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忘情天音”這門音功,周平安已然領教過數次。
他知道,以青女如今的琴藝水準,既可奏出令人忘憂的絕美音調,也可以反過來操作,讓人百轉千回,勾起心靈深處的一些不堪情緒。
若是心底無有雜念,沒有缺陷之人,聽了自然也不會有太多反應。
若是心靈有缺,表里不一之人,非得在這種奇特至極,直攻心靈的琴音之下,露出破綻不可。
之所以定下此計試探一番。
主要是因為,他不想以自己的主觀意愿,定人善惡是非。
他心中隱隱有著一個猜測,卻是太過悚人聽聞。
而且,若是猜測為真,自己也只有一次機會。
要么就下殺手,要么就不動手。
猜錯了,殺錯了人,也過不去自己內心這一關。
按理來說,想要解去心中之疑,最好的辦法,就是進入縣衙后院查探一番。
但是,當他趁著夜色靠近縣衙,就能感覺到一種深重危機,涌上心靈。
不用問,那位真氣境的明王寺老和尚就住在縣衙之內。
不能打草驚蛇。
李元康端著酒杯,右手顫抖起來。
先前的溫潤氣度,早就消失不見,眉間緊鎖著,面皮瘋狂跳動,似乎在強忍著什么。
周平安目光微微變冷,眼見著,全身氣血悄然運轉,一絲殺機,凝聚手指之間,腦海中的數百根心念絲線,蓄勢待發。
“咚……”
一聲輕響。
如同暮鼓晨鐘,響在琴音的變奏之間,把琴音攪亂,耳中就聽得小和尚略帶稚氣的聲音念誦:“如是我聞,悉達多摩薄加梵,爾時俱壽阿難陀……”
隨著經文入耳。
眾人顛倒迷醉,傷懷感嘆之意,一掃而空。
青女都嘆了口氣,“小和尚好深厚的佛門根性,竟然能念出梵音,著實了得。”
雖然她只是動用了三成天音造詣,琴音之中的勾魂攝魄之意,也是用得極其隱晦,并無絲毫傷人之意。
但是,這個才十一二歲,個子不到自己腋窩高的小沙彌,竟然能夠應付得來。
想想也知道,就算是在佛門后起之秀中,無論怎么排,這都是上好的“佛子”苗子。
這種優秀根苗,是哪個寺,哪個廟,竟然舍得放出來行走江湖。
就不怕還未成長起來之前,就被“妖魔鬼怪”給害了去。
經此一鬧。
李元康猛然醒過神來。
伸出衣袖掩面道:“李某不勝酒力,就此告辭,失禮之處,還望諸位兄臺和青姑娘見諒則個。”
他站起身來,眼中全是歉意,拱了拱手,又道:“青姑娘琴藝不愧[問仙]之名,更有問心之能,倒是讓李某想起了一個朋友。”
他自嘲一笑,拂袖而起。
在場數人,竟然全都覺得理所當然。
看著李元康離去背影,竟是不忍多說什么。
趙孟白撫額嘆道:“難怪元康心傷,若是我那青梅也是音訊全無,恐怕,比他還是不如。”
此言一出,幾人全都點頭稱是。
周平安當然也明白,趙孟白到底說的是什么。
傳聞李元康有一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紅顏知己,出身乃是廣云大戶柳家。
前不久,柳家出事,那位柳小姐也已遭難。
最令人難受的是,還是柳小姐前來拜訪李元康的路途中出事。
中途李元康去迎接,只是接到一群尸體,聽說是妖邪所害。
自那以后,李元康就縱情各處樓子,狂放詩酒度日,意氣分外消磨。
當然,這事情是真是假,就不太好說。
周平安只關心,對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猜測的那個人。
酒興去了之后,余人匆匆散席。
周平安也提前告辭,出了浣花樓,轉了幾轉,趁著溶溶月色,剛剛踏入永福街,就找到一輛車駕。
馬車直往縣衙而去。
聞了聞氣息,周平安知道,已然找到了目標。
浣花水閣之中,燃的那炷很好聞的細香,有一支非同凡響,是青女壓箱底的一件珍品,名叫“引魂香”。
此香受人控制沾染人身,就算再怎么洗浴,短時間之內,也不可能洗去那絲香味。
像是沾到了魂魄之上一般。
周平安特意記下此香味道,暗暗追來。
自然不會追錯了人。
“又是這里。”
周平安身化鬼影,無聲無息的悄悄綴在身后,看了看這條街道,心中已經確定了七八成。
不過,此時也不必著急。
暴露了的敵人,就不再成為威脅,總能找到好機會動手的。
計劃之中,“七情天音”,加上“引魂香”,別的什么功效沒有,就只有一種功能,能夠惑人心志,激發人心中一種奇異的欲、望,就是“占有”。
