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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四十七章 其惟春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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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趙巡撫哪還有心思繼續微服私訪,氣急攻心之下回了蛇王廟這個臨時駐地后,當即就臥床不起。

  但是趙巡撫還是堅持把幕僚、隨員都召集到床前,共同商討情勢。

  大家都非常清楚,真正的大麻煩要來了。

  巡撫上任后急忙加稅和補稅,最主要動機其實就是為了博得皇帝的欣賞,畢竟皇帝肯定會力挺一切勇于征稅的大臣。

  與此同時,挑起和激化皇權和蘇州地方的矛盾,逼著林泰來站到皇權的對立面上。

  只要這個核心思路能執行下去,其他一切都是小事,哪怕連連受辱也不傷根本。

  可是現在就連偏僻方向郊外路口一個的茶鋪,都有說書人在借著“封堵蛇門”事件,大肆談論越人巡撫仇視蘇州,那么其他地方怎么可能沒有?

  不用想也知道,這個輿論目前必定已經蔓延全城了!蘇州百姓向來喜歡吐槽本地稅賦沉重,所以這種陰謀論非常有市場。

  那么巡撫加稅和補稅的動機,在輿情里就成了地域矛盾和爭取減免浙江老家錢糧。

  皇帝要是能支持這種動機,那就真見鬼了!

  有個隨員憤憤的說:“林泰來如此肆意的煽動地域情緒,以這種手段對抗朝廷欽差,長遠來看必將玩火自焚、反受其害!”

  趙巡撫斥道:“不要說長遠如何!以后的事情與我無關!就說現在!目前!”

  互相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后,蔣師爺提議道:“這次是遭遇的是輿情問題,也只能從輿情方面反擊。

  在下想到兩條,一是重新打開蛇門,避免再被惡意聯想指摘;二是常言道公論出自學校,東翁不妨駕臨各府縣學,進行辯白。”

  沒有別人再能想出主意了,趙巡撫揮揮手說:“就如此安排吧!想來也不至于有人去學宮圍攻本院。”

  蔣師爺嘆口氣,雖然主意是他出的,但他也不大看好。

  在普通地方,縣城方圓不過二三里,確實可以做到公論出自學校。

  但是在蘇州這樣的大都會,不但人口眾多,民間經濟和文化繁榮活躍,學校能發揮多大輿論影響力真不好說。

  但面對巡撫的困境,總要有人站出來出主意,他這當幕僚的也只能盡量說點什么了。

  原本蔣師爺還擔心,巡撫駕臨各府縣學,會遭遇秀才們的圍攻和質問——蘇州讀書人絕對干得出這種事情。

  但是最終卻完全無事發生,巡撫在三所學校進行解釋和辯白,無論說加稅補稅是因為國庫虧空,還是說封堵蛇門是為了安全,都沒什么人反駁。

  就像是平平淡淡的走了個過場,無人爭論,無人質疑,簡直不像是蘇州讀書人的作風。

  不太放心的蔣師爺又自行出去,隨機找個有說書人的茶舍坐了半日,果然又聽到說書先生談論“時事”。

  坐在臺上的說書先生口沫橫飛的說:“重新打開蛇門,正說明某些人心虛了!

  如果真的問心無愧,某些身居高位的人豈會因為一點議論,就不顧臉面推翻原有行為?

  所以重新打開蛇門這個舉動,只是某些人心中惡意被識破后,下意識的洗白行動!正可謂是欲蓋彌彰!

  還有,無論某些人怎么惺惺作態,仍然要我們加稅和補稅啊!”

  蔣師爺越聽越郁悶,現在最大的問題其實并不是被“造謠”,而是輿論途徑完全掌握在對方手里。

  無論己方怎么洗白,對方都可以肆意進行歪曲和攻擊。

  封堵蛇門,說這是效仿勾踐的惡意;打開蛇門,就說這是心虛后欲蓋彌彰,還怎么反擊?

  回到蛇王廟巡撫臨時駐地,蔣師爺無奈的對趙巡撫勸道:“東翁不妨壯士斷腕,停止一切加稅和補稅。”

  趙巡撫質疑說:“此等大事,說停就停,在別人眼里,巡撫政令豈不成了兒戲?

  那本院受同道委托來做這個巡撫,還有什么意義?”

  旁邊其他隨員也說:“即便現在停下來,林泰來就能既往不咎?”

  對這些質疑,蔣師爺也無言以對,不過現在哪還有十全十美的辦法?

  正當這時候,又有個隨員沖了進來,向趙巡撫稟報說:“織造太監孫隆下令,將杭州織業攤派減半!”

  趙巡撫愕然道:“他瘋了?”

  孫隆這個織造太監,其實全稱是提督蘇杭織造太監,不但有蘇州,也包括杭州。

  只不過在一般情況下,孫隆這樣的織造太監常駐蘇州,因為這邊織業更發達。

  每年需要上繳給皇宮的基本數目,除了少部分靠織造局自己那幾百張年久失修的織機,剩下的都要向織業攤派。

  有點腦子的人都能想象到,孫太監就管著蘇杭兩地,如果把杭州織業的攤派減半了,那么不足的部分就只能從蘇州加派了!

