思路了。

  趙用賢和孫鑨雖然成了兩個廢物,但廢物也有廢物的作用!

  用的好了,一樣有巨大的正面作用!

  這個時候,外朝的八卦也傳進了宮里面去,萬歷皇帝雖然宅在宮里,但耳目并不閉塞。

  “也就是說,趙用賢在十二年前真的退過婚?”萬歷皇帝對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孫暹問。

  孫廠公答道:“確有此事。”

  萬歷皇帝畢竟是個還不到三十的青年,饒有興致的說:

  “在話本里,被退婚的人必定能發奮圖強,至少中一個進士!而這個吳鎮當真不行,只能恩蔭一個監生而已。

  不過趙用賢這樣愛惜羽毛的人,當年為何退婚,以至于落下把柄?”

  孫廠公奏道:“傳聞當時趙用賢被廷杖罷官,正處于內心非常敏感的階段。

  不知怎得,那時的他被親家激怒了,然后才憤而退婚。”

  萬歷皇帝又問:“長安左門外,數百武官竟然打不過林泰來和他的家丁,真的假的?”

  孫暹奏道:“數百武官乃是臨時聚集,可視為游兵散勇,打不過凝聚一心的林泰來和家丁也正常。”

  萬歷皇帝有點向往的說:“若讓林泰來和不服氣的武官各自率領數百人,在內校場打一場,不知誰勝誰負。”

  這時候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走了進來,正好聽到這句,勸誡道:“皇爺不可將臣下視為取樂道具。”

  也只有老資格的張誠敢這樣說話了,萬歷皇帝收起了樂子心,問道:“有什么事情?”

  張誠答道:“近日有二十二本章疏集中進奏,內容皆涉及國本。”

  萬歷皇帝捂住了胖臉,應激反應一樣的叫道:“又來了!他們這次又說什么!”

  張誠又答道:“疏中言事主要有兩條,第一是質疑皇爺對長哥過于涼薄”

  換成一般內監,就算是轉述,也不敢這么直白的說出來。

  但張誠不一樣,資格老敢說話,有什么就說什么了。

  “混賬!”萬歷皇帝勃然大怒,拍著榻邊幾案喝道:“此輩膽敢離間我父子!”

  要說他偏心三哥,他心里也承認,但要說他對長哥涼薄無情,他就不認!

  他只是不想讓長哥當皇太子而已,并不是說完全沒有血脈親情!

  張誠沒有發表意見,他的主要職責也不是發表意見,繼續奏報說:“其二,大臣們奏稱長哥已經九歲,即便未立東宮,也該讓長哥出閣讀書,早受豫教。”

  大臣請求讓皇長子讀書,這是一個新動向。

  但是在萬歷皇帝眼里,本質上大臣圍繞國本問題,變著花樣找話題而已!

  讓皇長子讀書就得配備老師吧?配備了老師就肯定要維護學生,不就成了類似東宮班底的集團?潛移默化里皇長子不就成了皇太子待遇?

  萬歷皇帝琢磨了一會,突然想到一個問題,這些人突然又來集中炒作國本話題,動機是什么?

  便又詢問說:“從過年時此輩消停了一二月,為何又突然開始爭了?”

  張誠說出了自己的判斷:“可能是有些人最近遭遇不順,迫切需要將朝廷的關注轉移到別處。”

  萬歷皇帝狐疑的想了想,恍然大悟!

  最近讓別人吃大癟的人,也就是林泰來了,所以有人為了躲避鋒芒,就拿國本問題攪渾水!

  張誠勸道:“近日總有人妄加揣測皇爺父子天倫,須得有所舉措以正視聽。”

  張誠的本意是,勸萬歷皇帝給皇長子一點優待或者曝光率,以平息這種皇帝對長子的涼薄的輿情。

  比如加封皇長子生母,或者讓皇長子讀書,或者在一些禮制場合讓皇長子代替。

  萬歷皇帝沒有按照張誠的思路來,下旨道:“明日召見閣臣,朕親自說明白了!”

  張誠無奈,只能奉旨傳旨。

  隨后萬歷皇帝想起了什么,又道:“把林泰來也一并召來!”

  萬歷皇帝久在深宮不露面,突然傳旨召閣臣覲見,這讓大學士們深感意外,不停的在心里揣測皇帝的心思。

  只有申首輔哀嘆一聲,怎么這劇本,越來越像紙糊三閣老的劇本了?

  當初成化皇帝也是久在深宮,大臣們強烈要求皇帝見見大臣。

  然后成化皇帝就召見了一次閣老,結果三個閣老也不知道該跟皇帝說點什么,也沒膽量當面糾正皇帝過失,唯有山呼萬歲就退下了。

  再后來這三人就被譏諷為紙糊三閣老!

  申首輔感覺,自己現在處境就特別像紙糊三閣老那次!

  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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