還是那個理。
若是心靈圓滿,無欲無求,自然可以抵擋。
若是某方面的情緒放大,生出魔意來,那是跑到天涯海角,也是舍不得放棄的。
‘城內不太好動手,如果猜測沒錯的話,住在縣衙內的老和尚,很快就可以趕到,偏偏五欲魔功,又是詭異至極,此人還是皮糙肉厚,輕易殺之不死,也就只能引往城外。’
周平安布下這個局。
前思后想,把種種細節都考慮了進去。
他的耐心一向很足,看到李元康穿過幾條長街,快到縣衙,還是不想冒然動手。
只是悄悄跟在后面,外呼吸轉為內呼吸,就跟一塊木頭似的。
很快,馬車停了下來。
有人壓著嗓音,怒吼道:“法圓,你不要太過份,今日允你隨我出行,已然給了很大面子,就連你師父,須也管我不得。”
李元康的嗓音,早就失了溫潤厚重,此時略顯咬牙切齒,有著絲絲瘋顛之意。
“李施主,苦海無涯,回頭是岸。想要渡過心魔,不見得只有放縱心魔一條道路,師父如此作為,我看卻是養魔為患。”
小和尚頭頂似乎隱隱有淺淡光芒透出,明明年紀尚小,卻給人一種高僧大德的感覺。
從轎簾望去,他使勁扯著李元康的手,目光堅定之中,帶著絲絲懇求。
“哼,說得輕巧,魔劫豈是那么好度?再說,明明有著捷徑,能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我為何偏要苦熬歲月,忍受磨難?小和尚,我忍伱很久了。”
說到這里。
李元康眼中閃出一道血光,變得腥紅一片。
手掌微翻,轟……
悶響聲中,閃電般印在小和尚的胸口。
只打得法圓和尚矮小身體,如同稻草般飛出轎子,落在長街之上。
他的胸前僧衣,出現一個深深凹陷下去的掌印,嘴里吐出一口鮮血,氣息卻是一點不亂,面上隱隱透出絲絲黃光。
“要么,你今日就打死我,否則,我是不會讓你出去作惡的。”
想到今日清晨,見到縣衙竹園中那兩具纖弱尸身,法圓眼中全是痛苦。
他說什么對方也不會聽,師父也不聽。
似乎這個世界,別人都跟自己不一樣。
也不知是世界出了問題,還是自己出了問題。
或者說,佛經所云,全是假的嗎?
“懶得理你。”
李元康此時眼睛已經變得一片血紅。
尤其是動用修為,不再掩飾之后,他覺得自己腦海里的那股欲、念,如同火焰般騰騰燃燒。
像是要焚毀一切。
轉身就往林府方向行去。
“懷玉仙子……”
他身形飄忽,腳下一步踏出,就是十余丈,皮膚變得黃橙橙一片,看上去,不似生人,反倒似銅像。
‘應該是明王金身法,這是銅身境,看樣子練到了中三重,這才多久?’
只是幾日不見,周平安發現,這家伙與當初扮成灰衣書生那會相比,身體又變得強橫了許多。
尤其是皮膚外面,那股黑氣繚繞的氣息,附在肌肉骨骼之上,更是增加了許多強度。
“兩三刀之內,恐怕還真砍不死。”
看著李元康這般模樣,周平安又想到當日高晉,心想那位可能是走了捷徑,就算是練到中三重銅身巔峰,其肉身堅固,還是遠遠比不上眼前這位知縣公子。
莫非,魔功和佛功,互相配合同修,有著奇異的化學作用?
若是讓此人,以五欲魔功,磨練明王金身法,達到金身境巔峰,肉身會堅固到什么程度?
周平安這么一想,心中殺機更盛。
從剛剛兩人的爭執之中,他算是聽出來了。
知道這位知縣家公子,到底是怎么抗拒五欲魔念的。
他竟然是走的放縱道路。
如果是貪念,他就到處搶劫殺人,放火偷竊。
如果是色、念,他就到處搶掠良家,盡情放縱……
這與有些豪門大家培養子弟的方式,如出一轍,就是讓你膩了,煩了,吃飽了,再不去想這些事情。
于是,就可以“放下”。
‘這才是[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]的真意所在,不擁有屠刀,何談放下,既然放下,就是明心見性,佛心明澈……’
‘原來,那老和尚打的是這個主意……
他想要收徒,如果讓李元康真的度過一關,自然是前程遠大,修為突飛猛進,說不定,還真有希望成就明王金身圓滿……’
真真是打得好算盤。
周平安不但看明白了李元康的做法,更是看懂了為何那位佛門高僧,會居住在縣衙之中。
天下熙熙,世間攘攘,無不因利而往。
就算是佛門高僧,也不會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