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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零七章 最大的善意

  林泰來差點被陳學士這句話噎死,沒想到這位平常看起來毫無特點的掌院學士也有偶露鋒芒的時候。

  “就算我的名聲不重要,那我又為什么要幫你?”林泰來問道。

  陳學士很肯定的說:“這不是你幫我,而是互相幫助。

  你幫我調到刑部或者工部,我幫你解決孫繼皋這個難題。”

  林泰來不屑的回應說:“孫繼皋于我而言,算什么難題?”

  陳學士語重心長的說:“如果你把孫繼皋罷黜,就等于是被別人利用了。那就顯得你很蠢,你心里也不爽吧?

  可是如果留著孫繼皋在翰林院,繼續擔當庶吉士教習,你看著更不爽。

  所以我有個辦法,調孫繼皋為國子監祭酒,就能兩全其美。”

  國子監祭酒和詞臣體系是有緊密關聯的,往往會作為詞臣的遷轉官職。

  對于中低層翰林來說,去當國子監祭酒相當于升職,但對孫繼皋來說卻等于“流放”。

  而且國子監距離翰林院距離比較遠,相當于在物理意義上把孫繼皋趕出翰林院了。

  但國子監品級又不算低,對于那些與孫繼皋競爭升三品、想拿林泰來當槍使的翰林們來說,孫繼皋的威脅仍然存在。

  最終不至于讓林泰來像是個冤大頭似的,賣苦力幫別人趕絕競爭對手。

  林泰來琢磨了一會兒后,發現陳學士這個提議可能真是最穩妥的方案了。

  但他還是猶豫著說:“國子監里有數千監生,讓孫繼皋去國子監,若他煽動監生、再起事端又該如何是好?”

  反正網文里面都是這么寫的,鼓動監生鬧事乃是日常操作。

  陳學士詫異的看了眼林泰來,你這九元真仙的腦回路怎么如此與眾不同?

  就國子監里那群老撲街,幾千人加起來的份量也不如你一個九元真仙,你怕什么?

  后世人總把國子監當“最高學府”,但在中晚明,翰林看國子監監生就像是清北本碩博一條龍看普通院校的成人本科。

  不過看在尋求合作的份上,陳學士又很貼心的說:“那就讓孫繼皋去南京國子監,這你總不會再擔心了吧?”

  “那就沒問題了!”林泰來徹底沒了疑慮。

 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趙志皋那樣,從南京國子監沖出來飛黃騰達的。

  詞臣是一個名義上直屬于皇帝的獨立體系,不隸屬于其他任何部院,內閣大學士等于是兼任詞臣體系的總管角色。

  像翰林工作調動這樣的事情,需要內閣和掌院學士的雙重批準,并不是像普通官員一樣經過吏部。

  最后陳學士說:“調孫繼皋去南京國子監,我這里沒問題,一定同意。

  你只需要搞定內閣就行,你不會搞不定內閣吧?”

  林泰來很有信心的說:“內閣那邊好說!明天廷議對質,閣老應該會到場,我順便把這事辦了。”

  陳學士想了想后,還是含含糊糊的提醒說:“要注意輿情影響,詞臣還是要講究些體面。”

  于是孫繼皋的命運,大致就這樣定了下來,具體還要看林泰來能不能搞定內閣,以及輿論。

  而后林泰來就在狀元廳里坐著了,別處哪也沒去。

  明天就要一大幫人對質了,不能給別人窺測自己的機會!

  這種廷議屬于自愿性質的,除了對質的當事人以及閣部院九卿,大臣們可參加可不參加。

  但是到了第二天時,午門外東朝房里不說是人山人海,也稱得上人頭攢動了。

  吏部的王天官駕到時,差點擠不進去,站在門口看著朝房里的情況,直皺眉頭。

  稍后王天官做主說:“都出來!今日廷議在朝房外面!”

  一般廷議都是由外朝第一人吏部尚書來主持的,王天官當然有資格進行安排。

  反正當年的日常早朝都是露天進行,今天大臣露天開會也沒什么大不了的。

  總比把東朝房擠爆了要好,萬一出點安全事故,那就成笑話了。

  林泰來走過端門,看到東朝房外面滿坑滿谷的人,頓時感覺自己虧了。

  如果收門票,一場怎么也能賺個四位數的銀子。

  這幫大臣當年要上早朝時,一個個都不樂意,這時候倒挺積極!

