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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飛鴻踏雪泥

  年關祈福是衡州古早風俗。

  回雁峰上回雁寺乃衡陽第一僧寺,善男信女們攜巨燭登頂跪于壽佛前名曰跪燭。當然,去五神峰腳下祈福者也不在少數。

  桑老頭茶鋪,茅草延伸出來的茶棚下空蕩得很,茶客寥寥無幾。

  少莊主與少館主坐在外間的小馬扎上面面相覷,見到趙榮到來忙給他打個眼色,朝灰布簾內指了指。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哪...咳,”聞泰咳了一聲,放低自己的聲音,“不知道。”

  包不顛無奈聳肩,“非姐不搭理我。”

  非姐?

  趙榮怔了一下,沒心思打趣便蹙著劍眉朝里間走。

  心中不由咯噔一下,難道曲洋長老出事了?

  把布簾掀開就瞧見綠衫小姑娘雙手托腮,愣神盯著桑老頭扣在灰褐色土墻的燭臺。她眼睛紅了一圈,目光游離,時不時哽咽一下,模樣楚楚可憐。

  趙榮撓了撓頭,心下松了口氣。

  多半不是什么大事。

  他撩袍坐上木凳,小姑娘竟也不用他琢磨詢問,“榮哥,我爺爺是個狠心人。”

  “為何?”

  “去年這時,爺爺給我買了個花燈,領我坐船游逛臨安,雖躲在船艙一角,但非非可高興了,”她話音一轉,“今年爺爺在衡陽,給我買了一盞更漂亮的花燈,又置辦了幾套新衣裳,但...”

  “爺爺卻叫我來茶鋪,不游山不逛城不守歲。”

  趙榮呼出一口氣,已明白曲洋長老的用心。

  “茶鋪不好嗎?”

  “很好,榮哥很好,外面兩位大哥也很...有趣,非非在這里從未有過的輕松。”

  她說這話時那小臉能從楚楚可憐中突然綻放笑容來,如夏日雨后盛開的荷花,但下一秒這花就蔫了,又吸了吸鼻子一臉愁容。

  開心與傷心,切換得那樣快。

  “但爺爺始終是狠心的,”她低聲道,“非非從不嫌棄亡命江湖的日子,也不怕那些仇家,有朝一日我能練好武功,爺爺就沒了累贅,哪怕繼續漂泊江湖呢,我們會過得更好。”

  她傲氣地鼻子出氣,輕哼一聲,又萎靡下來。

  “可爺爺想將非非留在衡陽,我怎能不知,他是個狠心的自以為是的好爺爺...”

  趙榮戰術性提壺倒茶。

  說實話,他更喜歡與包不顛這樣的人交流,哪怕是聞泰呢...

  小姑娘實在太過聰慧。

  又早早浪跡江湖,心智遠超年歲,否則也不至于將余觀主等人都耍得團團轉。

  不好糊弄啊。

  說什么“你爺爺是為你好”之類的話等于沒說。

  “來,先喝茶。”

  曲非煙倒是聽話,她捧起碗啜了一口,但那雙蒙著一絲霧氣的伶俐雙目卻往上瞧著趙榮。

  趙榮四十五度仰望屋頂,帶著悵然的語氣說道:

  “我前半生過得比你平凡,只是一個與爺爺相依為命未曾涉足江湖的漁家子,現在過得好了,想改變爺爺的生活。”

  “但他老人家和你爺爺一樣,也是一個狠心人呢。”

  “我從未將爺爺當過累贅,很欽佩他老人家的人生智慧,但爺爺卻固執得不想成為累贅,他認為那也是人生智慧的一部分,我和非非一樣為難。”

  “但我不會忤逆爺爺的心意,卻會用另外的方式讓他欣慰,再改變爺爺的生活。”

  曲非煙共情了趙榮的經歷,大受觸動,放開茶碗時稍稍用力,茶水灑到桌面上,又流到地上。

  小姑娘沉吟幾秒,臉上愁容逐漸收斂。

  又微微撅著嘴巴,有聲有色道:“自爺爺見過榮哥,情緒變化好大。往日那么謹慎,卻糊涂認為這茶鋪是我安身之所,把自己想成累贅,這都要怪榮哥!”

  “怪我?”趙榮伸手指了指自己。

  “衡陽怎能有榮哥這樣的好少年呢?”

  她帶著一抹古靈精怪地乖俏,逗得趙榮噗嗤一笑。

  小姑娘又看向燭臺,似是追憶到過去,又想到這個年關,想到爺爺,想到這間茶鋪。

  她眼神一暗,清脆聲音幽幽念響:

  “人生到處知何似,應似飛鴻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鴻飛那復...計東西。”

  趙榮微微搖頭,很心疼這個小姑娘。

  小小年紀就經歷那般多,就如她所念,江湖奔走,如飛鴻踏雪,遠走高飛,哪會記得痕跡留在何方。

  “桑老的故鄉在安仁,非非可知故鄉在哪?”

  曲非煙搖頭。

  “那在這個茶鋪心安否?”

  “嗯。”

  曲非煙嗯了聲,瞧見趙榮站了起來,語氣悠然而堅定:

  “那你跟我一起念...”

  “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”

  曲非煙照念一句,唯剩滿眼感動,她快速揉了一下眼睛,“好大哥,等我回去再幫你找找,看爺爺可有其他武功秘籍。”

  “哈哈哈,好!”

  曲洋長老的當機立斷讓趙榮很佩服,又解除了他不少煩惱。

  以趙榮目前的實力與江湖地位,沒法和少林大和尚一樣有底氣說什么“我能保你無恙”之類的話。

  魔教與五岳劍派仇恨太深,絕大多數講的就是門戶之見,除非拳頭硬到一定程度,否則不要談無辜不無辜。

  就好比劉三爺,江湖信譽破產加上衡山派實力兜不住,強大的劉府轟然崩塌,莫大先生縱然再氣憤,也不敢正面對抗站住大義的嵩山派。

  小姑娘的心結解開,趙榮留空間給她緩緩,走到外邊與聞泰他們坐到一桌。

  包不顛倒茶。

  “少莊主,可想好什么時候比斗一番?”

  趙榮輕笑間端起茶碗,聞泰正準備回答。

  “榮哥,這是剛燒開的水,燙!”包不顛插聲提醒。

  但趙榮卻是無動于衷。

  只見他抓著茶碗的手緩緩抬起,等到嘴邊時只輕輕吹了一下熱氣,然后在二人略帶驚悚的眼神中一口將‘滾燙’的茶水飲下。

  “不錯,少館主茶藝見漲。”

  包不顛訕訕一笑,然后鬼使神差朝那茶壺上摸了一下,頓時給他燙的一激靈。

  聞泰感覺有詐,到嘴的話變成了:“今日身體有恙,改日再戰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趙榮笑著起身,去幫桑老頭一道收拾去了。

  他這邊一走,包不顛與聞泰各自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碗。

  竟然是一片涼意!

  “怎么是涼的,什么名堂?”包不顛暈頭轉向。

  聞泰見識更足,雙目圓瞪:“應該是一門寒勁武功,但他這般年紀,怎比桃江名宿花飛花的殘雪勁還厲害?”

  曲非煙從里面走出來摸了摸茶碗,又驚又喜:“天才!天才!”

  三個人明明站在一起,卻像是三條平行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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