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底最后幾天,從京城傳過來的不只是申時行王錫爵雙雙辭官的消息,還有趙志皋的書信。
書信夾在發到縣衙的公文里,通過官方遞運系統送來的,縣衙看到后就給林大官人送過來了。
雖然通過這種渠道送過來的書信很難保密,所以上面不會很清楚明白的寫出機密事。
但大家都是文化人,可以用很多隱喻手法讓收信方看了后心照不宣。
比如在這封書信里,趙志皋談了談楚莊王。
所以林大官人就看懂了,趙志皋暗示想要玩一把大的,直接上位當首輔。
畢竟楚莊王最有名的梗就是“三年不飛、一飛沖天;三年不鳴一鳴驚人”,以及“問九鼎之輕重”。
林大官人心里不由得犯嘀咕,趙老頭怎么也變得如此激進?誰給他的勇氣?
這可不是自己教唆的,在自己的設想里,趙志皋能當個次輔就夠用了。
也不知道趙老頭能否成功,希望就算不成功,也不要成仁。
林泰來不在乎趙志皋能否當上首輔,擔心的是連現有位置都保不住。
正尋思趙志皋的事情,就聽到稟報說,松江徐家的有慶老爺到了。
于是林泰來就暫時放下趙志皋的書信,招呼了兒子林九一,前往儀門迎接。
這位徐有慶乃是原首輔徐階的曾孫,與林泰來也算是認識好幾年了。
先前徐有慶在京師當個蔭官,被廠公管家刑尚智欺負了,林泰來為徐有慶報了仇。
前年林泰來東巡至松江府,與徐家約為姻親,將自己庶長子林九一與徐有慶女兒聯姻,所以現在林泰來與徐有慶算是兒女親家關系。
這次徐有慶是聽說林泰來回鄉,又恰逢年底,就走親戚來了。
林泰來與徐有慶見過禮,又招呼著六歲的長子林九一上前拜見,然后進了堂中落座。
徐有慶察言觀色后問道:“九元似有心事?”
林泰來隨口道:“首輔次輔雙雙辭官,朝廷接下來的動向,連我也有點拿捏不準了。
四輔趙蘭溪前輩暗示說,想要越過三輔王家屏,爭奪首輔位置。”
徐有慶:“.”
這種機密事情是自己可以聽的嗎?還是說,林九元不拿自己當外人了?
林大官人又詳細解釋說:“其實趙蘭溪前輩大可不必如此著急,我敢斷定,那王家屏就算當首輔,也絕對不會長久。
畢竟王家屏的陣營立場與皇上不可調和,當次輔三輔都沒問題,但當首輔真當不下去。
無論如何,皇上不會愿意讓一個完全站在清流勢力立場的人來做首輔,遲早受不了王家屏。
所以趙前輩只需安坐等待,就可以等到當首輔的時候,但趙前輩現在就想動手,還是急了。”
徐有慶也不只能一直愣著,接上話說:“不是每個人都如同九元你遠見卓識,更不要說別人還身在局中。
在趙蘭溪眼里,這可能是他此生為數不多的機會了,自然不肯錯過。”
林泰來風輕云淡的說:“先不提這些煩人的事情了,無論內閣怎么變動也無所謂。”
家里也出過首輔的徐有慶暗暗心驚,當年曾祖父首輔徐階下了臺,祖父徐璠就被充軍了。
而林九元對內閣變動甚至首輔更替不能說不在意,但似乎并不緊張,仿佛換誰也無所謂。
這說明林九元根基穩固,底氣十足,到了不受內閣變動影響的地步。
林泰來指著庶長子林九一,又對徐有慶說:“有子長成,正欲開蒙授業,可否從松江舉薦一位名師?你可是他的岳丈,煩請多多上心啊!”
徐有慶納悶,找老師為何要特意從松江府找?蘇州這地方遍地名士,難道找不到合適老師么?
不需要徐有慶再猜測,林泰來很直白的解釋說:“蘇州太小,容納不下一堆兒孫分家。
想那松江府有我林家五千畝良田,有蘇州衛一千駐軍,還有新吳會社的生意,還有林氏集團工程總局的海塘工程。
將來我欲給此子一個武官世職,分家到松江府,也算我林氏在松江府另建支脈。”
徐有慶恍然大悟,難怪要給林九一找一個松江籍的老師。
這也是給林九一增加在松江府的背景實力,所以這老師最好也是出自松江府名門望族。
“可!等回到松江府就尋覓一個合適的。”徐有慶一口答應了下來。
而后雙方又就近期松江府抗稅風潮坦率交換了意見,賓主盡歡。
這時候,左護法張文走了進來,稟報道:“那巡撫趙參魯今日進了城,又重返察院入駐。”
林泰來詫異的說:“他覺得他又行了?”