  現場人多,但基本官場素質還是有的,站位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規律,和朝會班位也差不多了。

  林泰來掃了一眼,就踱步來到王天官身邊,站著不動了。

  看到主角林泰來出現,主持廷議的王天官開口道:“皇上有旨,命林泰來與人當廷對質,被林泰來彈劾的人,自行出來辯駁吧。”

  這時候,從翰林院掌院陳學士的身后,有個人站了出來。

  并對王天官說:“雖然我沒有被林泰來彈劾,但我近日被林府爪牙擋于翰林院外,不能正常入內。

  今日要當面詢問林泰來,私設關卡阻攔翰林,這究竟是何道理?”

  聽到這里,即便是不認識的也知道了,這個翰林就是萬歷二年的狀元孫繼皋了,一位敢在狀元廳與林泰來搶位置的超級猛人。

  不過另外有小道消息流傳,說孫繼皋是被人坑了,在不知情的情況下,占了林泰來的位置。

  小道消息就是這樣真真假假,到底真相如何,誰也說不清。

  孫繼皋又繼續說:“另外今日還有第二個問題,去年年底,翰林院修成《累朝訓錄》,共計一千九百二十八卷。

  登記在冊的修書人員中,林泰來一人就抄錄了二百卷,這明顯不合理!

  敢問林泰來,不在京師的情況下,怎么抄錄的二百卷?”

  林泰來:“.”

  臥槽!去年自己在西北打生打死的刷功勞,居然把翰林院修書這份本職功績忘了。

  那些代筆也太能寫了吧,兩年時間竟然悶頭幫自己刷了二百卷業績?

  這么說來,朝廷還欠自己一次升級?

  還有,不就是一個人經常不在京師的人,抄錄了十分之一、大概一百幾十萬字而已,怎么就不合理了?

  林泰來還沒怎么樣,首輔申時行和翰林掌院陳于陛的臉先黑了。

  這倆人一個是《累朝訓錄》的總編,另一個是副總編兼執行主編。

  而且修成后還是申首輔負責進獻的,出了任何差錯,都是申首輔負總責。

  你孫繼皋到底是想公開指責林泰來,還是想公開打首輔和掌院的臉?

  主持廷議的王天官試探著問道:“林九元你怎么說?”

  林泰來茫然的看向王天官,“這跟今天當廷對質有關系嗎?”

  王天官立刻非常肯定的說:“應該是沒關系,皇上旨意是就奏疏內容進行對質。孫學士所說的這些問題,并不在你奏疏范圍之內。”

  “無關之人別搗亂!一邊去!不然以后將堵在家里讓你出不了門!”林泰來對孫繼皋揮了揮手,就像是驅趕蒼蠅。

  彈劾過林泰來又被反彈劾的御史馮從吾叫道:“林九元不敢正面回應么!難道你只敢用武力手段對付翰苑前輩么!”

  林泰來轉頭對馮從吾回答說:“我不正面回應,就是對孫學士的最大保護!

  只用武力手段對付孫學士,就是我最大的善意!

  你這樣叫囂,是不是一定要盼著孫學士出事?”

  馮從吾煽動群體情緒說:“如此奇談怪論,當真聞所未聞!不如付于公論,諸公可以評個理!”

  他害怕一會兒輪到自己與林泰來對質,只能早早的就開始攪混水。

  如果能阻擋或者拖住林泰來,犧牲個把別人也是值得了。

  林泰來指了指馮從吾說:“這是你逼我的!”

  而后又完全不帶委婉的,對申時行說:“我向諸位大學士提議,孫學士已經不適合在翰林院,應當調往他處!”

  申時行毫不猶豫的點頭道:“可以!”

  首輔連寬大形象都不裝了,可見真被孫繼皋氣到了。

  四閣老趙志皋也緊跟著說:“可以!”

  頓時人群里一片嘩然,這樣整人也實在太粗暴了吧?太瞧不起在場的人了吧?這是把大家當空氣嗎?

  這不是你們內閣私密會議,這是當著上千官員的面呢!

  當即有人叫道:“當眾挾私報復!”

  還有不少人一起叫道:“不公!不公!”

  申時行沒有理睬別人,就看著林泰來。

  他之所以不裝寬大,就是認為挑事的林泰來一定能完美收尾,這就是真正的信任。

  林泰來卻看向三閣老王家屏,主動問道:“山陰閣老如何看?”