  這種做法,豈不與“蘇州加稅、浙江減稅”的傳言完全契合?

  或者說,從側面證實了巡撫的治理思路?

  屋內鴉雀無聲,只有蔣師爺喃喃自語道:“完了!一切都完了!”

  除了察院里這幾個人,從守備司到織造太監,所有勢力似乎都暗地里聽從林泰來,那還玩個屁啊!

  此時西巡的林泰來已經視察完了太湖船戶、木瀆分關、工業園區,正在橫塘鎮視察。

  在橫塘學院轉了一圈后,對常務副院長高長江問道:“李卓吾先生在哪里?”

  從湖北帶回來的李贄,已經正式安排在橫塘學院了。

  高長江回答說:“似乎去江邊釣魚了。”

  林大官人便道:“好歹也是知名學者,我去看看他。”

  一行人信步走到胥江岸邊,卻望見李贄雙手籠在袖中,正看著什么。

  林泰來站在李贄身邊也瞅了瞅,前面不就是一個老頭正在釣魚么?

  便奇怪的問道:“有什么可看的?”

  李贄抬起手,比劃著說:“眼前這幅畫面,像不像是秋江獨釣圖?

  在這深秋時節,從這垂釣老者身上,竟能散發出如此孤獨、寂寥的氣質,隔著數十步便能引發我的共鳴。

  蘇州不愧人文鼎盛之鄉,詩情畫意隨處可見啊。”

  林泰來不禁陷入了哲思,在日常生活中,文青到底是不是一種病?

  高長江對著釣魚老者招呼了一聲,但那釣魚老者先轉頭向這邊看了眼,然后又冷漠的轉回頭,不理不睬。

  李贄嘆道:“竟能無視權貴,真乃高人隱士之風也!”

  高長江忍不住道:“卓吾先生!那釣魚老者乃是江南最大社團的最高首領、新吳聯大龍頭兼安樂堂堂主陸太公!”

  李贄又驚道:“果然不是凡俗之人!”

  林泰來高長江:“.”

  當晚在橫塘鎮林家大院一起吃飯,席間李贄談及最新形勢說:

  “九元君這樣煽動地域情緒,挑動和激化本地百姓對賦稅的不滿,他日容易玩火自焚。”

  林泰來明知故問的說:“你這是何意?”

  李贄又道:“假設一個極端例子來說,若以后北方大范圍遇災或者遭受敵寇入侵,需要江南大力支援。

  而江南士紳百姓經過多年挑撥激化,不愿意出錢出力出糧,又該如何是好?”

  林泰來面帶譏諷的冷笑道:“說得好像沒有我,那些土財主就愿意出錢出力似的。”

  李贄驚訝道:“原來你能看到這點?”

  林泰來答話說:“所以我才要盡力把江南的財富、產業集中在自己手里啊。萬一遇到什么事情,只要我能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就行。”

  李贄差點就問出,萬一你也不想正確呢?不過有些問題是無解的,問了也白問。

  林泰來有感而發,人生第二次嘆道:“知我罪我,其惟春秋。”

  高長江問道:“第一階段輿情工作已經順利進行,下面可以發動抗糧了吧?”

  林泰來拿出地圖,斟酌了片刻后,指著東邊說:“蘇州的文章,要從松江做起!”

  然后又說:“在蘇州發動抗糧,容易讓我和首輔這樣的蘇州籍敏感人物陷入被動,所以還是讓松江府那邊動起來吧!

  估計最近首輔他老人家的日子不好過,弄不好就要下臺,就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。”

  李贄雖然思想觀點偏激,但真不是不問世事的隱士,對各種政治八卦很感興趣。

  聞言連忙好奇的問道:“首輔申吳門怎么了?為什么不好過?”

  “因為陛下那冬至立儲的承諾!而現在距離冬至日只有半個月了!”林泰來說。

  確實如同林泰來所預料的那樣,自從林某人離京后,消停了兩個月的朝廷又開始波濤翻涌了。

  本來在來自河南、湖廣的警告下,清流黨人是想休養生息的。

  但是距離冬至日越來越近,如果清流黨人對東宮問題半點表示都沒有,那樹立起來的“政治人設”就全崩了。

  所以清流黨人不得不發起行動,一方面派了幾個敢死隊充當炮灰,上書直言進諫并請求立儲。

  另一方面,又強力擠兌方才履職兩個月的禮部尚書羅萬化,逼著羅萬化帶頭對立儲問題表態。

  而羅萬化本身就不是圓滑性格,受到輿論擠兌后,當即以禮部尚書身份正式上書,明確請求皇帝立皇長子為東宮。

  萬歷皇帝看到奏疏后大怒,下旨罷免禮部尚書羅萬化,旨意先發到了內閣。

  而此時,首輔申時行因為身體欠佳,請假在家調養,內閣日常工作由大聰明王錫爵次輔主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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