一條已經被丟在岸上的將死之魚,還想再撲騰幾下?
也不知道京師那邊,最后到底誰當了首輔。現在應該已經出結果了,只是消息還沒有傳過來。
還是先過年吧,同時料敵從寬,按著趙志皋爭奪首輔失敗的情況做好準備。
一般情況下,除非殺父之仇、奪妻之恨這種級別的仇恨,過年都會消停一下。
蘇州林府這個年過得非常熱鬧,主要就是林泰來回來了,一家三代十幾人大團圓,自然是滿堂歡慶。
然后還是因為林泰來回歸,所以親自上門拜年的人數暴漲,從九元街兩大牌坊一直到林府大門,終日堵塞。
林府不得不又開放了滄浪亭園林,以容納訪客。
按照林府規矩,初一是親戚上門日,初二是林氏集團內部成員上門日,初三以后才是本地士紳上門日。
前兩日還沒什么可說的,到了初三初四的時候,動輒有數百縉紳士子聚集在林府前堂和前庭,大有把林府前院變成全城士大夫新年團拜場所的意思。
主要是首輔次輔兩個蘇州人雙雙辭官的消息傳開了,城中士大夫心中震動,大家需要一個場合抒發胸臆。
所有人都在議論,兩大蘇州輔臣尤其是首輔申時行辭官,朝廷里的蘇州幫是不是又要進入低潮期?
“雖然朝廷還有吏部王天官以及九元真仙,但還是有點后續乏人。”
“是啊,當今侍郎、督撫里沒什么蘇州人,翰苑詞臣的高層里也沒有什么蘇州人,明顯缺乏后勁。”
“先前還有申相作為蘇州門面,如今申相去國,一下子就暴露出后續無人的問題了。”
“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,也是因為先前申相在位時,言官就死盯著我們蘇州鄉黨生事。
導致我們蘇州官員背著首輔結黨嫌疑,一直上位艱難,禮部右侍郎徐顯卿就是這樣被罷官的。”
“不是還有常熟縣的禮部左侍郎趙用賢么?”
“休要再提趙用賢了,這明顯就不是走鄉黨路數的。”
“可惜王天官年事已高,身體也不大好,不知還能支持多久。若王天官再支持不住,那我們蘇州在高層真就無人了。”
“所以現在只能寄希望于林九元為鄉黨撐起一片天了。”
正坐在堂上中間,接受鄉人輪流“朝拜”的林大官人忽然發現,自己不知不覺就成了全村的希望。
幾位老鄉官一致請求,讓九元真仙當場對大家發表新年講話,振奮一下全城士氣。
林泰來連連推辭了幾句,此時卻有個衙役舉著文書,在左護法張文的帶領下擠了進來。
林泰來打開了文書,對眾人笑道:“三輔王家屏也辭官了,我們蘇州的老朋友蘭溪趙志皋做了首輔。”
對趙志皋這個名字,蘇州士大夫還是很熟悉的,畢竟前幾年趙志皋當了一年半江南巡撫。
一個四年前才當上江南巡撫的人,現在就成首輔了?
林泰來便又當眾說:“諸君大可放心,雖然首輔不是蘇州人了,但與以前沒區別,因為還有我在!”
眾人深信不疑,并且對未來重拾信心,這里人都知道趙志皋怎么發跡的。
其實林大官人內心也挺意外的,沒想到趙老頭居然能在數日內就掀翻了王家屏,自己是不是低估了趙老頭的戰斗力?
不過有趙老頭當首輔,自己又不用刻意再干什么了,等著巡撫自己噶吧。
巡撫察院中,趙巡撫和蘇州知府屠叔方相對而坐。
趙巡撫感覺自己被人當成了小丑,因為蘇州大大小小衙門的各官吏里面,只有屠知府來給自己拜年。
連本該最敬畏巡撫的蘇州衛的武官,一個都沒有過來。
“全府秋后征收的稅糧只定額七成么?”趙巡撫冷冷的問。
屠知府苦笑著說:“去年有澇災,有七成錢糧已經算是合格了。”
趙巡撫不滿的說:“但我的諭令要求是九成!”
