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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五十章 冬至風云(下)

  大明制度與從前的朝代相比,在政務治理的具體細節上有很多不同之處,比如更加依賴于公文流轉。

  從前朝代里開會議事可能是朝廷政務運轉的主流方式,但大明朝廷里公文往來才是主流。

  在大部分公事上,不同衙署官員之間并不碰面,全靠文牘來實現上傳下達和平級協商溝通。

  像林大官人那樣流竄式上班,到處指手畫腳、耳提面命的,才是絕對的非主流。

  具體到內廷,司禮監下屬的文書房就相當于公文流轉的總樞紐。

  舉例說,各方奏疏要先由文書房收了,然后由文書房送到內閣,或者直送御前。

  還有內閣票擬也是由文書房送到司禮監,批紅后再由文書房送回內閣。

  等內閣根據批紅完成草詔后,還是由文書房拿去用寶,再送到六科審核并下發。

  可以說,內廷公文流轉的每個環節都要由文書房經手。

  故而文書房在太監體系里地位很高,相當于文臣里的翰林院。能執掌文書房的太監,將來基本都是司禮監秉筆太監。

  原二十門提督、現專職內書房少監孫永孫公公,就是這樣一位炙手可熱的當紅人物。

  內外一致公認,等孫永干爹、廠公孫暹退休后,孫永就可以遞補進位為司禮監太監。

  內書房有好幾個管事的太監,孫永主要工作地點在會極門。

  這里就在內閣外面,有利于和閣老混熟,將來升到司禮監后更容易開展工作。

  今日四輔趙志皋去內閣入直,路過會極門的時候,突然向內書房少監孫永搭話,問道:“今日內閣可有密疏進呈?”

  密疏內容是必須保密的,孫永也沒資格打開看,但有沒有密疏本身卻不見得一定要嚴格保密。

  想了想后,孫永決定賣一個小人情。

  雖然趙老頭已經沒什么前途了,在內閣就像是混吃等死的;但趙老頭是林泰來的人,而林泰來的面子還是很值錢的。

  如果去年不是林泰來制造出“西直門忠烈太監”,他孫永也不會沾了光,從二十門提督升到內書房。

  所以孫永就朝著趙志皋比劃了兩下,分別是數字“一”和“二”,暗示首輔和次輔都上了密疏。

  果然還是上了密疏!趙志皋憂心忡忡的走到文淵閣,但又覺得里面有點憋氣,就在文淵閣的門外來回踱步。

  一般大學士每日里到了文淵閣后,不是在中堂開會,就是在隔間里辦公。

  像趙志皋這樣在外面來回踱步,就跟顯眼包似的。

  可能是因為昨夜與陸光祖談話,導致影響了睡眠的緣故,三輔王家屏今日來的稍晚。

  看到內閣混子大學士趙老頭在院里轉圈圈,王家屏忍不住對左右中書舍人譏諷說:“老趙這模樣,仿佛雷雨之前亂竄的螞蟻。”

  在比自己年老十三歲的趙志皋面前,內閣最年輕的大學士王家屏免不了有些許優越感。

  王家屏沒有刻意壓低聲音,說出的話就傳入了趙志皋的耳中。

  隨即趙志皋猛然一個轉身,看了眼王家屏,但沒有回應,徑自走進了文淵閣。

  王家屏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眼花了,剛才窩囊混子趙老頭轉身的一瞬間,臉上似乎閃過一絲詭異的兇狠之色。

  會極門廊房中,一名文書房小內監捧著一堆新鮮出爐的詔書,向內少監孫永請示。

  孫永隨意揮了揮手,簡簡單單的說:“送六科吧。”

  這都是完全按慣例流程行事,宛如流水線一樣的工作,不需要任何思考。

  文書房就是只管收發的操作工,沒有任何權力對詔書內容進行處理。

  一刻鐘后,這些已經蓋上大寶的詔書就被分門別類的送到了六科,等六科給事中登記審核完畢后,下發給各部。

  工科幾位給事中分頭翻看今日詔書時,忽然有兩人齊齊失聲叫道:“怎得有這個?”

  會極門廊房,文書房內少監孫永吐出一口寒氣,坐在了火盆邊上,一邊烤著火,一邊放飛暢想。

  干爹孫暹身體不太好,明年可能要辭去廠公寶座,申請回家養老。

  那么自己到了那時,是不是就有可能更進一步,晉升為司禮監隨堂太監?

  突然有長隨打開房門,帶著寒風沖了進來,如喪考妣的嚎道:“孫爺!奏疏壞事了!”

  孫永詫異的看著長隨,他在文書房只負責搬運工作,完全不對奏疏內容承擔任何責任,又能有什么壞事?

  長隨叫道:“從工科傳來消息,有首輔和次輔的兩封密疏,不知為何被夾在了要下發的詔書里,送到了工科,已經被看了!”