  王家屏不能不出面維護,他指著孫繼皋,憤然答道:

  “孫學士乃是萬歷朝第一位狀元,具有特別意義,豈能無故驅逐?”

  你林泰來敢于不講理,但你敢不講政治么?你敢冒險觸犯皇帝的心思么?

  今上登基后第一個狀元、萬歷朝第一個狀元這樣的招牌人物,你說趕就趕?

  聽到這些,便有起哄的人叫道:“孫狀元不能走!孫狀元不能走!”

  還有人若有所思,難怪孫繼皋敢硬碰硬,確實也是有點底氣啊。

  皇帝對自己登基后點的第一個狀元,多少也是會有點特殊情感的。

  比如嘉靖朝第一個狀元姚淶,也參加了震驚中外的左順門事件,就是一群大臣集體哭門后被集體打廷杖的那次。

  包括楊慎在內的其他狀元都被罷官發配,但姚淶卻還能復官。

  在刻薄的嘉靖皇帝手下,他跟沒事人似的一路正常升遷,只是五十歲英年早逝,不然也未嘗不能入閣。

  聽到王家屏的話,林泰來睜大了眼睛,擲地有聲的說:“我才知道,原來孫學士是張居正當首輔后的第一個狀元啊!

  原來是張居正第一次當首席殿試讀卷官時,所進呈的狀元就是孫學士啊!”

  王家屏:“.”

  臥槽尼瑪!你林泰來雖然已經習慣了不當人,但能不能偶爾當個人?

  你這兩句話出來,一個德高望重的狀元就徹底報廢了!

  還在起哄的人瞬間鴉雀無聲,仿佛一起被掐住了喉嚨。

  誰都知道,萬歷十一年以后,朝堂上最大的政治正確就是反張居正這是皇帝童年陰影和真正逆鱗。

  對別的事情,皇帝或許還能忍;但是涉及到張居正,就肯定要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收拾,完全不會講任何情面。

  萬歷二年不但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殿試,也是張居正當首輔后第一次主持殿試。

  與其說孫繼皋是那年十二三歲的萬歷皇帝點的,還不如說是攝政張居正選的。

  看破不說破時還沒事,一旦被公然點出來,那誰還能不當回事?誰敢賭皇帝心里有沒有產生芥蒂?

  “啊哈哈,哈哈哈,哈哈啊!”孫繼皋忽然仰天大笑,但笑聲中卻充滿了凄涼。

  眾人默默的看著孫繼皋,卻沒人去幫著說話,涉及到“大是大非”,真心幫不動了。

  林泰來又看向馮從吾,恨恨的說:“我說過,我不正面回應,就是對孫學士最大的保護!我用武力對付孫學士,就是最大的善意!

  你為什么要逼我開口回應?你為什么一定要毀掉我的善意?

  難道你就如此看不慣孫學士?如果不是你,我也不會被迫反擊啊。”

  馮御史愕然失聲,愣在當場,這可真誅心了。

  眾人默默無語,這林泰來明明是滿嘴歪理邪說,但卻無法反駁。

  能被林府家丁武力對待,可真踏馬的是最大的善意啊!

  翰林院掌院陳學士站了出來,對內閣幾位閣老開口說:“翰林院事務,不必聽外人起哄,將孫學士調往南京國子監即可。”

  林泰來插話說:“為了繼續表達善意,我對此沒意見!

  關于對孫學士的不敬之處,作為一個七戰七捷、先登破城、抄錄《累朝訓錄》二百卷的功臣,我愿意用一些功勞來賠罪!”

  眾人:“.”

  這功勞不但沒少,還多了?

  申首輔稍加思索后答復說:“也可。”

  如果當著上千人的面,把孫繼皋往死里整,就實在有點太難看了。

  調往南京國子監這個力度就剛剛好,非常符合首輔的心意。就連皇帝詢問起來,也是能游刃有余的奏對。

  林泰來又對王天官催促說:“時候不早了,今日廷議尚未進入正題。”

  眾人心里齊齊吐槽,你林泰來都公然殺雞駭猴了,還叫尚未進入正題?

  王天官憋著笑問道:“誰先與林泰來對質?”

  日晷影子挪動了小小的一格,居然沒人站出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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