屠知府很想懟一句“不切實際”,不過看在同陣營的份上暫且忍了。只是答話道:“下面各州縣只有這些,再多沒有。”
趙巡撫恨恨的說:“這些昏庸的州縣官,難道就不怕本院懲處么!”
竟然連巡撫的威權都不被當回事,這地方確實要深刻整頓!
政令都已經不出察院了,還幻想什么啊?屠知府勸道:“你別總是盯著蘇州府了,松江府那邊情況更緊張。”
這時候師爺匆匆沖了進來,叫道:“大事不妙!王山陰也辭官了,趙蘭溪做了首輔!”
趙巡撫愕然半晌,難道不是別人把自己看成小丑,而是自己真的像一個小丑?
自己才搬回城中察院幾天,連王家屏也走人了?
早知道就繼續寄身在蛇神廟里,不回城了!
屠知府搖了搖頭,起身離開了巡撫察院。
這巡撫已經徹底完了,跟一個死人還有什么可說的?
轄境內百姓千夫所指,各級官員不聽號令,朝廷中樞又沒了人支持,從輿情到實務全面失控,一個巡撫能混到如此地步,也是挺不容易的。
在地方做官,終究還是要以政務為根本,不能為了斗爭而斗爭。
趙巡撫最大失敗就是眼里只有林泰來,完全不顧其他,故而落得個四面楚歌的下場。
察院中一片寂靜,生怕吵到了發呆的趙巡撫。
忽然又有標營中軍官上堂稟報道:“門外有人拜年。”
趙巡撫漸漸醒過神來,蘇州城里是誰如此友善,這樣時候還來拜年?
中軍官答道:“蘇杭織造太監孫隆,還帶著幾箱銀子,說是稅銀。”
“滾!讓他滾!”趙巡撫破防了。
原本他還想在城中挑事,然后“矛盾上移”但現在這個念頭也熄滅了。
內閣里都沒有自己人了,還要挑事就是自殺。
唯一能做的就是,命令標營官軍在察院嚴防死守,就這樣繼續熬下去。
只要無事發生,他可以把自己在察院一直關到任期結束。
不得不說,趙巡撫這種心態,就像是把頭埋進土里的鴕鳥。
過了正月,逐漸恢復正常運轉的朝廷下發詔令到蘇州察院,嚴令應天巡撫趙參魯前往松江府平定抗稅風潮,限期一個月。
同時因為今年運力緊張,從巡撫標營調撥五百官軍,押運皇宮所用白糧北上。
大明的統治體系還沒有崩盤,巡撫對詔令抗命不從,下場只能撤職然后治罪。
趙巡撫只能率領剩余的幾百親兵,沿著吳淞江東進,前往松江府。
蘇州與松江府的距離實在太近了,雖然趙巡撫一路磨磨蹭蹭行駛緩慢,但兩天后還是進入了松江府境內。
如今經過兩年的開放建設,為了對接即將到來的海貿時代,吳淞江尤其是新疏通的下游新建了幾處河港。
離蘇州和松江府交界處不遠的青龍港就是其中之一,也是比較繁華的一處。
趙巡撫船隊抵達青龍港后,就難以再繼續前進。
因為河面上有數十只船連接起來,完全封鎖了河道。
而陸地的道路也被人堆上木石,形成臨時堡壘,徹底堵住了趙巡撫進入松江府腹地的前路。
看了看自己手下僅剩的幾百親兵,趙巡撫下令調頭,撤回蘇州。
但是來時的路上,在昆山縣邊界,無論水道和陸路,一樣被憤怒的亂民嚴密封鎖。
于是巡撫一行數百人,被困在兩府交界處幾里地內,進退兩難。
被困了數日后,巡撫跳河自盡,但被救了上來,自此重病不起,上疏辭官不出。
蘇州人民表示情緒十分穩定,這種戲碼又不是沒見過,與以前沒什么不同。
正在巡視拙政園的林泰來聞訊后,有點擔憂的問道:“巡撫在哪跳的?”
左護法張文答道:“巡撫跳河地點據報在松江府境內。”
林泰來松了口氣,慶幸的說:“不是在蘇州境內就好,那我就放心了,不然我有嘴也說不清。”
然后又指示說:“將我們蘇州最好的醫生派過去,不能寒了人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