  臥槽!孫永驚得站了起來,差點踢翻了火盆,“怎得會發生這種大紕漏!”

  大學士寫給皇帝的密疏里,肯定都是不便公開的內容!泄露出去就是重大事故!

  里面內容越敏感,泄露出去的罪責就越大!

  “這是誰干的?”孫永急眼了,口不擇言的叫道:“到底是誰在暗中陷害咱?”

  太監之間的爾虞我詐和互相傾軋更為陰險,孫永第一反應就是肯定有人陷害自己這個明日之星!

  想到這里,孫永吩咐長隨:“你速速去稟報干爹!”

  然后他親自往六科跑過去,要確認一下被泄露兩封密疏的內容,以判斷事態之輕重。

  出了午門后,便見工科給事中張有德站在六科廊前,拿著一本折子,向一群人大聲的念道:

  “臣申時行正在家養病,內閣反對罷免羅萬化之奏疏實與臣無關,又覺羅萬化愚笨不識大體。

  至于冊立之事,想必圣意已定,皇上自可決斷,不必因小人鼓噪而多生憂煩。”

  讀完了后,張有德又叫道:“次輔王錫爵也有密疏,內容也相似!”

  聽到這里,孫太監雙腿發軟,直接跌坐在地上。

  完了!一切都完了!不但首輔和次輔完了,自己也徹底完了!

  如果以政治敏感程度劃分等級,這密疏內容絕對是最高等級!

  首輔居然在私下里對皇帝說,奏請冊立皇長子的禮部尚書羅萬化愚笨不識大體,吵吵國本問題的朝臣都是小人,讓皇帝直接乾綱獨斷不必聽外界吵吵!

  這種嘴臉,沒有半點符合當下的政治正確!立長、言路暢通等等政治正確,都被徹底踐踏了!

  而且次輔王錫爵的意思,似乎也差不多!

  被曝光后,這都不能說是驚濤駭浪,而是天地震動!

  不知為何,孫太監忽然想起了那位從西直門城頭上跳下來自盡的劉公公。

  在政治中,替罪羊犧牲品角色畏罪自盡似乎也很合理吧?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孫太監坐在端門和午門之間的甬道上,肆意的仰天狂笑。

  前一秒還在憧憬明年升為司禮監隨堂太監,后一秒卻預見到自己的死亡,還有比這更荒誕可笑的事情嗎?

  兩封密疏的內容像是狂風一般,從六科刮出了承天門,猛烈的席卷了外朝各部院!

  朝廷所有官員都被震得腦子嗡嗡響,就連申首輔的政敵也完全沒預料到,竟然還能發生密疏公開泄露的事故。

  兵部武選司員外郎申用懋聽到消息后,不顧一切的向著家里縱馬狂奔。

  在文淵閣中堂,次輔王錫爵臉色慘如白紙,雙手劇烈的顫抖著,連茶杯都拿不穩。

  另兩個大學士王家屏和趙志皋雙眉緊鎖,分坐兩旁。

  密疏泄露之事的詭異程度,讓大多數人第一時間都摸不到頭腦。

  這事到底是怎么發生的?這事為什么會發生?

  向來以聰明自詡的王次輔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,只能反復自言自語說:“怎么會如此?怎么會如此?”

  現在自己將要遭受暴風驟雨般的彈劾抨擊,而且沒有任何人會公開為自己辯解!

  還說什么首輔之姿,連官位都沒了!

  嘭!忽然一聲巨響,四輔趙志皋拍案而起,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。

  這時候事不關己的人都在裝低調,而趙老頭奮起又是想要干什么?

  須發皆白的趙志皋指著三輔王家屏,橫眉怒目的斥道:“你太過了!”

  王家屏心里緩緩的打出了一個問號,你這老混子抽風了?

  趙老頭怒不可遏的喝道:“雖然首輔、次輔與你政見不合,但王家屏你不應該采用這種卑鄙下作的手段!”

  猝不及防間,王三閣老被好大一口黑鍋狠狠的砸了頭上,差點當場吐血。

  “趙志皋你何敢血口噴人!”王家屏下意識的站了起來,厲聲斥道。

  趙老頭繼續責問道:“你破壞了規則和底線,始作俑者,其無后乎?”

  王錫爵既懵逼又狐疑的看向王家屏,要說動機,這位王三也不是沒有?

  如果把首輔和次輔雙殺,王三不就成王大了?

  而且從技術方面來分析,把密疏混雜在一堆詔書里交給文書房這件事,只要王三有心,也不是做不到,指使一個中書舍人就能辦了。

  在詭異的氣氛里,趙志皋又大聲道:“林九元說過一句話,最大的受益者往往可能就可能是指使者!”

  于是王家屏終于可以確定,先前仿佛看到趙老頭臉上閃過的兇狠之色,絕對不是自己眼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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